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仲春躺在床上,雙手交叉置于腦后,睜大眼睛盯著天花板發(fā)呆。
黑暗之中,只有那轉(zhuǎn)動的瞳孔依稀可見,熠熠生輝。
床頭的鬧鐘一針一針地?fù)軇?,在寂靜的空間里格外清晰。
他不由地抬起手,放在眼前,體悟著課本里所說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腦子里有些畫面不斷閃現(xiàn),控制不住地拖拽著他的思緒在記憶的深海里漫游。
“只要你一直陪在我身邊,我就不為難夏至?!?p> “只要你一直陪在我身邊,我就不為難夏至?!?p> “只要你一直陪在我身邊,我就不為難夏至?!?p> ..........
他捂緊自己的耳朵,卻依舊擋不住邱晨的聲音。一句一句環(huán)繞在他的心頭,抹不去,忘不掉,無法忽略。
他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翻來覆去,卻始終沒能擺脫這翻滾的情感浪潮。最終他被席卷進去,被裹挾著沉入深海。
睡不著的他默默起身,打開臺燈,坐在桌上發(fā)呆。良久他才抽出一個淡綠色的筆記本,攥緊鋼筆,一筆一劃地書寫。
他寫得極慢,仿佛并不是真的想留下什么,只是想把頭腦里堵塞的思緒梳理開。
為情感的洪流打開閘門,將其引導(dǎo),從指尖傾瀉入紙張。好叫自己的心臟能夠空曠些,容下更多美好的人與物。
文字在他的筆尖緩緩流淌,帶著濃濃的愁苦。
他們替他分擔(dān)一小部分,剩下的積水仍舊留在原處,被束縛,被阻攔,于是拼命掙扎,想要一涌而出,沖垮著惱人的心防。
干凈俊秀的字跡在柔和的燈光下肆意橫行,相互追逐,相互拉扯,漸漸拼湊出一張完整的故事地圖。
他伏案,穿梭在字里行間,妄圖按圖索驥,卻始終敗興而歸。
終于,他放下了筆。
鋼筆筆尖黑色的墨汁尚未干涸,欲滴不滴,掛在空中,仿佛在呼喚救命。
他終究不忍這一滴墨和他一般身處進退維谷的兩難之境,遂抬手,讓帽和筆闔家團園。
長長地舒了口氣,他合上本子,起身下樓。
樓梯盤旋而上,像是蟄伏在黑暗之中的飛禽,等待著一飛沖天的時機。他扶著把手一步一個臺階,腳步極輕,輕得沒有一絲響動。
袁媽媽坐在沙發(fā)上,無聲無息。袁仲春打開燈,被嚇得一個趔趄。杯里的水隨之漾出些許,灑在他的腳背,一陣冰涼。
“媽,你怎么還不睡?”
袁媽媽被突如其來的光線刺得睜不開眼,抬手擋在眼前,順手遮住了她紅腫的眼眸。
“我在等你爸爸呢,你趕緊去睡,你現(xiàn)在正是關(guān)鍵時候,可要保養(yǎng)好自己的身體。”
袁仲春溫順地一笑,點點頭。
“知道啦,那你也早點睡,爸爸又不是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你就別等了?!?p> 袁媽媽沒再說話,默默嘆氣,眸光微動。在心里哀怨:他也許真的已經(jīng)忘了回家的路。
袁仲春心神恍惚,也沒察覺出什么不同,兀自轉(zhuǎn)身上樓。
“媽,那我去睡覺了?!?p> “去吧,早點睡?!?p> 袁媽媽看著兒子離去的背影,怔怔地出神,看著看著一滴淚就滑落嘴邊,滲進唇齒,苦澀彌漫進骨髓靈魂。
假期很快來襲,夏至幾乎天天往醫(yī)院跑。自從邱晨對她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之后,她愈加堅定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人生信念。
“邱晨,我來了?!?p> 邱晨的耳朵微動,已經(jīng)猜出了來人的身份。她不由地有些失落,沒有特別的情緒,只是淡淡地開口。
“你來了?!?p> 夏至把水果放下,坐在那把椅子上,笑靨如花地盯著邱晨。
“阿姨呢?”
“她上班去了,為了我她已經(jīng)請了很久的假,再不回去就說不過去了?!?p> 夏至的眼眸劃過一絲愧疚,她把邱晨的手握在手心。
“讓阿姨去工作吧,放假了,以后都有我來陪你?!?p> 邱晨一怔,緩緩抽出自己的手。她歪著頭,問:
“學(xué)長最近怎么不來?”
夏至嘴邊的笑慢慢消解,一股氣卡在喉嚨,讓她一時間無語。她深呼一口氣,再次扯起嘴角。
“他們還沒放假,你知道高三不是人過的日子,而且他們晚上又要上晚自習(xí),所以他實在沒有時間。不過,你放心,只要他有空,一定會來看你的?!?p> 邱晨揉著自己的長發(fā),一下一下地用手指捋著,不由地皺緊了眉頭。良久,她突然幽幽地開口。
“我喜歡學(xué)長?!?p> 夏至驚訝地看向她,剝香蕉皮的手一滯,心跳跟著漏掉一拍。她怔怔地看著那雙清澈見底的眸子,沒有得到一絲回應(yīng)。
她想要開口說些什么來打破這壓抑的寂靜,可唇瓣開開合合了幾次,終究一個字都沒能吐出。
“我第一次看見他是在咱們開學(xué)典禮上。他站在高高的主席臺上,作為優(yōu)秀學(xué)生代表演講。
我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男孩,仿佛生來就帶著光環(huán),走到哪里都閃閃發(fā)光。第一次有人能把無聊的演講稿朗讀得那么動聽,那一刻,我就喜歡上了他?!?p> 夏至低下頭,盯著香蕉皮出神。入目滿是黃色,一晃眼就被揉碎成陽光灑在那個挺拔的身影上。
夏至自然也記得,畢竟他只需要站在那里,就有讓人注意的天賦。
“她的身邊有很多女孩子環(huán)繞,可我覺得她們都配不上他。我小心翼翼地朝他靠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希望他能多看我一眼,哪怕一個微笑,我也覺得幸福?!?p> 邱晨激動地扯著被單,白色的床單在他的手下逐漸收緊,皺成一團,像朵盛開的菊花,又仿佛強力的漩渦,不斷地吸噬著人的魂魄。
“我從沒想過他會喜歡我,畢竟我......可他卻跟我告白,說喜歡我,你知道我有多幸福嗎?跟他比,看不見又怎樣?
沒想到我反而因禍得福。夏至,如果他能一直陪在我身邊,我不在意一直這樣,只要他一直陪在我身邊,我怎樣都愿意......”
夏至咀嚼著她的話語,還有手里的香蕉,兩者均讓她覺得如同嚼蠟。
她失魂落魄地重復(fù)著咬合的動作,目光渙散,此時的她竟與邱晨并無不同。眼睛似乎已經(jīng)不重要,成為了附屬品,可有可無。
“我......我去上個廁所?!?p> 良久,她突然起身,朝門外走。一路跌跌撞撞,碰到了來檢查的護士,也沒有抬眼。
邱晨的臉感受著陽光,并隨之移動。她翹起嘴角,笑得宛如狐貍,精明狡猾,卻又可悲可笑。
夏至挪著步子,一步一步,走得沉重,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歲,心事堆積如山,一寸一寸地壓在心口,不知何時就會坍塌。
他真的喜歡邱晨?
夏至不知走了多幾久,才站住腳,眺望著窗外白雪皚皚的街道。長長的回廊里鮮有人走動,靜悄悄的。
每個人都自顧不暇,與病痛做著無聲的抵抗。
人面對小災(zāi)小痛時,總是不斷抱怨,然而真正被死忙親吻時,反而保持緘默。
這幾天雪下得越來越大,遠(yuǎn)遠(yuǎn)望去,萬物都蒙上了一層面紗,朦朧圣潔。
一個老者攙扶著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太戰(zhàn)戰(zhàn)巍巍地路過。
老奶奶腿腳不方便,走一步歇一步,走得很慢。老爺爺耐心地等待著老伴,沒有一絲嫌棄的神色。深邃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只有深情與憐惜。
窗外白雪紛紛,窗內(nèi)溫情脈脈。
夏至注視著兩位老人相互扶持的身影,心里一暖。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哎呀,我累了?!崩夏棠躺硢〉穆曇艟従忢懫?,被寒風(fēng)吹進夏至的耳畔。
“那我背你?”
老爺爺說著已經(jīng)自覺蹲在了老伴身前,認(rèn)真的樣子惹得夏至噗嗤一笑。老奶奶聽見她的笑聲,不好意思地錘了錘老爺爺?shù)谋?,語氣嬌嗔。
“你看你,老了老了還跟個孩子一樣,害我被人家姑娘嘲笑。”
夏至趕緊擺擺手,把頭搖成撥浪鼓。
“沒有沒有,我是覺得爺爺很可愛,絕對沒有嘲笑的意思?!?p> 老爺爺直起身,看著她綻開一個蒼老而慈祥的微笑,給她豎起大拇指。
“小姑娘,真有眼光?!?p> 夏至莞爾一笑,看著他們相濡以沫的樣子,不禁閃過一絲羨慕的神情。老人們相攜遠(yuǎn)去。
夏至呆呆地望著他們的背影,突然釋然地笑了。
秋分站在校門口,低著頭往家趕。寒風(fēng)凜冽,呼呼地在耳邊叫囂,吹散了昏昏欲睡,吹得她頭腦越發(fā)清晰。
“林秋分?!?p> 袁仲春和文宗頂著風(fēng)雪緩緩而來。
“你們今年過年打算怎么過?”文宗問。
秋分和袁仲春相視一眼。袁仲春率先回答:
“和往年一樣唄,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年年出去旅游?!?p> 文宗摟著住他的脖子,笑得眼角彎彎。
“哪有年年,去年我不是生病了嗎?我爸媽才慷慨了一把。今年就放十天假,作業(yè)都寫不完,誰還有心情出去?!?p> 秋分認(rèn)同地點頭,把脖子上的圍巾又緊了緊,像烏龜一般,整個頭都恨不得縮進殼里。
“要不,我們一起出來玩?”
秋分耳邊響起爸媽之間的對話,果斷地?fù)u了搖頭。文宗失落地癟癟嘴,不過轉(zhuǎn)瞬就恢復(fù)了常色。
“算了吧,就這么幾天,還是在家好好休息休息吧,等我們徹底解放了,大家再約。”
袁仲春看了一眼秋分,適時出來解圍,氣氛沒有尷尬。
三個人繼續(xù)你一言我一語的向前走,直到昏黃的路燈下不見他們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