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縱被無情棄 不能休
嶺南歷來為朝廷流放犯人之所在,除了少數(shù)窮兇惡極的犯人被集中關(guān)押服勞役外,大部分都融入了當(dāng)?shù)卮迦说纳?,娶妻生子就此安居的也不在少?shù)。
因此,流放所很多房子都是空置著。
因而就在村民憐李小玉驟遭大變,孤苦無依,紛紛商議著怎么安置她時(shí),流放所的總管教王運(yùn)年直接把李小玉安置在了流放所的空房中。
山里的村人樸實(shí)熱心,從來都是一家有難八方來幫。
大家你送點(diǎn)這他送點(diǎn)那的,雖然李小玉的屋子被付之一炬。但在村民們齊心幫助下,她住的那間房子內(nèi)桌椅板凳床鋪被蓋也是樣樣齊全。
柳慕容走了,但日子卻是還要往下過。大家的熱情相助,終是讓她孤苦的心得到稍許的慰藉。
李小玉不愿總靠眾人接濟(jì)度日,更不想在流放所里白吃白住,便主動(dòng)去廚房里幫工。眾人拗不過她,便也由得她去了。
廚房的工作很是簡單,她只需要把每日送來的菜清洗切好。
掌勺的是個(gè)中年女人,大家都叫她吳阿媽。吳阿媽高大壯實(shí),心眼卻是極好,把李小玉當(dāng)女兒般疼著。
山村的日子單調(diào)而又平靜,柳慕容的離去不過如一粒石子投入水中浮起一圈圈漣漪,漣漪散了便不留痕跡。
但這樣的平靜不過維持了不到一月,便又被打破了。李小玉本來就瘦,再加上日子尚短,懷了孩子倒也沒人看出。
只是兩個(gè)月一過,便開始孕吐,吃什么吐什么,人更瘦得脫了形。
大家除了暗地里罵柳慕容,罵中原人都沒有一個(gè)好東西外,卻也別無他法,只能是更加憐憫照顧著李小玉。
這天,吳阿媽除了給李小玉端來一碗熬得濃郁的野兔湯外,還帶來了一小包糖漬梅干。
自從李小玉孕吐開始,吳阿媽總是能給她弄來許多零嘴。有時(shí)是一捧青澀的野果,有時(shí)是小碗泡菜,都是酸酸開胃的,而廚房的事也不讓她沾手了。
菜更是變著花樣來,有時(shí)是魚,有時(shí)是野雞野兔,都是極其新鮮的。
李小玉也曾追問這些都是哪來的,但吳阿媽總是搖頭不語,只說讓她把身子養(yǎng)好。
李小玉吃了幾粒梅干,壓下胃里的惡心感,倒是把大碗湯都喝了下去。
吳阿媽欣慰的拍拍李小玉的手,欲言又止。
李小玉見此,拉住吳阿媽的手道:“阿媽,您有什么事就直說吧?!?p> 吳阿媽嘆了口氣,給李小玉理了理額前散亂的碎發(fā),開口道:“阿玉啊,那阿媽就直說了,你要是不愿意聽呢,就當(dāng)阿媽什么都沒說,可千萬別忘心里去啊?!?p> “嗯?!崩钚∮窆郧傻狞c(diǎn)點(diǎn)頭。
吳阿媽:“阿玉,我們女人呢,總是要嫁人的,你阿爹又不在了,你一個(gè)人也不是個(gè)事…”
吳阿媽重重一頓腳:“唉,這拐彎抹角的話我也說不來,阿玉,你看后村的曾阿牛怎么樣?”
李小玉驀地什么都明白了,她房中的那些桌椅板凳,她每日吃的雞鴨魚肉各種零嘴,廚房里那些她份內(nèi)的工作……
曾阿牛她從小就認(rèn)識(shí)。她的爹是這一塊兒的郎中,而曾阿牛的爹是這一塊兒的木匠。兩人交情頗深,常常結(jié)伴進(jìn)山打獵。
而曾阿牛從小就常常廝混在她家,什么蟲子呀稀奇古怪東西沒少往她被窩里放,常常把她嚇得哇哇大叫。
更沒少欺負(fù)她,什么揪頭發(fā)把她騙到高高的樹上之類的事更沒少干。
為此,常被他爹揍得鼻青臉腫,但他仍樂此不疲以欺負(fù)她為樂。
只是兩年前,他們的爹結(jié)伴進(jìn)山打獵遇到野豬群。他的爹再也沒能回來,而她的爹強(qiáng)撐著一口氣回家,親眼看著她和柳慕容成了親,也撒手人寰。
自此后,曾阿牛便再也沒上過她家。
吳阿媽拉著她的手:“阿玉,阿牛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人又忠厚實(shí)在,又能干有手藝,長得也好,可是這十里八村難得的好伢子呀。再說,你們自小也是一塊兒長大的,大伙都看在眼里。若不是……說不定你們早就……”
李小玉垂著頭,強(qiáng)力忍著眼中的淚。
村外是重重疊疊望也望不到頭的山巒,山的盡頭還是山,祖輩們就沒聽說過有誰走出去過。
而長安還在幾千里之外,像是另外一個(gè)世界。
吳阿媽看她垂首不語,慌了,忙道:“阿玉,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就當(dāng)阿媽沒說啊。以后就給阿媽當(dāng)女兒,阿媽照顧你?!?p> “不是,”李小玉抬頭,勉強(qiáng)笑道,“阿媽,你看我,嫁過人,還懷著孩子,怕阿牛哥他……”
話沒說完,門霍地被推開,一頭是汗的曾阿牛急急闖進(jìn)來,急聲道:“阿玉,我愿意的,我就想好好照顧你?!?p> 李小玉怔怔看著曾阿牛。
這個(gè)從小的玩伴,這個(gè)從小以捉弄她為樂的哥哥,不知什么時(shí)候,已悄悄長成了一個(gè)高大壯實(shí)的漢子。
曾阿??此季脽o語,情緒慢慢低沉下去,但他仍是開口說:“阿玉妹子,我來時(shí)我阿媽就交代又交代我,不能欺負(fù)你。她說你要是愿意呢,就給她做兒媳,要是不愿意呢,就給她做女兒。不管怎樣,孩子生下來她都當(dāng)孫子給你帶著,保證帶的好好的。”
說完停了一下又憨憨一笑,摸摸頭道:“那阿玉,我先走了,河里還下著籠子,咱明天吃魚?!?p> 李小玉看著他剛正的臉,寬闊狀實(shí)的肩,自柳慕容走后就一直惶惶的心便剎那安定了!
“我愿意!”她柔聲道。
“撲通”一聲,曾阿牛竟一下跌坐到她的腳邊,她嚇了一跳,卻見曾阿牛沖著她咧嘴“呵呵”直笑。
她的心中不由蕩起一股溫暖的柔情,抬手用衣袖給他擦著滿頭汗水,也微微笑道:“傻子?!?p> 因李小玉的肚子漸漸大了,總不能把孩子生在流放所,曾阿牛母子便把婚禮訂在一月之后,這樣也更加方便及名正言順照顧她。
嶺南素來民風(fēng)淳樸開通,村民們對此也并無非議。
大家只是高興李小玉終是找了個(gè)好歸宿,籌備起婚禮都格外積極。
李小玉幾乎是什么都沒做,轉(zhuǎn)眼間便坐在被裝飾的一片紅色喜氣洋洋的房間里做新娘子了。
吳阿媽和幾個(gè)中年婦女在新房里陪著她,給她梳妝打扮。
給李小玉梳妝的阿媽左右端詳著她,對自己的手藝滿意極了:“活了大半輩子,我就沒看過這么漂亮的新娘子。”
“那是,”吳阿媽得意的像是被人在夸自己的女兒,“這十里八村的,就沒有比咱阿玉更好看的女娃了,便宜阿牛那小子了。”
李小玉住的這間房子被村里的幾個(gè)女人裝飾極好。
大家象是在嫁共同的女兒,用足了心思。床上罩著紅色的帳子,墻面貼滿了大紅喜字,而墻底一轉(zhuǎn),圍滿了野花,各種各樣的野花一簇簇沿著房間的四墻延伸開來,爭相綻放,香氣撲鼻。
李小玉就坐在這一片熱鬧中,恍恍惚惚象是置身在另一間新房里。
那天,是阿爹從山上回來的第五天,已是水米難進(jìn)。他自己就是郎中,自然知道自己已是不行了,只是放心不下女兒。
而她守在阿爹床邊,只是哭,不停的哭。也是不吃不喝,只是抓住阿爹的手,一直抓著,一刻也不放,好像這樣就能挽留住阿爹流逝的生命。
她的阿爹更是淚水長流。
柳慕容跪在阿爹的床前,一指一指強(qiáng)扳開她與阿爹相握的手,把她的手緊緊握在自己的手心里,鄭重道:“您老放心,我娶小玉,從此后她就是我柳慕容的妻子,有一口飯她先吃,有一件衣她先穿,絕不讓她凍著餓著,好好照顧愛護(hù)她一輩子!”
那是一場多么寒酸冷情的婚禮呀!
沒有觀禮的,墻上貼了張過年寫春聯(lián)后剩下的小片紅紙。紅蓋頭是從她小時(shí)候穿過一件舊紅衣撕下的一塊。
兩人就在阿爹的病床前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
盡管匆促簡陋,盡管阿爹躺在床上生命垂危??墒牵诹饺菹崎_蓋頭的那一剎,在柳慕容的臉龐映入眼簾的那一剎,她的心依然是漲滿了酸酸澀澀的幸福甜蜜!
她怔怔的望著窗外。柳慕容長身玉立,眉目疏朗,清逸俊秀,就站在窗外對她微微笑,眼底是濃的化不開的寵溺柔情!
她的嘴角不由浮起一抹羞澀甜蜜的微笑。
見此,阿媽們也心領(lǐng)神會(huì)的相視一笑。
窗外傳來孩童們?nèi)杠S的歡呼聲:“接新娘子啰!”隨之鞭炮聲鑼鼓聲齊響,雜亂而歡快。
李小玉驀地驚醒,窗外的柳慕容如云煙般飄散。
而面前吳阿媽正滿面笑容手持大紅蓋頭向她頭頂罩來。
“不,”她下意識(shí)的猛地推開吳阿媽的手,像她手中的大紅蓋頭是洪水猛獸。
她抬頭看向吳阿媽,柳慕容的身影又在吳阿媽身后的窗口閃現(xiàn)。“小玉!”他在叫她,聲音溫柔而深情!她的心里又酸又苦又澀卻又甜。
“他不會(huì)要燒死我…”她哀哀的看著吳阿媽,語未落淚先落。
自從那夜在阿爹墓前痛哭過后,這幾個(gè)月她是滴淚未掉。但在穿好嫁衣即將坐上花轎,舍去柳慕容去向另一個(gè)男人身邊的這一刻,卻是剜心的疼痛!
她的淚越滴越快終是號(hào)淘大哭:“阿媽,求求你了……我不能……求求你了阿媽……”
她雖是泣不成聲說的斷斷續(xù)續(xù)語不成調(diào)詞不達(dá)意。但吳阿媽還是懂了她的意思,嘆息的放下手中蓋頭,起身走出了洞房。
片刻后,窗外的喧囂熱鬧驟然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