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越說越荒謬,一會說那女童是厲鬼投胎,一會又說她命格七殺,九歲不除必有后患,偏偏這種奇談怪論極其吸引人,眾人也幾乎忘卻了之前談論的李刺史之死,開始轉戰(zhàn)暢談除魔降妖之道。
文徽行實在聽不下去,搖頭嘆息,“今年是陽年,照理說,那八字全陰的女童今年應該是八歲,如何會是九歲?”
桐楓也附和,“對啊,這么明顯的破綻,這些人居然聽不出來?”
杜橋答,“民間怪談本就偏于鬼神之說,真真假假也沒什么奇怪的啊?!?p> 三個人顯然已經被鄉(xiāng)野漁村的無稽之談所感染,自動加入了探討之列,還是軒轅臨喉口冷笑,“我只知此事不過片刻間便已傳至鄉(xiāng)野,想必明日城中輿論定然會是甚囂塵上。”
池邊樹下的討論還在熱火朝天地進行中,軒轅臨卻似乎無意再聽,帶著三人從人群之后退了出來。
祠堂后的幾間廂房已經打掃出來了,因是借宿,自然不會有之前住店那種一人一間的闊綽行徑。只有軒轅臨擁有自己一屋的良好待遇,文徽行又得和男人們擠在一屋了,軒轅臨也沒有任何要幫她的表示,她也只好硬著頭皮睡大通鋪去了,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之前在帳子里不也是這樣嗎?
但她這種淡然處事的態(tài)度僅僅只維持到了上半夜,大木哥的呼嚕聲讓她徹底崩潰。她拖著疲憊的身子,走進了祠堂后的那個小院里,看月亮。
月明星稀,空氣中有一兩縷樹木的味道,文徽行默默坐在石階下。
杜橋本安排了守夜人,但因為軒轅臨說已入蘇州,就是進了南平侯的底盤,那股襲擊他們的幕后勢力并不會輕舉妄動,于是杜橋便也作罷,讓大家都睡個好覺。
繼而,如今小庭院中,只有徹夜難眠的文徽行一個人。
她從未來過蘇州,但江南道她走過幾遭,江南的秋,較燕京更多了幾分濕涼。她不禁忽又想起那日在揚州時,睡在客棧中不經意夢回,她又變成那個出身高貴,無憂無慮的文家小姐,恣意歡笑,生活幸福,那種美好的夢境在回到故地之時被驟然喚醒。
只是這不常出現(xiàn)的美夢又被突然而至的大火,燒得一干二凈。是啊,她的過往歲月已然如黃粱一夢,再也追尋不到了,那些只在幻夢中對她笑著的人,如今已化入黃土,尸橫在野甚至連一座墳墓都不曾擁有。
她如今是大魏晉遠侯身邊的一個小小侍衛(wèi),一個身負血海深仇的人。她或許也曾浪跡江湖,但如今在她的面前只有一條路,那就是站在晉遠侯軒轅臨的身后,成為他的羽翼爪牙,借助他的力量重新回到陽光下。
她拿出揣在懷中的那個小簿子,翻開來看。
“第一,尚未解決的公主夢境,夢中人是否真實存在?!?p> “第二,重出江湖的那個叫做盲僧的和尚,與李刺史死亡現(xiàn)場出現(xiàn)的盲字有什么關聯(lián)?!?p> “第三,李刺史之死,那個‘盲’字,血淚?!?p> “第四,山崖下的女尸,鬼字碎玉的真相,那串離奇出現(xiàn)的腳印?!?p> 她將目光定格在這一點上,那時出現(xiàn)的腳印,與今日鐘塔之中的那串腳印,是否有異曲同工之妙呢?但她很快否定了這一點,不可能。
兩者雖然都是憑空出現(xiàn)的,但岐善法師死亡現(xiàn)場出現(xiàn)的這串腳印,是用了姜黃繪制上去的,水中加了堿,這才顯現(xiàn)出來的。可是山崖上的那串腳印卻是實實在在踩上去的,總不能是雕刻上泥土的吧。
文徽行又一想,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能在泥土地上雕刻出一串腳印,那么真實,應該不是一蹴而就的,況且她還不知道大魏的燕京城里,誰有這般鬼斧神工的手藝。
夜里的風有點涼,但似乎又讓人覺得無比舒坦,她懷中捧著那本簿子,坐在石階上,靠著一旁的石柱,不知不覺又睡過去了。
睡夢間她似乎感覺手中的小簿子被人抽走了,但睡意朦朧,她實在不想睜開眼睛。
軒轅臨披著一件玉色外裳,似乎是才睡醒,一改往日的凌厲眼神,竟出奇地多了些朦朧之色,他隨意地就在石階上坐下,看著靠著柱子睡覺的文徽行。
軒轅臨向來不愿意同女人相處,平日里往他身邊湊的官家小姐已經夠讓他厭煩的了。他幼年喪母,唯一關系親近的便只有當年的軒轅皇后,和乳母吳媽媽了,都是年紀大他不少的,要說和一個小姑娘打交道,這是頭一次。
起初他想,身邊帶著這么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也不會有什么不妥,自己手下長大的新兵也不是沒有,何況她大大咧咧的,似乎也沒那么嬌弱。
但是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不是的,這個叫文徽行的小丫頭,騎不動馬,跑不動路,遇到火災會哭,看到不平之事會怨憤,提到胭脂水粉也會心中歡喜,與男人共處一室也會別扭,她也不過就是個尋常女子。
軒轅臨只覺得似乎帶了文徽行在身邊,給自己平添了許多煩惱,今夜他廖無睡意,走到庭院之中時,看見那抹瘦削身影坐在石階上,那種樣子讓軒轅臨莫名覺得心中煩悶不堪。
他將自己那件外裳褪下搭在文徽行的身上,目光落在她手中翻開的簿子上,于是便伸手從她手中抽走來看。
白紙簿是厚實的白麻紙制成的,用針線縫好,倒也整齊精巧,上邊的字跡清秀,記錄著她發(fā)現(xiàn)的那一條條案情,工整而清晰,就像是她思考案情時的面容,沉靜而嚴肅。
他往前翻動著,上邊記錄了駙馬一案的相關線索,還有最近發(fā)生的幾樁案件,那日他印在上邊的那枚鑄心石的印跡一旁,也有文徽行的標注,‘鑄心石之謎’。另一頁上還有她手繪的那副鑄心石映射出的地圖,干凈清晰。
軒轅臨默默合上簿子,收回到自己的袖中,他看了看一旁熟睡的文徽行,月色中酣然的模樣。到底還是個孩子,軒轅臨想,若是這簿子若是被有心人偷走了,又是一樁禍事。
文徽行再睜眼之時,天已經快亮了,她抬手想揉揉眼睛的時候,卻發(fā)覺身上正披著一件玉色的外裳,華麗的錦繡紋飾,還有那種似有若無的沉水香。文徽行本來還有些朦朧的腦袋,頓時清醒了。
她一把抱起懷中的一件外裳,看向周圍,并無一人。她只能心中思忖,侯爺昨夜里來過。
站在臺階上思前想后,又看了看天邊那似有若無的晨曦,最后她還是決定將衣服還給侯爺。她若是拎著這么個華麗衣衫回到房里,大約桐楓他們都要嚇死了。
侯爺向來是不近女色的,如今突然給身邊的一個侍衛(wèi)蓋衣服,傳出去怕不是要給侯爺填一個斷袖的名頭。
她捧著衣衫踱步到侯爺?shù)姆壳?,秋衫不算厚但蓋在她的手上仍然是暖的,文徽行也覺得心口微微泛起暖意。沒想到除了陸長風和神農都,這世上她居然還能遇到關心她的人,她又想到以往種種,軒轅臨雖然面上冷但對她也從未有過分懲罰,那種板著臉的關懷像極了自己的父兄,她微一含笑。
聽其他侍衛(wèi)說,軒轅臨對待下屬也是極為仗義寬厚的,她只覺得心中竊喜,自己能攤上個這樣的上司,似乎也是好的。
正在她站在門口踟躕的時候,門里忽地傳出個聲音,清冷而沉靜,“進來?!?p> 文徽行因著那一件外裳的感激,面上也噙著笑,就這樣捧著衣裳進來軒轅臨住的小廂房。
軒轅臨正靠在榻上,墨發(fā)披在肩上,還未梳洗,直顯出一絲慵懶氣息來??粗媲皽\笑盈盈的少女,便一抬手示意她將衣服放下。
文徽行將那件外裳放在軒轅臨身邊,接著聽軒轅臨訓話,“如今條件有限,入了蘇州城,本侯自會安排妥當?shù)淖√?,你也不必夜夜睡在外邊了?!?p> 他抬眸看著她,文徽行只覺得暖流涌上心口,她道,“屬下承蒙侯爺體恤。”
軒轅臨仍靠在榻上,“今日你且隨陸小公子,去查一查昨日的案子還有之前李刺史的案子。切記,不可妄下定論。有什么事回來向本侯稟報?!?p> 文徽行也懂事地行禮,“屬下明白?!?p> 但是,跟陸元徹這個頭腦似乎有些問題的紈绔一起共事,并不是那么順利。
不過卯時處,陸元徹就過來接我們的邢小侍衛(wèi)去辦案子了,文徽行還餓著肚子,就被拉了出去。
昨日她并沒仔細關注這個陸小公子,今日一見,確實是個極為俊秀的容貌。面若冠玉,發(fā)如墨色,一身月白錦衣,神清氣爽。
身騎白馬,發(fā)系銀冠,當真是鮮衣怒馬的一個少年郎。
只是,文徽行不解地看著坐在面攤前的陸元徹,又看看面前的兩碗面,“陸小公子,你沒用過早膳嗎?”
陸元徹一口吞下一大口面,“用是用過了,只是騎馬到這個偏僻的漁村,幾乎跨過了一整個蘇州,到這兒的時候,我又餓了。你吃啊,都是兄弟別客氣?!?p> 文徽行被這自來熟的小公子弄得有點好笑,但是有人請客還不好,她愉快地道,“那再來一碗吧,我不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