峻極何崇,萬歲聲長,西笑皇風。
且說那常州一方,遙據(jù)盛京西南,自古便乃一處福地,既不乏名山大川,又多生豪才俊杰,頗得天地造化之功。
史傳“帝堯誕于大原,崩于陽成,葬于夏澤”,其中大原所指便在如今常州地界,故此州又具“帝興州”、“圣始地”之譽。
此間物阜民豐之余,因其山水形勝,向來是修道寶地,有那“一宮一寺一院”震鑠古今,正是天極峰上太乙宮,韶始山下法王寺,沁水湖畔應天院。可憐大道衰敗,風景不似往昔,宮染紅塵,寺乞煙火,院納白丁,正合人間。
有言道“崇高鎮(zhèn)九州,太乙通萬法”,凡說道常州,必繞不開崇岳,凡提攜崇岳,必離不得太乙。自堯皇時,太乙玄宮便可認作中土道門魁首,遙同玉山仙都東西呼應,正乃“道無南北,法在東西”是也。
太乙宮歷千百代基業(yè)傳承,于那崇岳棲蒙山三十六峰營造萬載,筑成七十二煉神殿,一百零八聞道閣,蔚然大觀,天下絕倫。
后禹皇伐天一役,陣中多有太乙宮中修士,待戰(zhàn)敗之際,昊天降下雷罰,一時山河破碎,樓閣傾塌,往日盛景,十不存一。又經后世千年修繕,方再造青濤、天極、霽晴三峰建筑,分作外宗、正宗、內宗之用。
當下太乙,縱是今不復昨,然依舊撐得住道門大家之美譽。外宗記名弟子數(shù)以千計,其中多伴有仆役、侍童,故而單是青濤一峰上,便有萬人居于其間。正宗所在則是太乙祖峰,名曰天極,乃初代真人悟道之地,百千樓閣援山而上,丹、器、法、經等諸閣點綴其間,峰巔處則是一派大堂,供宗門議事之用。
至于那內宗霽晴峰是何景象,眾說紛紜,難能一統(tǒng)。此峰乃是宮中禁地,縱是尋常長老人物也不得隨意出入,更為遠古大能設下通天陣法,終年煙云繚繞,難得一窺。外宗有弟子傳言道,此為宗門懲戒之所,作拘禁之用;或道此處鎮(zhèn)壓了萬千邪魔之屬,乃是一方牢獄。孰真孰假,終無定論。
只是不論世道如何,在這太乙宮方圓地界,即無紛爭,亦無災禍,安享太平,千年如一日,人間又千年。
曾待蓬???,宛疑畫中仙,崇岳之地,從來不乏尋幽訪勝的異鄉(xiāng)客。古有仙人踏波前來,問道天極;近有帝王乘鑾而至,祈福社稷。
只是如今前來這一行,卻不似前人。
且望去,逾百二重騎,皆披甲執(zhí)兵,前后護佑。十數(shù)旌旗林立其間,或書,或紋,迎風招展,威風十足。再看伍中,車架寥寥,多為行軍輜重,糧草營帳,一應俱全。
如此陣仗,便說是要征伐一方,也無人生疑。沿途百姓多亦未曾有幸得見大周軍勢,避讓之余,好奇不已,指點不息。
鄉(xiāng)間草野一小民,既乃攤名,又是人名,肖明承祖業(yè)攬下這小民茶鋪,已有十余年。小鋪離著崇岳山門不遠,出入客商常在此歇息閑談,一來二去此地也入了崇岳景致,得某外派大員贊曰“小民猶煮得好茶水”,才有這“天南地北遠游客,鄉(xiāng)間草野一小民”之說。
肖明于此迎來送往多年,遇人無數(shù)又待人真切,積下些許口碑,開了不少眼界。這不,前兒才聽人說打京城來了一隊精騎,往崇岳去,今日便得一見,果然個個英偉神俊,器宇不凡。若是似鄰人長留鄉(xiāng)野,終年伺候莊稼地,哪里來這般見識?
肖掌柜能有今日,自然是個精明主兒,望見那行伍于官道兩旁暫歇,忙教伙計收拾出一圈干凈桌椅,且待客來,自個也急匆匆趕到泥爐邊,瞧瞧火候。
果不一會,自那軍中走出兩人,投茶鋪而來。肖明即刻上前招呼,請入落座,方才偷偷打量來客。一者華服高冠,少年面相,正當青春年華;一者身披鎖甲,身形魁梧,卻是一臉富態(tài),不類軍士,倒似個生意人。
“二位爺,可要用些茶水,小店有上好毛尖,乃是前日才送來的佳品,您看這......”肖掌柜小心問道。
“那便勞煩掌柜的來上兩碗。”少年答道,又轉向同行之人道:“白統(tǒng)領以為如何?”
“都依大將軍便是。”那人頷首道。
眼前此人,縱是奉宸衛(wèi)大將軍王曦,先前亦只聞其名而未見其人,今日難得相會,個中別有一番滋味。
無雪可欺青檜老,有天難管白云閑。內衛(wèi)府大統(tǒng)領白云閑,官居正四品,司掌刺探四方之權柄,普天之下若有何響動,皆難逃其耳目。盛京城四大密事便有那“何處覓得白云閑”,可見其為人之詭譎。
見那掌柜的燒水泡茶去了,王曦笑道:“本公子有幸同那人人覓不得的白統(tǒng)領出行,也當真是一樁樂事了?!?p> “世子莫要消遣下官啦,都是些坊間玩笑話,當不得真,當不得真呀!所謂覓不得,乃是下官職司所在,不宜拋頭露面罷了。”那白云閑面露窘狀,急道。
“白統(tǒng)領寬心便可,你我皆為效皇命而來,這一路自當相互扶持才是?!笔雷佑值?。
“世子明鑒,正是這般道理,下官自當竭盡所能,輔佐大將軍行事?!卑捉y(tǒng)領也是釋了心嫌,拘笑道。
“我確有一事不通,還要請教白統(tǒng)領?!蓖蹶睾銎鹨粏?。
“世子不必客氣,隨意吩咐就好?!卑自崎e忙道。
“你這虛情假意的笑眼,也是得自國師真?zhèn)髁T?”
朱虹街梁王府向來少有訪客,既是這高聳門楣無幾人堪入,又是那梁王不喜筵席,今日有客,甚是稀罕。
“哎呀,你瞧這,多有煩勞。閣下不虧是那軍中御者出身,駕車功夫了得,端若岱岳,徐如疾風呀!”一老道從那王府門前探身下車,便對車夫贊賞不絕道。
架車人一時不知作何應答,只連連欠身致意道人。
“嗨呀,何必如此客氣,來來,這是貧道前些日子煉成的丹藥,可有喜歡的,盡管拿去......”老道言語不斷,自袖中?出幾只小葫蘆,掇在車夫面前。
這便教車夫犯了大難,只得一邊小心推辭,一邊悄悄向那同歸的王府家將王曄使些眼色。
王曄忙會意道:“國師這等慷慨大方,我輩所不及也。只是這般寶貴物件,給得容易,難能消受,不如回頭借國師名頭一用,賞賜他些金銀可好?”
“唉呀,小將軍所言甚是,全賴貧道思慮不周,對不住,對不住啦?!崩系廊祟j然道。
“哪里哪里,國師德行,教人仰慕。只是王爺已在內殿候了多時,還請國師隨我前去?!蓖鯐系?。
“好說,好說,小將軍先請?!崩系烂︻h首道。
今日王府來客,正是那前些日子剛登過門的當朝國師景逸真人,只是其人上回不請自來,這遭便是有請而來了。
古來帝皇最忌諱,便是那結黨營私、內外勾結的行當,若是當朝大臣相互間時有往來,便只欠在腦門上題個“反”字了。國師一職,更是君主心腹之患,其所關所系可是那山巔仙人,不能不用,不可不防。
偏巧今朝大周攤上這么個奇葩,管你高低大小,尊卑貴賤,逢人便拘著副笑臉,客氣萬分,早將那仙風道骨同著國師架勢,一并撂往天邊離淵去啦。
故由此,大周國師反倒成了那廟堂中獨一份的清流人物,誰人也不去沾,誰人都沾不得。是有翰林學士戲謔道:世人皆濁,國師獨清。只是下半句便不好聲張了,乃有:若世人皆清,唯國師獨濁。其人非凡,可見一斑。
那當世清流景逸真人,且隨家將一路接引,行將至王府內殿,便聽聞那王曄道:“遵照王爺吩咐,國師自行前去便是,末將這便告退了。”
“辛苦小將軍啦,貧道這里......”老道又抽手往袖里一探,卻見那王曄飛也似地逃了,這便教老道遺憾萬分道:“太客氣,太客氣啦?!?p> “國師既然到了,還請進來一敘?!钡钪腥诉f出一聲道。
“好嘞,貧道這便來,這便來啦?!?p> “這,這......”白云閑直面此問,難以招架之際,幸得提壺前來的肖掌柜解圍,才暫且按下話頭。
“二位爺久等了,小的這便為您添上茶水?!毙っ髯焐锨艺f道,手上功夫也沒閑著,先排出兩盞溜光的白瓷茶碗,再以右手挽起那長嘴銅壺,停在腦后三寸見方,壺嘴長可兩尺,橫過肩胛,順右臂微傾,茶湯遂下。
且看那茶,白瓷勝雪雕,碧湯帶春潮,猶看煙波渺,似聞遠山謠。
縱是消受慣了皇家特貢元茶,王曦也不得不贊嘆出聲道:“好茶,當真好茶。”
“二位爺請慢用,若要添茶,吩咐小的便好,小的先一邊候著了?!奔瘸匈F客贊譽,肖掌柜心中雖有幾分飄飄然,卻是不顯于色,小心道。
“哎,不必,掌柜的也請入座,同我講講你等內衛(wèi)事跡,權當飲茶時消遣便是?!蓖蹶匦Φ?。
“這位爺,恕小人愚笨,難曉您這話里意思?!毙っ鞒谅暤?。
“不難解,這一路可沒少了你等內務府諜子同白大統(tǒng)領眉來眼去,暗通款曲。況且白統(tǒng)領難能舍得下車轉悠,想必此地要細品之物,不單是這碗茶湯才對?!蓖蹶匦∴ㄒ豢诓杷?,道。
“世子明察秋毫,洞若觀火,不愧為國之棟梁,下官佩服呀?!边€得數(shù)那白統(tǒng)領機敏,搶先道。
“白統(tǒng)領謬贊了,本該是你內衛(wèi)府行事,無需我多此一舉,但今日有皇命在身,不得不多攪擾幾句,沒礙著白統(tǒng)領罷?”王曦笑道,遂又飲一口,杯中茶湯幾要見底。
“嗨呀,哪能如此,世子何必這般客氣,下官這一路奔勞,方攢起那千頭萬緒,此地便是最后一處據(jù)點,正要把那太乙內外諸事,報與世子詳聽。”白云閑委屈道。
“哦?這樣說來,先前白大統(tǒng)領不是在喝花酒、吃葷食咯?乃是本將軍錯怪于你了?”王曦疑道。
“大將軍有所不知呀,這內衛(wèi)府探子,三百六十行,行行皆有之,偏巧那幾位于煙柳地里出沒的姑娘家,得了些消息,自是要回報下官一二。下官又豈敢玩忽職守,因私廢公?!边@白云閑一臉諂媚之相,細聲道。
此時世子已將碗中茶水飲盡,一手扼住碗壁隨意端詳,壁面光潔,照出少年面容來,只見其眉宇間似鎖有一堆愁云,終難散去。
“白統(tǒng)領所言有理有據(jù),那本將軍便勉強信了。只是闊別多年,重游故地,你這太乙宮中真?zhèn)鞯茏?,是否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