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祀神明,敬秉于神,虔陳人牲,用展微忱,神明萬靈,默為庇蔭,誠恐稽首,頌德頌恩。神其有靈,來格來享。伏惟尚饗。”(注1)祭壇上戴著儺舞面具的大仙誦完祭文,站定身形,微微收起下頜而后忽如斷了線的木偶一般展開四肢攤伏于地,額頭向下重重地磕了個響頭,行“五體投地”之大禮。
銅制的儺舞面具砸在冷硬的磚石上不禁發(fā)出了聲哀嚎,宛如敲在壇下虔誠禱告的眾人心上的一記重錘,激得人人皆是心驚肉跳,屏息而待。
長久的靜默過后只聽得語調(diào)怪異的“禮成——”二字從儺舞面具下徐徐飄出,鬼魂似的游蕩在祭壇上空,好一會兒才消散干凈。
壇下眾人聽罷,如蒙大赦,微弱的呼氣聲此起彼伏,仿佛這氣已在胸肺中憋了千萬年之久,巴不得此時全吐露出來才暢快。
大仙直起身來,看向壇下低頭跪拜的數(shù)十人,故作高深道:“祭禮已成,只需等青川水神顯靈將這人牲享用了去便會施法降下甘霖,以解青石鎮(zhèn)之災(zāi)?!?p> “感謝大仙肯為青石鎮(zhèn)作法祈雨,通達神明,此等大恩大德青石老少沒齒難忘。”出聲的是壇下跪拜眾人中最靠近祭壇的一位老者,說罷便放下手中執(zhí)著的竹節(jié)拐,領(lǐng)身后一干人等朝壇上的大仙磕了三個響頭。
老者名叫齊德容,身披褐色大氅,雖說已是雞皮鶴發(fā)的古稀之年但仍舊精神矍鑠老當(dāng)益壯。
因其早年中舉而得任青川縣丞,又升遷至縣令統(tǒng)共為官二十三載,后告老還鄉(xiāng)于青石鎮(zhèn)中頤養(yǎng)天年,現(xiàn)為縣中大族齊氏一脈老祖宗。
此等德高望重的身份平日在青石鎮(zhèn)里只有他人下跪磕頭的份兒但眼下青川全縣遭了大旱,其中又以青石鎮(zhèn)之災(zāi)情最為嚴(yán)峻,值此緊要關(guān)頭朝廷的賑災(zāi)糧款卻遲遲未到。
全青川的耕地十之有一就屬齊家所有,可以說齊氏之富貴多半源自腳下沃土,舉族遷移避災(zāi)顯然為下下之策,這可是歷經(jīng)數(shù)代才積累的根基啊,怎能說走便走,棄之不顧。
萬般無奈之下時常外出經(jīng)商的齊家老幺這才花費大力氣托人從關(guān)外請來了在坊間傳聞中頗為靈驗的大仙作法求雨。
因而饒是老祖宗在大仙神威抑或是祖宗基業(yè)面前也只得撐著一把身子骨屈膝伏地,以表誠心。
直到眾人虔信與畏懼的身影已牢牢印在眼底,大仙才饕足似的彎了彎藏在儺舞面具下的嘴角,不咸不淡地打發(fā)眾人起身。
卻瞧見祭壇上的身影倏然化作一團黑煙飄至眾人跟前,又只見大仙自黑煙中緩緩而出,抬頭看向那足有數(shù)丈高的圓形祭壇,仿佛瓦肆勾欄間等待好戲開演的臺下觀眾一般。
壇下眾人見此神通莫不為之所動,卻又不敢出聲議論怕壞了法事清靜,惹惱了那即將前來受享人牲的青川水神,只得將暗自壓下的胸臆化作更為赤裸裸的敬畏攀附著面前的大仙。
大仙未有更多動作,僅是將雙手?jǐn)n回寬大的袖里,靜靜立于祭壇之下,身后的齊家眾人見狀也同他一般垂首靜立,恭候著青川水神的神駕親臨。
時值臘月中旬,青川縣即使因久旱而未下片雪,刺骨的寒意較之往年也無半分減損,且此回法事的祭壇領(lǐng)大仙法旨設(shè)于齊氏宗祠的深院之中,又不許點多余明火,幾個時辰折騰下來,院內(nèi)眾人都有些熬不住了。
就在祭壇里擺放的香燭快要燃盡之時,眾人頭頂上原本死氣沉沉的四方天空宛若活了過來,大團黑氣在其中扭曲著,翻滾著。
撲面而來的腥風(fēng)吹得祠堂內(nèi)齊氏列祖列宗牌位前的長明燈影影綽綽,望之似鬼火一般,在場體虛者更是被熏的當(dāng)即嘔吐不止。
云中的黑影越發(fā)清晰,巨大的身形從翻涌的霧靄中漸漸凝作實體壓住了這小小的四方天空,還不時有淡黃的腥臭液體隨風(fēng)滴下。
看著這副陰郁詭譎的景象,站在齊德容身側(cè)的齊家當(dāng)家齊和興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先前大仙施展神通時的那一幕,接著他那長滿青須的白凈面龐霎時就冷了下來。
齊德容心間亦是悚然,且不說此種情形與書中傳說的祥瑞降世霞光千里、地涌金蓮、福至心靈等異象相去甚遠,單說那呼嘯不止的腥風(fēng)便叫人心生懼意,厭而遠之。
思慮過后他正打算開口向大仙問詢一二卻被對方出言給止住了。
“齊老莫怕,此乃青川水神將臨之兆,旱災(zāi)解矣。”大仙又對眾人道:“諸位萬不可擅動,若是不慎觸怒了神靈,前功盡棄不說恐還將招致神罰,屆時青石鎮(zhèn)必將生靈涂炭作人間煉獄?!?p> 大仙說的云淡風(fēng)輕,齊家眾人聽的卻是心驚肉跳,任誰都不敢再置一詞。
偌大的齊氏宗祠此刻宛如猛地扎進泥沼一般,登時陷入死寂,只余天上黑云翻涌,人間腥風(fēng)肆虐。
災(zāi)情已是燃眉之急倘再有神罰,那后果萬萬是青川這小小一縣所承擔(dān)不起的。
更何況齊家為此次祭禮甚至枉顧朝廷法令,從下轄佃農(nóng)手中買來了大仙要求的陰時生人作為人牲,施行人祭。
無論如何,齊氏已無退路,只能寄望于招來的神靈歡喜,兩難自解。
齊府后院的某處閣樓內(nèi),過了這個臘月便年滿十一的齊家孫女齊筱正纏著服侍她的仆婦李媽,苦苦哀求著些什么。
“李媽媽,你就放我出去罷,只這一次,往后我定會乖乖聽話,再不給您找哪怕只是一丁點兒的麻煩?!饼R筱說的同時還不忘用手比劃了一番,末了又拍拍自己的胸脯以示保證,叫人不忍拒之。
被喚作李媽媽的中年婦人聽完后面露難色,老爺動身前往祠堂祈雨前曾交待與她若沒有他的親口允肯無論發(fā)生何事都不能讓小姐踏出閨閣半步。
“作法請神”想到這層,李媽眼中兀自掉了幾顆淚珠,蠟黃面皮上的每道褶子里都是訴不盡的深沉哀戚。
原本還在撒嬌的齊筱趕忙斂住小性子將李媽拉到自己的床邊坐下,柔聲問道:“李媽媽,你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就哭了?”
“小姐,求您發(fā)個善心,莫要為難奴婦,也請小姐莫再提外出之事,一想起老爺臨走前的囑咐,奴婦這心就忍不住的疼呀。求小姐……”李媽涕淚橫流說著身子便往下癱就要磕頭求饒起來,這可叫齊筱有些手足無措了,她好容易使出吃奶的勁兒來才堪堪拽住了李媽。
望著李媽媽心痛欲裂的模樣,齊筱忽的就悲從中來,她想自己當(dāng)是既明白又不明白的。
快滿十一歲的齊家孫女齊筱自是不會懂平日里寡言少語的李媽媽何以會為自己想外出透透氣的想法給激的痛哭流涕;而重生到這具身體中的曲悠卻是清楚的,李媽哭的不是齊家老爺?shù)姆愿?,亦非齊家小姐的哀求而是自己那與小姐同歲卻作了人牲的親兒。
此中因緣際會,須從十年前的某個深夜說起。
彼時酣睡中的高中二年級女學(xué)生曲悠做夢也不會料到自己再次睜眼的時候居然魂穿成了某個不知名異時空里出生不足半刻的古代小姐,而這齊家小姐的生身母親王氏在產(chǎn)下她不久后便撒手人寰。
人們都說齊筱的生母王氏雖說短壽卻未必是個福薄的。
只因齊和興在發(fā)妻逝世后并無續(xù)弦之打算還當(dāng)著齊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說什么此生情緣已隨妻去,斷不會再娶之類的胡話。
氣得老祖宗齊德容在齊氏祠堂內(nèi)直言他為“不肖子孫”卻又無可奈何,好在齊筱還有兩個哥哥這才沒使齊家嫡親一系斷了香火。
于是出世不久的齊筱便被托給了齊和興胞弟齊和仁的妻子張氏撫養(yǎng)。
相處數(shù)日,套著齊筱皮的曲悠明顯能覺察到張氏七歲之女齊悅對自己平白多了個妹妹的不滿。
這開局和發(fā)展讓穿越而來的曲悠頗感熟悉,加之嬰兒的日??偸强菰锓ξ兜?,她便索性把自己上輩子看過的小說全都細細回憶了個遍用以消磨時間。
況且“這情形我曾見過”也確實令初來乍到的她安心不少。
畢竟看過攻略的真萌新和一無所知的小菜鳥總是不同的。
雖然那時的曲悠還是個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嬰孩但并不妨礙她潛意識里已經(jīng)開始YY自己那尚徘徊于地平線附近的金手指、璀璨人生之類的東西。
老祖宗齊德容概因憐惜小孫女自幼歿了母親故而對其寶貝得緊,嬸娘張氏的撫育也當(dāng)?shù)闷稹氨M心盡力”四字,親爹齊和興性情恬淡對齊筱亦是鮮有苛責(zé)。
于是乎曲悠在這個沒有手機、電腦、娛樂活動也少得可憐,倫理綱常遍地都是的類華國封建社會異世里過得居然還算不錯。
作為一個穿越者,曲悠始終堅信自己的第二人生必將是波瀾壯闊,充滿奇遇與挑戰(zhàn)的,簡而言之就是“我的穿越生活不可能如此平平無奇”。
真正打破這一切無知妄想的變故發(fā)生在齊筱四歲生辰的時候。
這具身體四歲生日的那天,曲悠依舊沒有盼來想象中的金手指與奇遇機緣,也沒有同往年一樣收到各種有趣物什做的壽禮,反倒結(jié)結(jié)實實捱了頓異世的毒打,對課本上的某些形容有了切膚之痛的體會。
她這才宛如大夢初醒般的回過神來,徹底絕了穿越后游戲人間的輕浮心思。
足弓被長條白布折斷捆綁時鉆心入肺的痛楚曲悠至今難忘,明明與酷刑無異的行為卻有著“生辰賀禮”的美好名頭。
她尤記得張氏在一旁督促婆子們按住齊筱四肢替她裹小腳時還不忘溫言哄道:“淞江產(chǎn)的上等棉布裹了不易長腳氣,筱筱不怕啊。只有如此咱家的筱筱長大后才能找個好夫君嫁咯,享一輩子清福呢?!?p> 嬸娘張氏的江南口音本就軟糯,此時語調(diào)刻意放柔了些更是叫人聽了便止不住的從耳朵流到心坎里,端的是說不出的細膩纏綿。
然而這吳儂軟語在當(dāng)時的齊筱聽來卻不亞于驚雷炸響。
是了,供養(yǎng)得起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淡黃弓樣鞋兒小,腰肢只怕風(fēng)吹倒”(注2)的嬌小姐的男子當(dāng)是個好夫君的。
所以為了將來能尋到張好飯票,哦不,是位好姑爺,就需讓四歲稚齡的齊筱成為殘廢,叫連不慎踢到桌角都會巴不得當(dāng)場去世的曲悠余生都要與此種斷足之痛為伴么?
身心落入莫大恐懼中的曲悠在粗使婆子的鉗制下仿佛俎上魚肉,除了撕心裂肺地哭喊幾聲外便再無他法,只能由著她們摧殘自己的雙足,到后來連哭喊都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
欲哭無淚,精疲力竭的曲悠最終昏死在婆子懷里。
看著不省人事的齊筱,張氏有些慌了,便讓婆子們停下手中動作,又立即差人將眼下情況具實稟給正在書房內(nèi)練字打發(fā)時間的齊和興。
齊和興聞后可謂愛女心切,也顧不得什么男女大防,火急火燎的就往張氏住的后院跑去,連夜從弟媳的手里把齊筱接回了自己住處。
說是孩子身體為第一要緊,纏足之事且先緩緩。
第二日又遣人尋得青川最好的郎中前來給齊筱看診,自己亦是寸步不離的守著她,事已至此旁人也不好再說什么。
命運把曲悠一巴掌抽的找不著北的時候,又給了她顆甜棗。
其實齊筱的親爹齊和興同曲悠一樣也是個來自華國的穿越者,原名叫作徐建業(yè)。
他雖然比曲悠更早的到了這個異世,頭頂上也多出許多條條框框壓著但穿越前好歹是生于紅/旗下,長于紅/旗下的進步青年,斷不可能為了士大夫的變態(tài)情/趣就把自己的寶貝閨女往閻王手里送。
芝麻味兒湯圓
注1:引自百度 注2:引自辛棄疾的《菩薩蠻》 無論有何想法,都請盡情的砸向作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