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帶了香燭、長明燈，雪無言也改了素裳，一路肩并著肩，走至葬尸的后山。
月光幽幽，冷冷無情，山間偶有幾聲鳥啼，其聲如口中含血，嘶啞異常，不遠(yuǎn)處有一座偌大的土墳，千余具尸首就葬在期間，只是不知魂魄是否已經(jīng)轉(zhuǎn)世還陽。
慕容雪舟將香燭繞著墳包圍了一圈，又將數(shù)百盞長明燈一一點燃，一時青煙裊裊，燭光似天間星塵落了凡世。
“雪將軍，我這小姐——怕是當(dāng)?shù)母C囊吧。”二人朝逝者三拜過后，慕容雪舟忽然問道。
雪無言聞之一愣，正欲出言安慰，又聽得少女話語響起：“堂堂法修世家的小姐卻天生血脈殘缺，無法修行，也是可笑，遇上敵寇，就只得躲在無辜者的身后，遇見歹人，竟連自保之能都不曾擁有，若是那夜清白遭污，你教我——”
“好了，”雪無言不忍聽下去，“雪舟，這件事為何不準(zhǔn)我告訴雨樓？”
慕容雪舟自嘲一笑：“哥哥重傷未愈，我又怎能再讓他憂心；我護不住他人也就罷了，竟連自己都保不好，我可真是——”
“夠了，”不知為何，少女竟自負(fù)如此，雪無言忙出言勸道，“雪舟，你做的，真的很好了，試想當(dāng)今世家小姐或是布衣民女，誰能一齊忍下這一切苦楚，強裝鎮(zhèn)定？
白日里，你不曾表露分毫，可一般女子怎能做至如此，無法修行亦不是你之錯，我相信，若是這些侍人泉下有知，他們定會覺得自己曾在慕容府侍奉該是件多么體面之事，況且那夜，是我之錯，我——”
一陣香軟忽入懷抱，雪無言胸前的衣襟同是濕了。
“可是，我覺著我對不起他們，他們僅是在府里侍奉，又不曾有過什么出格行舉，為何要連他們一齊——一齊殺了？”
感受著懷中顫抖的少女，雪無言一時不知當(dāng)不當(dāng)抱。
還是未赴關(guān)前，他曾在府宴上受慕容夫人打趣，意是待二人長成后，想將慕容雪舟許他為妻，其時慕容雪舟也在，竟不加反駁，余光中還見羞紅了臉的少女偷偷朝自己望來，只怕是芳心已許，情愫已定。
慕容雪舟又何嘗知曉——自己為何不能在雪無言面前忍住怯意，父母雙亡，家門被屠，自己還差遭奸污，她能在哥哥面前強忍眼淚，卻終不能在雪無言面前忍住淚光——或是在那破廟的風(fēng)雪之夜里，當(dāng)少女望清救她之人正是她心心念念的少年之時，再美的辭藻，也終不能形容她心中的依依之念了。
近來事不稍息的半月，或唯有她口中的“雪將軍”在時，她才能真正放下那顆傷痕累累的心，在自己心愛之人的懷中哭上一番吧。
雪無言仍在沉思——他是自那時起就喜歡面前的女孩的，可他深知自己不能像常人一般，給予少女一份普通的安定，卻忽是聽得懷中少女呢喃一聲“雪將軍”，他再也忍受不住，左手環(huán)上了那不堪一握的盈盈細(xì)腰，右手透過柔順的發(fā)絲揉了揉少女溫?zé)岬穆N首：“別再喚我雪將軍了，這名號若是你叫，可是生了?！?p> 慕容雪舟用力點了點頭。
直至香燭燃盡少年與少女都未曾分開，月本無情，亦是有情，它會隨著望月的人變而轉(zhuǎn)，不論前一刻是否清寒，至少此刻是如水般寧靜，林間靜無聲息，任何言語在此刻都已成了多余，不知今夜多少人在月下背離，僅知有兩顆心在塵世中安定。
雪無言帶著慕容雪舟尋了塊巨石，聽著慕容雪舟的回憶用指間將逝者的名字刻了上去。
人數(shù)眾多，慕容雪舟自然是不可能盡數(shù)計全，雪無言便陪著她在林間慢慢回憶，聽著她講那些云煙過往。
不曾想千余口人，少女竟道出半數(shù)人的姓名，雪無言方欲打趣，側(cè)身見慕容雪舟已是倚在他的肩頭沉沉睡去。
雪無言嬉笑著刮了刮慕容雪舟潔白如玉的鼻尖。
或許他自己都未曾料到，這是他駐守山海關(guān)以來，頭一遭滿面笑容。
“此舉，究竟是對還是不對呢？”雪無言解下外衣為慕容雪舟披上后，揚起頭，望向了皎皎夜空。
天間有兩顆不是很明的星辰靠在了一起，交織著，散發(fā)光芒。
忽是有一顆星星倏然墜落，留下的軌跡，如同一道潔白的墨痕劃過漆黑的宣紙。
“雪舟，若是有一天我先你而去了，你會如何?！鄙倌赅鴨枴?p> 淺睡中的少女不知有意無意，低呢了一聲
“以我之血，刻你之名?！?p> 世間有一種美好：本以為我是獨自相思，未曾想你也是同樣心境，六年不見的兩人此時忽遇，自是如同干柴烈火，情，一發(fā)難收。
天氣轉(zhuǎn)暖，積雪稍化。
自那日為慕容雨樓接骨已是過去三日，雪無言出身將軍，自是有接骨的好手法，幾日下來，慕容雨樓雖未恢復(fù)如初，卻也可以下地快走幾步。
久靜未動的腿需用藥引化瘀，探過藥鋪開門后，雪無言便攜了慕容雪舟悄然而出，轉(zhuǎn)眼，街角就多了一對才子佳人。
雖仍是寒冬，然鬧世已經(jīng)蘇醒，街上車馬喧囂，客來客往，叫嚷吵鬧聲不絕于耳，在斷壁殘垣中待久了的二人，一時竟恍若隔世。
慕容雪舟捏著雪無言的衣角緊緊跟在他身后，少女畢竟欣喜那些精致的物事，不由得東瞧西望，感受到少女有心于裝扮，雪無言忽然停了下來。
慕容雪舟避讓不及，撞上了少年寬厚的背。
雪無言側(cè)過身，淺笑盈盈，指著對家的“玉軒繡紡”道：“可是撞疼了？走吧，賠你件新衣。”
等老婦帶著少女梳洗完畢，暖陽已升至頭頂，雪無言出去過一趟后，便在店間靜息打坐，忽聽得一道似若銀鈴的聲響：“久等了吧？”
雪無言睜眼望去，眼前已多了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少女身著一件淡紅內(nèi)群，上披一件淡白輕紗，白凈的臉龐上雙眉修長如畫，雙眸閃爍如星，高挑的鼻梁下是張似若點櫻的唇，長發(fā)披向背心，以一根銀絲輕輕挽攏，雖是生活在人間，竟出落得不染一絲纖塵。
雪無言朗朗一笑，遞去一方紅木手匣。
“這是什么？”
少女打開一看，卻是塊晶瑩剔透的玉佩，雖是不知其為何等用料，然色澤晶瑩，如雨水中含幽，觸之清涼，似如沐甘霖，刻工亦是栩栩如生，精細(xì)異常，怕是價錢不菲。
慕容雪舟自是喜歡，卻又覺不妥，自己雖與少年情投意合，可終究沒有名份，一時語塞，道不出話來。
望著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女，雪無言一把牽過她的芊芊玉手，領(lǐng)著她到了繡娘面前。
“這件衣服我要了，再是勞您選上最好的料子，按我夫人的尺寸，制件嫁衣。”
慕容雪舟陷進(jìn)了夢，一個美輪美奐的夢。
夢里，她遇見了心心念念的將軍，自己還即將成為被世人封為“戰(zhàn)神”的將軍的夫人；哥哥的雙腿痊愈，重又踏上了修行之路，一切與不久前的噩耗相去甚遠(yuǎn)，直至雪無言掐了掐她能捏出水的粉面，她才悠悠確信。
“給你哥煎藥還發(fā)愣??？”雪無言取下慕容雪舟手中的蒲扇，順勢牽過她如玉的小手，“我方才跟雨樓講明你我情投意合，我欲娶你為妻，他——自是許了?！?p> 慕容雪舟聞言臉色一紅，懦懦的道：“這——極好?！?p> 忽是耳邊多了份男子的厚重氣息，她被少年輕輕攬過：“只是婚姻嫁娶，絕非兒戲，待五日我義父歸來后，再讓他向慕容府正式提親，只可惜不能辦得體面風(fēng)光，我的大小姐，委屈你了?！?p> 慕容雪舟沒料到少年如此顧及自己的聲名，她已不是豪門千金，未曾想少年竟此般厚待，數(shù)日的委屈頓時煙消云散：“無言哥哥，與你相遇，已是極好，如今得之，雪舟，甚幸?！?p> 府中殘余的米面快要吃盡了，雪無言欲出門購些，方行至慕容府殘破的大門，一道如鷹的眼光猛然自一手持長棍的大漢射來。
雪無言心道一聲：不好。
今日或是太過旖旎，他竟忘了從偏門而出，如此遭這大漢瞧見，只怕得殺人滅口，否則被其告至官府，或是笑談間的無意泄露，殺身之禍，必當(dāng)難免！
不清楚來人為何這般眼神，雪無言直朝后山掠去，大漢亦是習(xí)武之人，腳步輕快，始終跟在雪無言十步左右。
二人追趕了半柱香的時間，雪無言見林木叢叢，光斑點點，顯然已是密林深處，腳尖便在一棵巨樹上倏然一點，反身騰空，拔劍直斬大漢腰腹。
變故忽起，倉皇間大漢將手中木棍朝上一頂，想借此抵住少年的長劍，卻不料腕口粗的木棍在長劍面前似若無物，徑直破開。
長劍劍身隨著少年手臂的輕擺而下，將大漢擊落在地，雪無言目光寒冷，劍尖直抵大漢的胸膛。
大漢仍欲翻身，卻被雪無言一腳踹在胸口，一時內(nèi)息止不住的翻涌，吐出口血來。
既知自己斗不過這少年，大漢啐了一口：“奸人，倒是小瞧了你，慕容公子的恩情，我只能來世再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