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類學的歷史上,因為戰(zhàn)亂等不可抗力原因舉家遷移的可靠數(shù)據(jù)表明,在遷入地生活時間長于5年,正常情況的返遷率不足50%。這種現(xiàn)象從人類學的角度分析,事實上促進了人類文化的交織融合與發(fā)展。
而絕大部分從1941至1942年間遷來武陵山區(qū)域躲避戰(zhàn)亂的民眾,卻有超過95%的人即使在這個區(qū)域生活了超過5年,也選擇了隨著1946年國民政府還都南京而返遷。這一明顯反常的數(shù)據(jù)背后到底意味著什么呢?
這是我這次在湖南采訪的題目,為一個紀錄片項目做前期的準備工作。
采訪工作沿著319國道展開,由于當年留下的人太少,資料也貧乏,采訪效果很不理想。但好處是,這沿線風光旖旎民風淳樸,且當一次驢行的出游吧!
尤其是穿過邊城到達矮寨這一代的時候給人的那種落差與震撼,讓你感受到的絕不僅僅是人類在自然面前的渺小,還能夠讓你清晰的感受到大自然的神性——
在這奇峰幽谷間一定居住著慵懶的神靈,抑或一動不動更古不變的山川河谷就是神靈本身?
就像你注視著在懸崖邊學步的孩子一般,焦慮、寵溺而又不想起身來阻止的注視著你。
這么想的時候,我甚至挪揄的覺得,我已經(jīng)找到了正在尋找的采訪問題的答案——
這個區(qū)域神性的地理特質(zhì),并不適合世俗的人們居住,所以世俗中的人們一旦戰(zhàn)亂結(jié)束,就匆匆逃離。而世代居住在這里的人們,本來就是神靈的子民,他們自己也變成了這神性世界的一個組成部分。
陪我采訪的矮寨文化干事就像導(dǎo)游一樣,在向我介紹當年修這條路時流傳下來的一個傳說。說工程師們不知道如何讓道路能夠爬上這幾乎垂直的懸崖,最后是一個放牛的孩子用扭曲的長繩解答了這個難題——
僵硬的長繩不能直接彎折回來,但是可以繞一個圈再順勢牽引回來,于是,這條道路就修成了現(xiàn)在這一根長繩散落山間的模樣。
“這個放牛的孩子應(yīng)該被塑個像立在這里——”我開玩的隨口這么一說。
文化干事姓白,但白干事卻沒有把這當玩笑話:“這事吧,也不是沒人想過——”
“還真有人想過?”我頓時來了興趣“那怎么又放棄來呢?”
這讓白干事很為難了,他頗費思量的斟酌著該不該說,從而讓這位干瘦的中年男人更加語無倫次:“你看,我是公家人,你也是干公家事的,我們都是唯物主義者,這——”
他這欲言又止的樣子,倒是更增加了我的興趣。在我一再追問下,他才給我說了這些年來流傳在這里的一系列奇怪的事情。
我其實就不該在這里記錄下這些事情的,因為白干事說他也是道聽途說來的,不對這些事情的真實性負責。
但傳說應(yīng)該也不會純粹子虛烏有空穴來風,加上這里已經(jīng)是旅游區(qū)了,指不定哪天你就有可能經(jīng)過這里,萬一傳說是真的呢?你一定要借鑒,可不能再讓這樣危險的情況再發(fā)生了。
當然,如果是假的,你就當聊齋聽聽也無妨。
這條路從民國的時候因為備戰(zhàn)修建至今,一直是川東南地區(qū)連接湘鄂大地的唯一樞紐。
由于道路險峻,過往商賈一般都選擇在視線較好的白天通行,但總有因為各種原因不得已晚上路過的車輛,于是山坡上和山腳下也就常年堆有殘骸,有車的,也有人的。
于是在夜里僥幸通過這里的司機中,就常常會帶著一個讓他們驚魂未定的故事一起出來,加入到眾多的相關(guān)傳說中。
在這些傳說的故事中,有一個情節(jié)雷打不動——
夜幕中,天光能夠照亮在這黝黑群山中蜿蜒的逼窄道路,加上車輛的昏黃燈光,其實視線不是問題,反而讓懸崖峭壁都淹沒在夜色中,變得不那么讓人驚心動魄。
但當車行至這繞圈彎折回來的路段時,車前就會出現(xiàn)分叉的兩條路,可對這里稍微熟悉的人就知道,這里本來只有一條沒有分叉的獨路啊!
小心的司機就會下車查看,可是下車之后檢查卻始終只能看到一條路,通向目力不能及,山風呼呼的黑暗山腰深處。
回到車上,兩條路又出現(xiàn)在眼前,慘白,森森然,讓人無從選擇。
有人小心翼翼的選擇其中一條最終在膽顫心驚中開了出來,也有人不再敢動彈就原地停下等待天明,才把這一奇怪的現(xiàn)象流傳出來。
山坡上那些森森白骨和車輛殘骸卻也表明,如果這一現(xiàn)象真的存在,那也有不少人終于在這里錯過了陽關(guān)道,駛向了黑暗中的彼岸世界里。
很多年前,有一個獨自駕車經(jīng)過這里的貴州沿河貨車司機,他姓甚名誰已經(jīng)無從查考,他的故事卻相對完整,我們且叫他沿河司機吧,一個膽子很大,常年在這條線上往返的青年男人。
一天夜里,他碰到了其他人無數(shù)次碰上的上述情況。
鎮(zhèn)定的他知道自己不能貿(mào)然選擇,他就停下車,在月光下翻上了路邊的坎子,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戶人家借宿,明天再繼續(xù)行程。
他運氣不錯,走不了幾步路就看到了一個亮著燈的茅屋。敲門進去,年輕的屋主人很熱情的招呼了他。
攀談間,這個穿著并不整潔軍裝的主人告訴沿河司機,他是專門在這里守路的。這路太危險,怕大量物資經(jīng)過的時候有障礙,隨時準備清理。
而沿河司機把剛才發(fā)現(xiàn)的情況跟他求證,這位顯然不愿意相信這些傳說的年輕主人一笑置之,并不當真。
由于有了人交流,加上這人確切的告訴他這些情況并不存在,沿河司機當晚就又返回車上,確實發(fā)現(xiàn)之前的幻像也不存在了,才繼續(xù)往沿河趕去。
也是,常年住在這里的人都不相信,自然不必當真,或者就是自己一時的幻覺吧,前人的傳說也說不定就是胡謅的騙人鬼話。我這樣揣度沿河司機的心理。
沿河司機離去的時候,穿軍裝的茅屋主人給了一個用白布包裹的包袱給他,希望司機順路把這東西幫他帶給他的妻子,說他老家是南腰界那邊一個村子里的,并詳細的告訴了他地址。
南腰界?那就是我老家那邊。沿河司機從這里出去后要經(jīng)過邊城,秀山,然后經(jīng)過我們南腰界,才能到達沿河。
但從主路上去我們那個鄉(xiāng)村還有幾里山路,應(yīng)該不可能是我們老家那附近吧?
他提供的具體地址沒人記得住,但是僅僅是這一點關(guān)聯(lián)都讓我覺得倍感親切,居然是我老鄉(xiāng),咋就被派到這個地方來守路了呢?
當然,這是沒有答案的。
可是,這個沿河司機按照那夜得到的地址找去,卻并沒有找到房子。地址處是一個山丫,山丫里只有一座被巴茅花掩映的墳頭!
司機驚訝的打開他隨身帶著的白布包裹,包裹層層疊疊。其中一層中有一個繡著藍色鴛鴦圖案的荷包,再打開,里面是一疊紙錢燃燒過后的灰燼。
保管的很好,錢鏨半圓形的痕跡都還保留完整!
沿河司機當然被嚇得不輕,但畢竟是長期跑江湖的,他還真不信這個邪。
下一次再路過矮寨這出現(xiàn)兩條路幻象的地方時,是一個下午,他刻意停車后,下車順著當晚自己走的路上坎去尋找當晚熱情招待他的那位年輕主人。
不出意外,大約在他記憶中的位置,并沒有發(fā)現(xiàn)茅屋,而是一座已經(jīng)破舊不堪的墳?zāi)埂?p> 沿河司機后來怎樣了?故事中沒有說。
在我的堅持下,白干事陪我下道翻上了坎,找到了這座故事中的墳?zāi)埂?p> 說是墳?zāi)?,其實在幾株遒勁的黃楊樹掩映下,已經(jīng)跟周圍的山石融合在一起了,連墓碑也沒有。只是從跌落石塊的縫隙里裸露出來的棺木,表明這里長眠著一個曾經(jīng)和我們一樣的生命。
而且這個故事表明,這個生命也與我們一樣富有情感,牽掛著遠方的親人。
“有人說,這個墓里的人,說不定就是那個給設(shè)計這條路提供了靈感的放牛娃呢。他不需要塑像,每次動議說塑像,就有奇怪的事情發(fā)生。其實就在這山上躺著,這山就是塑像!”
白干事說這些的時候我沒什么興趣聽了,包括他解釋矮寨大橋鬧鬼的事情,當然更沒記住他說這準備塑像的時候發(fā)生的那些奇怪而瑣碎的故事。
穿著軍裝?這不可能是放牛娃啊。這里是交通要道,戰(zhàn)爭年代這里肯定是兵家必爭之地,各地當兵的人都有可能在此出沒并最終長眠于此,從邏輯上太正常了。
加上故事中南腰界這個地標,我從情感上更愿意相信,這個墓主人就是我們家鄉(xiāng)那邊的某位先人。
我竟然萌生了想考證這位先人到底是誰的好奇想法:什么原因長眠于此?家里可還有親人在牽掛?
但這樣的想法馬上就打住了。
在兵荒馬亂的年歲出去后就再沒有了消息的人本來就很多,加上我們那邊又是有史可查的革命根據(jù)地,各種隨著部隊離開家鄉(xiāng)后沒有回來的人更是不勝枚舉,要查證絕不是一個可以接受的工作量。
只能說這人和我的先輩們或者有過從,或者他的后人們與我有過照面吧,說不清楚,就是隱隱感覺我們或許有著某種牽連的莫名其妙。
就在這時,我接到了王勇的電話,王勇告訴我,車小明在寨子里的人們抬著的門板上斷氣了。
人要是真有魂魄,且魂魄能夠獨立于身體自由存在就好了,像車小明一樣故去的人們就可以與那邊的親人們團聚,也可以守候在這個世界中他們依然牽掛的人身邊。
如此,這個孤身守在矮寨的人,就能夠在斷氣的那一刻魂歸故里,安詳?shù)囊蕾嗽谄拮由砼?,生生世世—?p> 就不用在這叢山峻嶺間孤魂不散,想盡辦法,托無關(guān)的路人向遠方的家人傳遞思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