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色未明,我便來到軍營,送中軍將士起程。元載早已整頓人馬,列隊待發(fā)。左右二軍亦肅立兩側,鴉雀無聲。
我緩步走上點將臺,俯視眾人。尤其是中軍那些年輕的臉龐。他們中有的稚氣未脫,有的身單力薄,身上兵冑不全,手中刀劍不齊??墒撬麄儫o一例外都昂首挺胸,目光灼灼。他們知道自己將面對從未見過的慘烈沙場,他們甚至知道自己這一離開可能再也無法踏足故土,可他們依然義無反顧,只因背后守護的是他們的家國!
莫道年少意氣多輕狂,從來血性忠勇少年郎!
我雙手抱拳,鄭重一禮,繼而昂首道:“今日中軍開拔,本帥未備辭行酒水。兒郎們,我要你們記住本帥欠你們的這杯酒。去吧,去浴血搏斗,去奮力廝殺,去饑餐橫敵肉,渴飲兇徒血!直待他日江山無恙,你我沙場凱旋,再把酒長歌,不訴離殤!”
“饑餐橫敵肉,渴飲兇徒血!江山無恙!不訴離殤!”
三軍將士,千千萬萬個聲音齊聲應道。這聲音匯聚成一道冬日里的悶雷,只欲震碎蒼穹!
在這呼聲里,舉目望去,我看到了元載身后不遠處的重四,少年一夜之間仿佛長大許多,神情鄭重,目光剛毅。我倆目光相撞,他重重的對我點了下頭。仿佛在說:“你放心,昨日的承諾我永不忘卻!”少年堅毅目光下,我心中驀地一痛,如果可以,我多么不想讓這赤誠少年去面對殘酷無情危險四伏的戰(zhàn)場!我如何忍心看著他們與人血肉相搏。一瞬間我甚至想要張口喚住重四……不,是喚住他們所有人!可是我不能。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若讓這些少年卸甲歸田,重享安寧的道路注定要以血肉殘軀鑄就,那我只能選擇全力以赴去留下更多敵人的尸骨!想到這里,我心神一肅,亦遙遙對重四點頭示意。去吧,少年,去經歷風雨,去疼痛、去成長,去用敵人的鮮血溫暖自己的身體,去用敵人的碎骨磨礪你手中的長劍!去成為強者。我等著你。
中軍出發(fā)后,其余諸將皆到帥帳聽令。我聽諸將稟報了出征的各項準備事宜,略一沉吟,逐一做了完善與調整。又囑咐右將軍焦孟留在帳下聽令,其他諸將便各散去了。
“焦將軍……”我正開口欲言,忽見營帳口成安的身影一閃而過。我本就在奇怪怎么今日一直未見他蹤影,當下轉口道:“焦將軍請在此稍侯片刻,本帥去去就來,另有重任相托。”
焦孟忙拱手稱諾。
我出了帥帳,往成安的方向轉過去,兩三個營帳外,果見他正侯在那里。“主子。”一見我,他即恭敬行禮。
“成安,你起來回話。以后沒有他人在場,便無須這么多繁文縟節(jié),你知道我并不在意這些?!?p> “是。”成安應道,利落起身,走近兩步,在我耳側細細道來。
“果然如此?!甭犕瓿砂驳脑挘尹c點頭:“這事我知道了。如今大軍開拔在即,士氣正旺,此事不宜在此刻發(fā)落。成安,你且替我暗中仔細盯著,有何變動及時報于我知?!?p> “是?!?p> 我?guī)е砂卜祷貛泿?,焦孟忙起身行李,被我揮手止住。待大家坐定,我開口道:“焦將軍,素聞將軍精于商賈之道,長袖善舞,奇謀生財,京畿城內四方街上大半商鋪都是焦氏所有,說一聲富可敵國亦不為過,今日是特為此留將軍在此議事?!?p> 我話音未落,焦孟已坐立不安,滿面愧色起身道:“元帥贖罪,末將家中世代經商,末將雖投身軍營,終歸焦氏長子,家族職責不得不擔,若因此令元帥蒙羞,末將……”
我明白焦孟這是誤會我的意思了。“士農工商”,北宸歷來重士、農而輕工、商,尤其是商人,因為精于算計,笑臉逢應,四處奔走,一向被視為社會末流,不受待見。這焦孟軍功累累,卻始終升遷不順,屈居陸河之下,便是因為他出身商賈之家這個背景了。此刻見我突然說起這個,以為我也是厭棄他的出身。當下我止住他未完之言:“焦將軍誤會了。經商與行軍謀略多有相通之處,都講究知地取勝,見端知未,居安思危,奇計勝兵。這一點只看將軍累累戰(zhàn)功與焦家蓄財有道便可知曉。本帥對此甚是欽佩。”
焦孟萬沒想到我竟會說出這番話來,激動之下眼角都泛起水光。我忙繼續(xù)道:“此次西征,有兩件事迫在眉睫,令我憂心不已。思來想去,此事唯有焦家可助本帥一臂之力。因此特請將軍相助!”說完便是拱手一禮。
焦孟慌忙還禮道:“元帥有命,焦家上下莫敢不從!”
這真是個剔透人,知我這事所需的不是他焦孟及右軍,而是他背后的焦氏巨賈。
我一笑:“有將軍之言,此事可成?!?p> 當下我將事情細細跟焦孟講了,焦孟略作思索,應道:“末將領命,一定將這兩件事辦得妥妥帖帖,請元帥放心?!?p> 我大喜。如此一來,西援之戰(zhàn)勝局又定三分!
議事完畢,焦孟自去忙碌,我叮囑了成安幾句,便縱馬歸京,直待兩日后大軍出發(fā)。
甫一進院,還未來得及換洗梳妝,便有侍女來稟,父親在書房等我。當下我不敢耽誤,匆匆往書房去了。
到的時候父親正在練字。我恭立一旁,定睛矚目,只見父親在紙上飛龍走鳳,書的是“謀定后動”四個字。筆意蒼勁遒麗,古拙幽深,我笑道:“父親的字越發(fā)好了?!?p> 父親笑笑,置筆架上,這才望著我說:“裳兒,西援之事,你可有籌謀?”
“是,孩兒已與眾將議定各項事宜,只待兩日后拔寨起營,兵發(fā)黑水河?!?p> “此戰(zhàn)實乃我北宸生死存亡之戰(zhàn),你,勝算如何?”
我低頭思索,繼而坦然答道:“七分勝算。另外三分要看天意?!?p> 父親點點頭,于太師椅上坐了,我忙接過仆從呈上的茶水,親手奉于父親。父親接過茶,慢慢喝了一口,這才道:“今日殿上,陸家將你告了。說你恣性暴虐,出手傷人,傷了貴戚是小,不敬皇室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