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滾滾紅塵中的諸多粒塵埃
茫茫洲最北邊有一座北御州城，御州城外有一片冰川裂谷。
此間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冰河谷。
滿天的雪花終年落在裂谷之上，掩蓋住了許許多多致命的冰裂縫，哪怕是世代生活在周圍的獵戶也不敢踏足這片冰川半步。
一旦踩空掉進(jìn)裂縫里，神仙難救。
但此時在一片白茫茫的視線里，卻有一位年輕的書生走在冰川上。
他翠綠色的書箱極其顯眼。
梁青云一步一個腳印地走著，腳下那些隱蔽的致命裂縫對他來說完全不是問題。
他可是劍修啊，神識探測之下又怎么會失足呢。
梁青云身為南天幫年輕一代的大師兄，本來應(yīng)該在山門里坐鎮(zhèn)，一邊幫著自己的小師弟們解決修行上的疑難雜癥，一邊潛心修行才對。
但不料一個月前，他卻是被幫主南無相給一筆書信拉出了山門，投進(jìn)了魚龍混雜的江湖之中。
美其名曰：磨煉意志，再上層樓。
其實梁青云知道，幫主是想讓他出來尋找自己的“道”。
他身為一個劍修卻極其討厭劍道，認(rèn)為天下劍修皆對這劍道癡迷入深，推崇至極，那么自己就偏偏反其道而行，以劍修的身份從旁入道，另辟蹊徑。
這等理論聽上去荒謬至極。
天才總是孤獨的，能夠理解梁青云的人寥寥無幾。
同輩的更是只有李小樹一人而已。
想起李小樹，梁青云不自覺的打了個冷顫。
“不知道二師弟什么時候回山門啊，這讓他知道我砍了他的竹子，他不得活撕了我？”
想到這他連忙搖了搖頭，甩掉這些恐怖的幻想。
若是再給他一次機(jī)會，知道了那是自己二師弟種的竹子，打死他都不敢再砍一下了。
他這二師弟是真的勇猛，曾經(jīng)獨自一人打的山門上下雞飛狗跳。
不過他這小竹子著實是好看，梁青云心里想著，他很是喜歡自己身后背著的這個翠竹小書箱。
不知道李小樹是從什么地方弄來的那一叢青竹，哪怕是已經(jīng)砍下一個月之久，那書箱依舊翠綠如初，好似能滴出水來一樣。
“咔嚓！”
一個失神，梁青云踩空了。
嗖的一聲，那書生的身影就從冰川上消失，掉進(jìn)了深邃無比的冰裂縫中。
風(fēng)雪繼續(xù)飄搖，冰川上沉寂了許久。
只聽噗嗤噗嗤幾聲過后，“噌”地一下，一把長劍從冰層中刺出，而后梁青云那張頗有些狼狽的臉就從裂縫里探了出來。
爬上裂縫的梁青云第一件事就是御劍升空，神識開到最大，皺著眉頭如臨大敵般仔細(xì)探查著周圍。
等他認(rèn)認(rèn)真真將這片冰原上的所有活物死物都仔細(xì)看了個遍，這才是松了口氣重新落到冰川上。
“還好沒人看見，不然丟大人了！”
梁青云拍著自己的胸口，有驚無險地感慨道。
自己堂堂一階金丹客，要是被人看到失足跌進(jìn)冰窟窿里，這不得給人笑掉了大牙？
自己這南天幫大師兄的面子往哪擱？還怎么回宗門去見自己的小師弟們？
這等荒唐事傳回去不得給那李小樹記下，笑話自己一輩子？
梁青云都是做好了若是有人看見，交涉不成就用特殊手段讓那人失憶的打算了。
他看了看自己腳下那一塊巴掌大小的冰塊如是想到。
這一冰塊下去，估計那人連自己老母親叫什么都會忘了吧。
將這些奇奇怪怪的思想都拋在腦后，梁青云繼續(xù)向著冰川的深處走去。
他的目標(biāo)是這個冰川裂縫的最深處，也就是谷底。
聽說最近不知為何，總有修士在這片裂縫上空御風(fēng)飛過時短暫失憶或是直接精神錯亂。
周圍的百姓更是深受其苦，經(jīng)常是早上一覺醒來就不認(rèn)識周圍的人了。癥狀偏輕的還好說，只是丟失了近幾日的記憶，若是那嚴(yán)重的，竟然是變得如同三歲孩提一般癡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給百姓們帶來了極大的恐慌。
一時間各種說法鋪天蓋地，什么有高階妖獸在結(jié)巢修行，或者是什么天地異象發(fā)生，茫茫洲要有大災(zāi)難之類的。
謠言四起。
當(dāng)梁青云第一次在北御州城里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正在給一群江湖草莽說書聽，賺些銅錢。當(dāng)個說書先生這是他行走江湖的主要收入來源。
當(dāng)然他也會幫著一些不識字的窮苦人家寫些書信或是對聯(lián)之類，再高雅一點，就是幫著有錢的酸秀才作首不咸不淡的打油詩了。
當(dāng)他無意間了解到這些奇聞怪事后，敏銳的嗅覺讓他意識到，這片冰川里有自己想要的東西——自己向往已久的虛無縹緲的“道”。
其實就連梁青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內(nèi)心到底是怎么想的，好像本能驅(qū)使著他前行一樣，等他回過神來，他已經(jīng)走出御州城十幾里了。
這種若是留在宗門里一輩子也不會發(fā)生的奇遇讓梁青云又興奮又害怕，最后他咬了咬牙，還是選擇走進(jìn)了這片冰川。
“老天爺你別搞我??！別因為我砍了師弟幾棵竹子就想著弄死我，這不道德??！”
梁青云在心里祈禱著，一步一步走向前方。
這座冰川之中確實有著大詭異，梁青云就像是被無形的因果細(xì)線牽引著一樣，慢慢陷入了其中。
……
在茫茫洲西部的西御州城外，一輛馬車緩緩行駛在大道之上。
車廂中，林逸閉目養(yǎng)神，一臉寧靜。
此時已經(jīng)距離山舟靠岸過了一天了，逍遙劍宗的大部隊早已御劍而至北寒城，眾人稍作準(zhǔn)備就是出發(fā)前往了北寒神宗所在的群山。
而林逸卻是與袁飛帶領(lǐng)的大部隊分道揚(yáng)鑣，自己獨自在御州城里留了一天。
這第二日已是日上三竿，他才雇了一輛馬車緩緩地出了城，向著北寒城進(jìn)發(fā)。
在這惡劣的天氣中，尋常的馬匹是根本無法生存的，更不要說被人類奴役，充當(dāng)這代步的工具了。
所以茫茫洲有著自己獨特的馬種，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牛馬，而別洲的旅人更愿意稱呼這種渾身被長毛覆蓋，有著堅實盤角的“馬”為寒雪獸。
駕車的是個年過半百的老人，他是御州城里最好的、也是資歷最高的車夫。
嘴上細(xì)毛還泛黃的年輕車夫是不敢接這等跨城跑馬的活的，更何況還是林逸這種仙師的委托。
所以整個西御州城只有這一位藝高人膽大的老年車夫是自告奮勇的接下了這趟跑馬。
這老人神采奕奕，別看現(xiàn)在是身材矮小，蜷縮在馬車的外臺上借著寒雪獸的長毛取暖，他年輕時也算的上是讓不少媒人踏破了門檻的俊俏后生。
只是人終有老去的一天，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就像是突然間有那么一天一樣，人們便驚訝的發(fā)現(xiàn)，印象中那位健壯有力、趕馬的本事獨一絕的后生就生滿了一頭的白發(fā)。
“神仙老爺，您說的那座亭子翻過山頭就能看到了，我是駕過去還是在這候著？”
老人是個人精，早前聽見林逸說要到那城外的忘雪亭去，他便是大體猜到了林逸要去見人，此時委婉地提出避嫌也是深得林逸的心思。
林逸此時已經(jīng)睜開了雙眼，他距離那亭子還有十幾里就已經(jīng)感應(yīng)到了那股熟悉的神識。
“麻煩您在這稍等吧，我去接個人。”
林逸起身出了車廂，背著萬劍走進(jìn)了雪幕。
翻過山頭，林逸就看到了亭中的兩道人影。
越是走近忘雪亭，天上下著的雪花就越是稀疏，等到靠近亭子十丈之內(nèi)，天上竟是不再飄雪，令人嘖嘖稱奇。
那一方四角獸亭只有五步方圓，正中一張石桌，周圍三四個石墩就充當(dāng)了椅子，足以看出建造者的隨意。
坐在石凳上的一位披著雪白毛絨斗篷的女子抬頭望了林逸一眼，展顏笑道：
“那年聽聞這方亭子甚是奇特，便想著來看一看，最后走的匆忙也沒能如愿。當(dāng)初約在這里見面便是想圓了自己一個心愿，算是小小的任性吧。只是沒想到這聞名大江南北的忘雪亭居然是件避雪的法寶?！?p> 這女子臉如玉石般白皙，膚如凝脂般嬌嫩，發(fā)如瀑，眼含情。
一雙眉毛遠(yuǎn)黛順柔，十指纖長，絳唇輕啟間露出顆顆糯米小牙。
這女子的冷艷美麗好似天人之作，像是仙女私下凡塵。
“避雪法寶？所以取了‘忘雪’一名是么，倒是頗為點睛。我進(jìn)了這法寶的結(jié)界便有股安心的感覺，看來這法器還有靜心養(yǎng)神的功效，讓人不只是忘卻了風(fēng)雪，也忘卻了煩惱?！?p> 林逸抬腳走入亭中，在那女子對座緩緩坐下。
“確實能稱得上是茫茫洲一大奇景。”
女人一雙大眼古靈精怪，她看著林逸，微微驚訝，笑著說道：“悟道了？”
林逸點點頭說道：“昨日已是入了地階，成了個注定勞苦的金丹客。”
說罷他看了一眼那女人身后的老嫗。
老嫗一身華衣，身材矮小，候在女人身后閉著雙眼在入定養(yǎng)神。
天階修士！
林逸心中一凝，沒想到居然能在這荒郊野外見到天階的前輩修士。
女人感受到了林逸的目光，半轉(zhuǎn)身子給林逸介紹道。
“這是孫姨，是我們天涯酒館的人，你大可放心?！?p> 那名叫孫姨的老嫗微微點頭算是行了個禮。
“林公子，我家小姐經(jīng)常提及你，說你是百年一遇的天縱奇才，今日一見果然不凡。”
林逸起身行禮，江湖之中以實力為尊，這天階修為的老嫗放在何處都是能被人尊一聲老前輩了。
她在不在意禮數(shù)那是她的事情，盡不盡禮道就是林逸的事情了。
“前輩謬贊，在唐婉小姐面前，在下可不敢自稱什么天才?！?p> 林逸著實有些汗顏，雖說也知道這老嫗說的是客套話，但在這冷艷的女人面前被稱作是天才實在是有些諷刺。
那叫唐婉的女人望向東方的天空，看著遠(yuǎn)處那座高聳入云的大山有些出神。
“三年不見，不知道阿坤過得怎樣了?！?p> 唐婉喃喃自語道。
林逸負(fù)手走到亭邊，也是望向那座大山說道：“我與阿坤還時常會有書信往來，他還是像往常一樣終日修行不問世事，你也知道他的性格，什么事都是不上心的?！?p> 唐婉輕笑一聲，被林逸這么一說，她眼前便浮現(xiàn)出那人打著哈欠的滑稽樣子。
銀鈴般的笑聲回蕩在忘雪亭中。
笑罷，唐婉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說道：“我猜你是雇了馬車的，那咱們就出發(fā)吧，早日去見一見那個懶散鬼?！?p> 林逸與唐婉并肩走出忘雪亭的結(jié)界，頓時大雪再次落下，他們漫步在風(fēng)雪之中，孫姨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身后。
她知道這放在江湖之中便是年青一代最頂尖的二人有些重要的話要談了。
唐婉俏皮地在雪地里蹦跳，像是一個從沒見過雪的孩子一樣玩耍，但這等幼稚的行為配上她那仙女般的容貌居然是有種別樣的風(fēng)情。
“三年不見，有沒有碰上合適的人？”
唐婉突兀開口，林逸一愣，接著便是反應(yīng)了過來。
“有一位散修，前些日子在山舟上遇到的，玄階五層修為能跟我交手而不落下風(fēng)，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p> 唐婉聽聞林逸的話語，本來還有些開心能遇上合適的人選，但聽聞是散修她卻是一皺眉：
“散修……不知道你有沒有感覺出來，最近幾年江湖中的正統(tǒng)修士們對待散修的態(tài)度越來越不友好，甚至有不少散修還遭受了迫害。”
林逸一挑眉，他還真的沒有感覺到。
畢竟西石洲因為劍修眾多的緣故，散修和正派修士的關(guān)系比其他大洲都是融洽。
在劍修的交往之中，只要你的劍術(shù)足夠高超，劍道成就在別人之上，那你就能得到別人的尊重。
這與宗門出身毫無關(guān)系，劍修的世界純粹而又簡單。
唐婉看出了林逸的為難，笑了笑說：“跟你這種練劍的說些暗流涌動的話語也著實無趣，你們又不關(guān)心這些。有機(jī)會見一下你說的散修吧，能被你林大天才推崇的人肯定差不到哪去。”
林逸不想再說話了，他總覺得唐婉口中的天才是一種諷刺。
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走向停在路邊的馬車。
……
在野木洲群山環(huán)繞，綠水潺潺的南天幫山門里，在那一座一座的瓊樓玉宇之中，趙構(gòu)正匍匐在一間密室的地板上大氣不敢出一下。
在他的面前有一張?zhí)梢?，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躺在上面，閉著眼睛輕輕晃動著躺椅。
一陣尖細(xì)的聲音響起，那聲音好似嗓子里卡了一口濃痰一般讓人難受。
“小構(gòu)，從幾十年前我把你撿回山門開始，你從未讓我失望過，這次不過是去查個小小的玄階弟子的死因，為何還出了岔子呢？”
趙構(gòu)一聽老祖果真怪罪自己了，頓時一身冷汗就冒了出來，他顫顫巍巍地將頭埋到最低，聲音顫抖的回道：
“回稟老祖，那廝殺的地方已是被人給毀了，還有兩位金丹客在等著我，是神算奉華的人，那意思應(yīng)該是警告我不要細(xì)查?！?p> “奉華……一定是那個臭婆娘的意思了，哼！”
老人重重哼了一聲，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再追究趙構(gòu)的過錯了。
“去催一催各個洲的棋子們，盡快把精血送來，若是誤了我的好事我就讓他們不得好死?！?p> 老人又是陰沉的開口吩咐，趙構(gòu)一聽老祖這是原諒了自己的無能，心下大喜，連忙應(yīng)下。
他重重地磕了好幾個頭。
“你也別太高興，下次再讓我失望，你就親自變成這精血給我續(xù)命吧?！?p> 趙構(gòu)如墜冰窖，身上汗毛根根立起，連聲保證不會再有下次了。
這老祖的脾氣經(jīng)過了幾十年的相處，沒人比他更是清楚了。
這老人喜怒無常，更是殺人不眨眼！
“給小相傳封信，就說是我想他了，讓他回來看看?！?p> 老人長出了一口氣，喉嚨中的痰聲像是破舊的風(fēng)箱一般呼哧呼哧的響著。
趙構(gòu)領(lǐng)命，輕輕地退出了密室。
等著趙構(gòu)從樓宇中走出，他整個人都跟虛脫了一般癱坐在地，背后濕透的衣服緊緊的貼在他的后背上。
天上傳來一陣鷹嘯，他那通靈的金尾隼一個猛子從天上扎了下來，穩(wěn)穩(wěn)停在他的身邊。
巨隼俯下身來，用自己的頭頂輕輕觸碰趙構(gòu)，好似在安慰他一樣。
“我知道，先去其他洲催要精血吧，日后得小心行事了?！?p> 趙構(gòu)坐在地上冷靜下來后，撫摸著自己的坐騎，緩緩說道。
他不能再讓老祖失望了，下一次辦事不利的時候，就是自己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的時候！
在趙構(gòu)離開后不久，一道蒼老的聲音在那間密室中響起。
“精血以后要更多，我們也會給你更多?！?p> 老人猛地睜開雙眼，翻身從躺椅上坐起來，雙眼注視著房間內(nèi)掛在墻壁上的一面銅鏡。
那銅鏡里隱隱約約浮現(xiàn)出一個身影。
那身影看不真切，頭上長著一雙黑紫色的巨角，遠(yuǎn)觀根本不像人類，近看之下但卻還是人形。
那身影被黑色的火焰籠罩著，火焰似是有靈性一般跳動。
若是白長平在此，他一定會驚訝的發(fā)現(xiàn)，這個身影身上的火焰像極了黑袍斬龍身上詭異的黑火。
伴隨著那道蒼老的聲音一起出現(xiàn)的，還有一個小巧的玉瓶。
老人一看到憑空出現(xiàn)在桌子上的小玉瓶，頓時眉開眼笑，他雙手作揖連連說道。
“謝主教大人賞賜，精血的事我一定上心，您就放心吧?！?p> 隨著老人那令人不舒服的濃痰聲落下，銅鏡里的身影逐漸模糊，最后慢慢消失了。
老人拿起那個玉瓶，貪婪的將其打開，一仰頭吞了下去。
他的嘴角處，一縷黑色的血順著他粗糙褶皺的臉頰緩緩流下，好似一條細(xì)小的毒蛇一般蜿蜒。
老人那享受的表情，像是吃到了惦記很久的糖葫蘆的孩子一般陶醉。
他此刻享受的，是生命延續(xù)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