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冀曦想說的都被卡在喉嚨里，他費了很大的功夫才給咽下去換作一句附和的話?！澳悻F(xiàn)在也做不了別的事，還是趕緊回后方醫(yī)院養(yǎng)傷吧。”
白青竹在擔架床上半坐著，朝蕭冀曦很無奈的一笑。“總教官也想把我們這幾個傷員送下去，但前面吃緊沒人手護送，廟行又打的厲害，現(xiàn)在是下不去的。”
廟行陣地的激烈程度，還要甚于吳淞一帶，這是把他們的后路已經(jīng)幾乎斷絕了。蕭冀曦這些天對著沈滄海書房里懸掛著的上海地圖下了死力氣，總算是對戰(zhàn)局有了些了解，這會也知道白青竹說的是實話，不由得皺緊了眉頭。
難的不是把白青竹一個人帶下去，是這里的大批傷兵如何處置。以白青竹的脾氣，是決計不會肯一個人脫險的。
“我們兩個人要帶你出去，不難。”沈滄海很誠實的說著，然而自動的把顧晟忽略在了一旁。顧晟在后面紅著一張臉，但想想看自己的射擊成績，又覺著實在不能起什么作用，于是只能自顧自的生悶氣。
白青竹果不其然的搖了搖頭。
“傷的比我重的兄弟們都下不去，我不愿意一個人走?！彼樕鲜且环N很堅決的神情，每次她露出這樣的表情時，蕭冀曦就會很識趣的不去勸她。
但這次的情況不一樣，蕭冀曦很希望自己能夠勸得動人，求助似的看了看沈滄海。在他看來沈滄海拿歪理來勸人是很有一套的。
沈滄海果然沒有叫他失望。
她很專注的看著白青竹的臉，燒傷沒有失血之虞，女孩看起來是活潑而健康的。但戰(zhàn)場上實在太容易感染了，留在這里死亡的幾率很大。
“在戰(zhàn)場上，你要懂得一件事。”沈滄海勸人的時候，聲音一貫的冷醒?！叭羰菦]了戰(zhàn)斗力，再談共進退就太蠢了?！?p> 她的眼神落在白青竹纏著繃帶的手臂上，有著不言而喻的深意。
白青竹在她的目光下有些不自在的縮了縮胳膊，而后疼的皺起眉來。
“能活一個是一個?！备舯谟袕埍幌鯚熑镜钠岷诘哪樚搅诉^來，因為臉太黑，露出的牙顯得格外白。他是前線送下來的，腿被炸彈炸斷已經(jīng)做了截肢，但卻沒有成為殘疾人的哀戚神色?！靶」媚飫e老想著講義氣啦，我原先打軍閥的時候，班長幫人擋了槍子走不了了，因為急行軍，他要求給他放下，我們都沒反對?！?p> 白青竹露出一點憤慨的表情。
“但后來我們每回打贏了，都得帶他一碗酒。不然他是要在夢里罵人的?！蹦菑埬槍嵲谑翘诹?，以至于含著眼淚的時候也顯示不出眼眶的紅?！澳芑钜粋€是一個，一起死了誰給死了的報仇呢？”
他說了兩遍這話，但自己并沒有意識到。
白青竹和他隔著一條簾子。她分管藥品，因而知道早上做截肢手術(shù)的時候麻藥絕不是很夠，然而沒聽見痛呼的聲音，曉得那是個硬漢子。
硬漢子現(xiàn)下帶了些哽咽。
一片靜默，沒有人說話。他很快的抹了一把臉，把臉擦得更花。“我都聽說啦，昨晚你去搶藥，這已經(jīng)是救了很多人的命了。能走就快走吧，等我們把日本人打跑了，你們還得念書?！?p> 念書，這在戰(zhàn)爭里好像是個挺遙遠的名詞了，但也足夠的讓人動容。
白青竹低著頭，手指一圈圈的繞著發(fā)梢。她開始沒有剪掉自己的長發(fā)，因為覺著以頭發(fā)的長短論進不進步很有些荒謬，但因為長久的在戰(zhàn)場里浸染，那發(fā)梢已經(jīng)變做了枯黃的，她開始覺得有機會是要剪個短發(fā)了。
蕭冀曦看出白青竹是在動搖了，他很感激的向簾子后面投去一瞥，那張黑臉膛上露出有些憨厚的笑容。
沈滄海只默然不語的立在一邊，她知道那個士兵可能會活不下來，斷肢也許會叫他發(fā)炎，炎癥引起的高燒很容易就能在戰(zhàn)場上惡劣的醫(yī)療環(huán)境里奪走一個人的命。
但他在勸素昧平生的人去活。
白青竹最后還是跟著他們走了，顧晟沒有下戰(zhàn)場，他說只要他不受傷，他就留在那里陪自己的同學(xué)們堅守。蕭冀曦不由得對這個小眼鏡高看一眼，并且原諒了他之前的出言不遜。
白青竹同意走只是第一步，他們得防著后面廟行陣地上那些日本人。沈滄海把自己的風(fēng)衣借給了白青竹，她往衣裳里塞兩條胳膊的時候痛的倒吸冷氣，但好歹還是穿了上去。
沈滄海身量比白青竹高些，白青竹裹在里頭顯出一點伶仃的單薄感。
蕭冀曦動手把白青竹腦袋上的繃帶拆了下來，解開之后發(fā)現(xiàn)她腦門上有個滲血的傷口。
接受到蕭冀曦疑惑而疼惜的眼神，白青竹恨不自在的抬手擋住了他的視線?！凹敝庾咚ぴ诹讼渥由?，是小傷。”
“松哥現(xiàn)在在哪？”蕭冀曦知道自己現(xiàn)在去怨白青竹也沒用，只好開始說要緊事。提到白青松的時候他就不免想起一個月前碼頭上那個很堅決的背影，心里忍不住的抽疼了一下。
“他不同意我參加義勇軍，我也不知道他在哪。”白青竹吐了吐舌頭，做個鬼臉。
蕭冀曦懊喪的拍了拍腦門。他該知道的，白青竹從來都不是個乖乖聽話的脾氣，但他很理解白青松的阻攔，白青松現(xiàn)在只剩下這么一個親人，不能再折在這場動亂里頭了。
“白少爺在上海重新開了商行。”沈滄海及時提供了信息?！拔覀冎g是要有合作的，只是我最近忙著往前線送物資，還沒來得及好好和白少爺談一談?！?p> 她這意思是要送白青竹去找白青松，于是各懷心事的兩個人躊躇了腳步。
沈滄海很了然的點頭?！拔抑滥銈儸F(xiàn)在都怕見他，但總得去?！?p> 蕭冀曦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發(fā)出爭辯，耳旁就又響起了熟悉的拉槍栓聲音，只不過隨之而來的不是熟悉的中國話，于是他們就知道，是碰上日本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