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一掌寂滅
他看著蘇赫。
他饒有興致的看著蘇赫。
他甚是無奈的看著蘇赫。
他指了指蘇赫抬起的右臂，“你這是準(zhǔn)備用手刀。”
“我此刻最強的就是這一記手刀?！?p> 北刀難能可貴的笑了。
“挺不錯。不過，你這所謂的手刀中含而未發(fā)的是我的刀意……你就準(zhǔn)備拿我的刀意擋下我，這……是不是依然顯得很荒謬？”
蘇赫搖搖頭，“你錯了。我準(zhǔn)備拿來擋下你的不是這一刀，是我的這條命。”
聞言，北刀不再笑。
他繼而沖蘇赫緩言道，“很不錯，這就更好了。只可惜你還差的很遠(yuǎn)，你根本不配站在我的面前。我只告訴你，如果你真的在乎你的師姐，你要知道，這雪如若繼續(xù)這般祈下去，她會死的?！?p> 蘇赫一怔……
北刀所說，正是蘇赫擔(dān)心的，他眉頭緊皺，“不會。我?guī)熃悴粫惺?！?p> “她散盡這一生的修為，為那些賤民求雪……這本就是再愚蠢不過的取死之道。她自己求死，又怎會不死呢?！北钡痘厥祝蜻h(yuǎn)處官軍死死抵抗著不斷涌來的流民，“你有聽到他們在叫嚷著什么？”
蘇赫到此刻方才去留意，只略一凝神，那蜂擁襲來的流民不停叫囂嘶吼聲便紛亂的響徹在耳畔……
“拆了她的法臺！”
“妖尼！”
“張?zhí)鞄熾m祈不來雪，也只死了他一個，這妖尼做法已經(jīng)活活凍死了上百人！”
“她這不是替我們祈雪，她是在用妖法要我們的命……”
“拆了法臺，拖她到午門腰斬！”
“老尼姑，滾下去！”
……
萬佛寺的僧眾相互攙扶著紛紛起了身，她們什么也做不了，唯有不住的口誦佛號。
覺遠(yuǎn)、釋道二位禪師席地而坐大搖其頭。
苦苦支撐了整整六日的信善們不知所措的擁作一團……
“這就是她要渡化的萬民，這就是她要搭救的百姓……”北刀森然冷笑，“愚不可及！”。
“正因為百姓愚蒙所以百姓苦，我佛慈悲，便要教化萬民，于智慧，渡苦海，這便是我?guī)熃愕馁碓浮Ｄ悴欢??！碧K赫看著不遠(yuǎn)處的北刀，這位白衣勝雪一塵不染的中年男子，“我就鬧不明白了！之前是在雁鳴關(guān)，此刻又在這天祭壇……聽說北刀癡迷武道，這天底下有的是高人隱士。我即便在北狄也知道有天機、地引兩位不出世的大能，劍閣的當(dāng)代閣主上官青虹，蜀山玄門的掌門幽泉，昆侖玉虛宮更是隨便拎出來一個便是圣者……你不去找他們一試高下，我?guī)熃闳缃穸啻竽昙o(jì)，你堂堂北刀只跟她過不去是怎么個意思？”
北刀竟似被他問住了，他皺了皺眉頭，“你師姐，她如今多大年紀(jì)？”
蘇赫無奈，這武癡北刀，看來不僅僅是武癡……怕是神智也有些問題！
“我?guī)熃恪碧K赫側(cè)望一眼靜賢師太，那意思，這歲月在師姐身上留下的痕跡，你難道看不到？
北刀明白蘇赫之意，他凝視著靜賢師太微微搖頭，“她多大年紀(jì)，什么模樣，對我而言皆不重要。以她的修為，想要讓自己顯得年輕些并沒有多難，只不過她不愿這么做罷了?！?p> 蘇赫愣了。
聽北刀話里的意思……他與靜賢師太難道說曾經(jīng)很是熟知？
再看一眼他那不過五旬上下的模樣，蘇赫心里一陣的疑惑，這位北刀不會是真得腦子壞掉了吧……
“或許，她只是不愿為我這么做而已……”北刀的眼神中泛起一種異樣的神采，蘇赫辨不清那到底是一種落寂還是無盡的哀傷。
但是……蘇赫聞言不禁傻了……
這位北刀難道和師姐真的有些什么過往？！
看起來他和靜賢師太相差足有二三十歲……這怎么可能！
……
“你想多了?！膘o賢師太漠然道。
蘇赫詫異之下，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師姐竟然自禪定中轉(zhuǎn)醒，正在看著不遠(yuǎn)處的北刀。
北刀極為鄭重的對她緩聲道，“你終于肯同我講話，這就很好。”
“你特意趕來此處，就是為了阻我祈雪？”
“唔，想要做成一件事很難，想要破壞一件事就很容易，世事總就是這樣。”北刀淡然說道，“總之，我不能讓你繼續(xù)把這件事做下去。你阻攔不了我的，此間恐怕沒有人可以。”
靜賢師太的聲量中未有絲毫的波瀾，“就如同你阻攔不了我一樣?！?p> 北刀眼神漸冷，“你若不停手，我便殺光此間所有人，你知道我做的到的。勿論男女老幼，甚至飛禽走獸，凡能喘氣的，一個不留?！?p> 他的言語間極為平淡，殺光此間所有人對他而言竟像是捻死一只臭蟲那般簡單。
“你能殺光這世間所有人么？如若可以，我便發(fā)宏愿，追隨地藏菩薩，永墜地獄，不度盡地獄之鬼便不成佛?！毖粤T，她不由得哀嘆一聲，“只不過，我怕是等不到你這么做了。”
“你不能死！不可以死！我不讓你死！”連道三聲，北刀已然是面露前所未見的凝重之色。
靜賢師太不免展顏輕笑，“完顏洪烈，你以為自己是什么？生死之事，便如春去冬來，花開葉落，這是你能阻的了么。”
蘇赫從未見過師姐笑。
她面龐的肌膚早就松弛了，眼角的魚尾紋此刻微微的吊起，然而她卻笑得是那般端莊慈祥。
在北刀的眼中，則不同。
他似又看到了那一年，輝映著夕陽粼粼金光的秦淮河畔，輕舟搖曳，偎依在船頭的那個她……
當(dāng)時，她便看著他這般笑著。
那一笑，永駐心間……再看她笑，竟已過去了數(shù)十年……
“你是，真的，已然撐不過？”北刀沉聲問道。
靜賢師太無聲的笑著，點了點頭，“我只想祈下這一場雪。”
蘇赫聞聽，大驚失色，“師姐……”
北刀定定看看蘇赫身旁的靜賢。
許久。
“如此看來，這一趟我來得可謂恰逢其時。我陪你走完這最后一程?！?p> “不用?！?p> ……
北刀于是笑了笑。
他解開了自己的衣襟。
徑自在激寒的冬日之中。
便就在無數(shù)僧尼、信善面前。
他肆無忌憚的袒露出腹部胸膛。
卻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做。
也沒有人敢質(zhì)疑他為何要這么做。
只因為，他是北刀。
“我的刀意，你可曾化盡了？”北刀似在問一件與此刻毫不相干的事兒。
“未曾?！膘o賢師太答。
“為何？”
“化盡并未難事，不過是多費些功夫。我不打誑語，想要試圖參悟你這份刀意，卻始終難窺門徑……”靜賢師太如實答道。
“是不容易，你我所學(xué)可謂水火不容。世人習(xí)刀者眾，然而以刀悟道卻是絕難……”他抬起眼瞼望一眼蘇赫，“于是你便渡了一絲刀意給他?！?p> “那是我?guī)煹艿臋C緣，能不能有所悟且看他的緣法悟性了?！?p> 北刀點點頭。
“你那一掌。削去我二十年陽壽的一掌寂滅，亦是尚在?！北钡稕_她緩緩言道。
突然間，蘇赫看到北刀那平坦的胸腹之上，隱隱浮現(xiàn)出一個掌印！
寂滅掌……
下一瞬。
這個掌印便再清晰不過！
再一瞬！
這掌印竟在他胸腹間目視可見的深陷了下去。
北刀咬牙硬扛，卻隨即滄然倒退三步。
他的唇齒間當(dāng)即便泛涌出一口血跡……
只這剎那間，他已然須發(fā)皆白！
當(dāng)即由一個不過五旬的中年男子，變?yōu)槊嫒艨輼浒愕睦险摺阌衅哐舷隆?p> 北刀已老。
北刀須臾間便老了二十歲……
這一掌，他竟然在胸腹間存續(xù)了整整五年！
直到這一刻，他才生生受了。
這……絕難置信的一幕，令此間的所有人不禁詫然！
然而，卻再真實不過的發(fā)生在眾人眼前。
“你……”靜賢師太的眼眸間好似蒙上了一層霧氣，她不禁嘆道，“這又何必……”
北刀拿衣袖抹一把嘴角的血跡，低首望著胸腹間的那個深陷的紫灰色掌印，言語沙啞，口齒漏風(fēng)的緩聲道，“沒辦法的……這一掌，是你留給我唯一的東西……實不忍棄……”
……
眼中霧氣隨之一斂，靜賢師太厲聲道，“完顏洪烈，壞我修行，你還真是處心積慮，不遺余力?！?p> “我從來便是要壞你修行的。我修成大威能，就是專要壞你修行的?！北钡恫挥傻每嘈?，“為此，我不惜滅佛。拆了不知多少座廟宇，殺了不知多少光頭和尚……直到引來你師尊鳩摩邏前來阻我……然而，即便如此，你對此可曾對我側(cè)目過么？”
他不禁頹然道，“我只為讓你恨我都做不到，又如何壞你修行……可難道說，我珍視自己喜歡的，也都不可以么？”
“不要再說了?！膘o賢師太低喝一聲。
“好。我現(xiàn)在過去，坐在你身邊，我?guī)湍闫硌??！?p> “阿彌陀佛?！笨谡b一聲佛號，靜賢師太的聲量里似有一絲難以聞見的悲憫之意，“你既然要助我，又何必執(zhí)念坐在我身旁?！?p> “也對。那便坐在這里也是一樣的?！?p> 北刀那不再挺拔的身形，便在劈山刀旁緩緩坐倒。
端坐如山。
……
北刀于法臺之下二十步，與靜賢師太南北相向，盤膝而座。
“阿彌陀佛。”釋道禪師由僧人攙扶起身，向北刀稽首巍巍言道，“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喜可賀?！?p> 北刀漠然，“成佛還是成魔，皆在于我。說不定雪落之后，一念之間，我便要踏平這世間所有佛門，為她陪葬?！?p> 也不看在場佛門中人的驚愕之色，他沖蘇赫招招手，“小子，過來?！?p> 蘇赫側(cè)望靜賢師太，師太沖他點點頭。
……
“那邊有三個人。死人?！?p> “你殺的?！?p> “你稍后去仔細(xì)查探一番，兩個牛鼻子老道，另一個應(yīng)該是劍閣不出世的高手，其中兩人算是已窺大威能門徑?！?p> 三位高手，竟然在北刀手下死得悄無聲息，蘇赫下意識言道，“他們莫不是來壞我?guī)熃闫硌┑模俊?p> 北刀冷哼一聲，“他們至此，自然不是來看熱鬧的?！彼谎厶K赫，“之后，此間發(fā)生任何事我便無瑕再管，你只需護(hù)得她周全便是?！?p> 竟然欠下北刀好大人情，蘇赫聞言點了點頭，“你放心?！?p> “放心？”北刀冷笑，“劈山你自拿去。只憑她渡給你的那一絲刀意，從今往后，你那所謂的手刀還是收起來吧，休要辱沒了我的名頭?！?p> 他又道，“看你小子勉強算是不錯……過來湊近些！”
蘇赫警覺的卻退了一步。
他下意識的回望師姐，見師姐沖他微微頷首，這才小意的湊在北刀身前。
北刀隨低語道，“小子！世間使刀者，眾。然而，皆是庸才。記下，刀，只要一個破字，其他種種，于刀皆是虛妄。無堅不摧，勢無可擋，方謂之為刀！一刀，便要破山河，破世間萬物。參不透這一層，你便再莫要使刀?！?p> 言罷，北刀閉目。
自他周身頓時噴涌出一股莫可名狀的龐大氣機，沖天而起。
扶搖至天際間，卻與靜賢師太的駭世修為盤旋在一起，直透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