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回來了?”
老人依舊忙著做木具,鎮(zhèn)子里的人家不多,而且大多尋常,也非大富大貴之家。一些柜子、桌案之類的東西無不是修了又修,補了又補,遇到一些個喜事,譬如婚娶之事,只把舊的送到老人這來,該補的補一下,再重新上一遍漆,自然也就和新的一樣,這收的銀錢也就少的可憐。
夜涼如水,天色剛晚。
抬頭望了眼燕孤鴻,老人一如往常的笑了笑,干瘦凹陷的臉頰一動?!俺燥埌?,還熱著!”
“我已經在顧青家吃過了,今個在書院挖了好多春筍,顧嬸嬸做了一大鍋燉肉,特別香的,還讓我?guī)Щ貋硪恍!?p> 少年獻寶似的自身后取出一個粗壯的竹筒,走到桌案旁將里面的東西一一倒在了碗里,熱氣騰騰,香氣四溢。
“爺爺你吃吧!”
“嗯!”
老人應了一聲,又低下了頭。
“那我回屋了!”
燕孤鴻說了句,人已朝臥房走去。
此刻倘若他回頭,便不難看見,那前堂幽暗的門戶里,一個身形枯瘦的老人正縮身坐在火光底下,身下的影子拉的細長而怪誕,渾濁眸子幽幽的望著他的背影,蒼老干癟的臉上面無表情,像是一只——鬼。
“書院!”
老人低不可聞的念叨了一句,嗓音卻不似之前低啞,而是尖利陰森,似極了老梟的笑聲,只怕任誰聽見都得毛骨悚然,頭皮發(fā)麻。
對“書院”這兩個字,老人似乎有種別樣的態(tài)度,亦或者對那個中年文士、還有這個少年,他也有種異樣的態(tài)度。
直到那扇門合住,眼睜睜的看著少年進屋,老人方才又低頭去忙手里的活計,一言不發(fā)的刨著木屑,鋸著木頭。
而屋里的少年,臉上也沒了表情,沒了所謂的疏懶,沒了沒心沒肺的嬉笑,只有冷靜,就好像人前的一切,都是他裝出來的一樣。
因為他的秘密,可不止會做夢。
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可告人的秘密,或是很多人都知道的秘密??赡呐轮赖娜嗽俣啵灿幸蝗瞬恢溃@也叫秘密。
即便是和他朝夕相處,養(yǎng)了他十五年的老人,也有秘密。
而他知道。
正因為他知道,所以他又多了一個秘密。
鎮(zhèn)子里的人也大多都有秘密,賣豬肉的翠蘭殺豬割肉的時候往往總喜歡割三刀,一刀放血、一刀破心、最后一刀,開膛。
這三刀下去,但凡再鬧騰的豬也得安安分分躺在砧板上,死的干脆利落。
可她明面上總要再多出幾刀來,車輪大小的冷寒剔骨刀,只在老母豬的四肢上一劃一轉,豬腿便解了下來。
這般利落,燕孤鴻時常會想,倘若那綁著的豬換成人會怎樣?
街頭的劉阿婆,這么多年起早貪黑賣餛飩,也沒見她提及自己的兒女,關鍵是豬肉都漲幾次價了,她餛飩還沒漲,這不是缺心眼么?鐵匠鋪的陳老漢,頭發(fā)都掉沒了,結果還體壯如牛,任憑四時變化,常年赤膊袒胸。西街茶寮里的說書秀才,說了這么多年書,不是神話怪談便是春秋野史,總說自己詩經易理無一不精,結果小鎮(zhèn)外的東西卻從未提過一字。
燕孤鴻躺在床上,雙眼盯著黑咕隆咚的屋頂,出神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這時候,他就見眼前忽然多出一張臉,一張陰慘慘的老臉。
老人走到床邊,無聲無息,手中捧著一盞油燈,昏黃的火光下映出來的是一張白發(fā)稀疏,枯皮干癟的面容。像是因為垂著頭,故而臉上的褶皺全都堆了起來,凹陷的眼窩里是兩顆泛黃發(fā)光的眼珠子。
四目相對。
一個在上,一個在下。
老人替他掖了掖被子。
“怎么還沒睡?”
燕孤鴻眼瞳一顫,然后才輕聲道:“爺爺,書院里的先生叫什么名字?”
老人臉頰微不可察的抖了抖,他默然了片刻,說道:“納蘭!”
燕孤鴻奇道:“只是叫納蘭么?”
“不是,他姓納蘭,至于名字,爺爺也不知道!”老人忽然直起頭,也不等燕孤鴻再開口,轉身便往外走。
等老人離開,聽了聽外面的動靜,燕孤鴻方才翻身坐起,他小心翼翼的自墻角下取出那柄劍,然后又利落的翻身上床,摸了一把背心,竟然全是冷汗。
按著劍,燕孤鴻腦海中不禁泛起思索,想到提起“先生”時老人的微弱變化。
“納蘭,似乎夢中聽過這個姓氏,而且次數還不少!如今看來,這個先生應該也有不同尋常之處!”
又似想到什么,少年握劍的手一緊。
“平日里他只管我進屋,卻從未自己進來過,但昨夜與今晚,他都進來過一次!”
一想到這,燕孤鴻的眼睛便瞇了起來。
長輩進屋本是常事,可對一個自律了十幾年的人來說,這樣的舉動,足以說明很多東西。他們明面上是爺孫,但平日里除了早晚吃飯相聚一面,其余時間根本沒見過。印象中,老人似乎從沒有踏出過這個院子,除了做飯,他永遠只會坐在前堂里,等自己回來。
但是,昨夜與今晚,老人似乎有了什么不同尋常的變化,無論是眼神還是表情,與往日都有一些細微的差距。
如果說昨晚只是懷疑,那今夜他已經肯定。
如此行事不外乎兩種可能,第一種便是真的出于長輩的關愛之心。
至于第二種——
燕孤鴻閉上了眼睛。
“那個道人!”
他昨日與往常一樣,走的路,接觸過的人,與過往的都一樣,唯一例外的,就只有那個邋遢道人了。
道人的出現,打破了他原本固有的生活軌跡,以至于老人也有了變化。
燕孤鴻沉心靜氣,他現在需要自一團亂麻里找一根線頭,抽絲剝繭,理清所有的思緒。
難道是因為這柄劍?
除外,他們也不過是說了幾句話而已!
陡然。
燕孤鴻腦海中所有思緒一掃而空,剛閉起的雙目緩緩又睜開了,變得幽幽若水,像是深不見底的幽潭。
話?
他長呼出一口氣,仿佛抓到了什么至關重要的東西。
一柄劍不管如何鋒利,終究不過死物,倘若當真是第二種情形,那老人定是知道道人的存在,想來絕對不會普通,他可不覺得一柄劍會讓老人打破多年的生活習慣。
最后剩下的,就是道人的話了。
他是在擔心道人對自己說些什么?還是害怕自己因為道人有什么變化?
燕孤鴻自然還記得,他與道人言辭不多,唯一有用的便只有給自己算了一卦。
“履霜,堅冰至!”
形單影只,如履薄冰。說到底,無外乎一個“孤”字,孤立無援?亦或是——燕孤鴻雙目漸漸瞇的狹長,亦或是都不能相信,環(huán)顧皆敵,四面危機。
燕孤鴻心頭一震,又浮起了太多念頭,還有道人的那些話。
“要來了?誰來了?道人又是誰?與我有沒有關系?是偶然?還是?”
一想起昨天那場有些古怪的雷鳴驟雨,這樣的情形在初春是極為罕見的,他的神情忽然莫名的有些復雜、郁燥,干凈的眼泊像是化作兩朵沁寒的鬼火。
因為道人,大概已經死了,這些答案,只能他自己去尋找。
誰殺的?
眸子愈發(fā)幽深,撫著手中的長劍,燕孤鴻又起了思索。
至少應該不會是鎮(zhèn)子里的某個人殺的,倘若他們能做到,想來絕不會任由他出現在自己的眼前。而且道人的身份尚且不明,一想到這,他眼中的清寒、幽冷,慢慢散了。
“那就,再等等!”
燕孤鴻又緩緩的合上了雙眼,口鼻間的氣息變得平緩而富有規(guī)律,這回,他是真的睡著了。
夜風時起,不知是不是錯覺,就見窗戶的縫隙外,隱隱約約像是有張枯干如樹皮似的老臉一閃而逝。
只是夜深人靜,已無人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