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玉泉山的水車駛?cè)肓藢m中。
燭火輝映在那間屋子的窗紙上，依舊是那般昏黃。
茶水卻沒有了以往的熱度。
“你能將兵符交回，這就很好。”蕭鴻辰坐在燭光的暗處，緩聲道。
“兒臣，從沒有擁兵自重的心思。”蕭曜并無半分作偽的言道。
他當然也無法作偽……
神策軍與神武軍調(diào)入京城的六千精銳早已全部被蘇赫收入近衛(wèi)軍中。
他也很清楚，這天下，是他父皇的天下，近衛(wèi)軍是他父皇的近衛(wèi)軍。
蕭鴻辰點點頭，“對你，朕始終是放心的?！?p> 蕭曜苦笑一聲，“父皇似乎對那蘇赫更放心一些?！?p> “哦？看樣子你對朕很有些不滿的意思？”
蕭曜慌忙起身，跪倒在蕭鴻辰的膝前，“兒臣不敢?！?p> “不敢？一個個嘴里均是不敢，背地里膽子可是大的很呢?！?p> “父皇？”
“起來吧。此間便只有你與朕，想必你也有話講。今日恕你無罪，但說無妨。”
蕭曜起身，目光下落。似遲疑了許久，待他復(fù)又望向蕭鴻辰便已有決然之色，“父皇，兒臣不明白的是，值此風雨欲來之際，為何父皇要對那蘇赫如此倚重。”
“你錯了，此刻已不是風雨欲來。亂民蟻匪四起，再這么下去，怕就是大夏百年國殤之時?！笔掵櫝疥幊林樖疽馑^續(xù)說下去。
“且不論那蘇赫如今的官身如何顯赫。他此時手握重兵，城內(nèi)常備近衛(wèi)軍兩千余，城外更有兵馬八千，皆是精銳悍卒……他已足以與禁軍、九門步軍營分庭抗禮。聽聞，他最近與禁軍統(tǒng)領(lǐng)郝將軍私交甚密……”
間蕭鴻辰面色如常，并無半分不虞之色，蕭曜便鼓足勇氣繼續(xù)言道，“蘇赫自北狄來至京城不過半年，其人一貫飛揚跋扈，目無綱常，膽……膽大妄為！父皇，調(diào)入京畿的六軍兵馬，皆是他巧取豪奪納入近衛(wèi)軍中。神策軍三千陌刀營且不論，他竟敢以蕩寇為由在神武軍歸營的路上設(shè)下埋伏，只因神武軍的軍旗未展，便將這三千兵馬統(tǒng)統(tǒng)拘押……簡直荒唐可笑，聞所未聞！這神武軍的大旗竟然在拔營之時離奇不見……怕是三歲孩童想想都知道這是誰的手筆！”
聽到此處，蕭鴻辰不禁笑了笑。
看到他居然對此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蕭曜心下寒意頓生，卻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憤懣，“元月，蘇赫領(lǐng)兵赴直隸境內(nèi)，次月再往南直隸，三四月間他率軍橫跨魯、豫、徽三地……這半年之間，蘇赫一副耀武揚威域外游騎的做派，所過之處人頭滾滾！如今，他的近衛(wèi)軍中竟然有馬幫匪盜數(shù)千余……更有甚者，他私自提調(diào)各地死囚，將那些亡命之徒充斥在他的親軍死士之中……”
蕭曜一副痛心疾首之態(tài)，悲聲道，“父皇！如今天下態(tài)勢險惡，蘇赫非我族類其心難測，不得不防啊！”
拿手指輕輕點指著桌案，蕭鴻辰輕聲道，“那所謂南直隸的碭山十三寨、魯?shù)氐乃窗儆?、為患豫州多年的太平斗米教……官軍府兵年年剿，剿得那些將軍校尉個個腦滿腸肥，連馬都上不去！結(jié)果又如何？朕怎么聽說，蘇統(tǒng)領(lǐng)不過短短數(shù)月之間便還各處清明大地。如今各地均有異動，僅蘇統(tǒng)領(lǐng)所過之處，絕無匪盜之徒加入那些亂民蟻軍之列，這便是有功的?！?p> “父皇……朝中已有扉議，言蘇赫帶兵過境，對亂民圍城作亂熟視無睹，不派一兵一卒救援當?shù)?，反倒駐兵旁側(cè)，坐那壁上觀整整數(shù)日方才離去……”
“亂民亦是朕的子民！是受人教唆蠱惑方做下那大逆之舉。近衛(wèi)軍離京，是遵朕的旨意肅清各地匪患，就你言及之事蘇統(tǒng)領(lǐng)已經(jīng)奏報過了，他之所以駐軍在側(cè)數(shù)日，卻不下手剿滅亂軍，那是他在等朕的口諭?！?p> “父皇為何如此維護這位狄蠻之輩……兒臣不明白?！?p> 蕭鴻辰眼見得蕭曜面上已有戚色，緩步上前輕撫著他的肩頭，慢聲道，“不明白？其實很簡單。社稷動蕩之際，蘇赫可用！”
“父皇……”
“朕此刻身邊就缺這么一位可信可用之人，蘇赫的出現(xiàn)可謂恰逢其時。他來自域外，族滅家破如浮萍一般。京中朝野各處勢力盤根錯節(jié)，蘇赫的好處便在于，可能很多人都會對他厭鄙之，卻又不會對他傾軋之。正是因為他無根，是以他火速起勢便不會觸及到任何人的利益?！?p> “正是因為如此，他便在旁人尚未察覺之時，就壯大到無人可以撼動的地步……”
聽蕭曜這么說法，蕭鴻辰卻一副頗為自得的模樣，“你要搞清楚，他之所以如此壯大，依仗的是誰?！?p> 蕭曜聞言不禁心中一黯。
依仗的是誰……
除了自己這位父皇，還能有誰！
“只怕他一旦勢大，但凡有狼子野心便會養(yǎng)虎為患……父皇不可不慎……”
“朕自有他的命脈在手，他成不了虎的?！?p> 宮內(nèi)水車轱轆碾過石板的咯吱聲響起，蕭鴻辰目視蕭曜，“你只需記得，無論朕如何待他，他始終是臣。而你不是?！?p> 蕭曜不解的仰望著景帝蕭鴻辰。
“終有一天，你會得到你應(yīng)得的一切?！?p> 應(yīng)得的一切？
不是臣？
那便是君！
蕭曜頓時漲紅了臉。
便就在蕭鴻辰頻頻頷首之下，他激動的答道，“兒臣！記下了！”
蕭鴻辰問道，“好似你久已未去嚴府，何故？”
“回父皇，年初二，兒臣代母去嚴府見過國公之后，便未再去過?！敝劣诤喂省掙椎皖^不語。
蕭鴻辰漠無表情言道，“聽聞嚴國公身子不大好，你這做外甥的還是要去走動走動?！?p> 心中一黯，蕭曜點頭應(yīng)下，“兒臣，知道了?！?p> ……
年節(jié)前后，以佛門靜賢師太的圓寂為代價祈來的一場大雪，似乎并未給寶順二十一年的年景帶來什么新的氣象。
各地亂民蜂涌，社稷動蕩，土地便就荒蕪著。春耕不濟，這一年即便是風調(diào)雨順，卻又將是一個難熬的災(zāi)年。
京城的人們似乎一切如常，實則惶惶不可終日。街頭巷尾日常所議皆是國情，普通百姓對國事的關(guān)注又上了一個新的高度。
近衛(wèi)軍城內(nèi)城外往來調(diào)度，已按軍令不可縱馬而行，生怕觸動了百姓那已然脆弱的神經(jīng)。即便如此，一隊隊與大夏軍兵截然不同的赳赳近衛(wèi)軍牽馬穿街而行之時，街巷兩側(cè)就立即寂靜下來。隨后，指指點點的嘈雜聲復(fù)又響起。
“瞧見沒，蘇大人的兵馬……”
“這就是蘇統(tǒng)領(lǐng)的近衛(wèi)軍！”
“蘇將軍的萬騎，天下無敵！”
“朝廷怎么不調(diào)蘇將軍的鐵騎去甘陜平亂？”
“嗯，如此強軍所到之處，各路蟻匪必然望風而逃?！?p> “平亂？！過魯?shù)刂莞痪龋瑢崬樘K賊！狼子野心……”
“誠如君言，可記得漢末董賊董太尉否？”
“咄！何出此言！那董卓當年麾下皆是西涼兵馬，蘇大人統(tǒng)領(lǐng)的是圣上的近衛(wèi)軍，如何能一概而論。”
“董卓所以為賊，挾天子令諸侯欲做那竊漢之賊。蘇統(tǒng)領(lǐng)未有絲毫異心，不可妄言哪?！?p> “異心？何須有異心，他本就是番邦異族！”
……
六月初五。
御前侍衛(wèi)諸多事宜依舊是仰仗蕭明煥與徐天德二人，蘇赫無瑕去管，是以只要他身在京中，他都會時不時的在宮墻外的簽押房換值一夜。
林靜姿走了，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她將張嬸薦至統(tǒng)領(lǐng)府，是以蘇赫的日常吃食便都由張嬸操持著。
赤焰拎來張嬸給預(yù)備下的食盒擺在桌案上，蘇赫也無心打開，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翻看著蕭明煥留在這里的一部春秋。
夜寂寥。
不過回京短短數(shù)日，蘇赫卻已然呆不住。
自上元節(jié)后，他也沒見過景帝幾面。
寧愿再也不見他。
時至今日，他心底里都不愿意去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秦王蕭曜有句話，蘇赫時常回想起來倒頗有些意味在。
“這世間的真相有兩種，別人口中的真相和你自以為的真相?！?p> 是以對于佛陀的智慧，蘇赫又有體悟，怕是這世界本就是不真實的吧……
燭火忽然明暗的搖曳起來，卻是再真實不過的。
那道通往宮禁的暗門無聲開啟……
蘇赫無言的合上書頁，也不回身，只頹然的道一聲，“康公公。”
他便知道，又是他。
“蘇大人，請吧。”
沒有意外，他身后響起的便是御前大太監(jiān)康佑福的尖細嗓音。
蘇赫起身，輕咳一聲。
門外赤焰便會意的緊閉了屋門。
……
穿行在昏暗的紅墻之內(nèi)，康佑福的腳步無聲，形同鬼魅。
蘇赫照例也不抬頭，只是一味的隨在他的身后。
二人皆無言語。
便又是御花園。
便又至七星樓。
只是此時月影之下，七星樓旁側(cè)的那一園曼殊沙華已是繁茂，有葉無花。
康佑福在花園前駐步不前，待蘇赫擦身而過之際，湊近了低聲道，“蘇大人自去吧。”
蘇赫了然。
他似想了什么，走過幾步卻又回身。
便就在月下，蘇赫挑起了眼眉，將一卷此行搜羅來的風月圖引塞在康佑福的手中。
“嘿嘿?！笨涤痈χ鹿夥磧身?，就將冊頁緊緊塞進懷里，尖著嗓子淺笑幾聲，“有勞大人掛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