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唐婉婉平安無事地回來了,一回來就將小魚魚接了回去。短短幾日的功夫她整個人看上去憔悴了不少,心疼得柳長明一連幾日伙食都頗為豐盛滋補,除了三餐更有時鮮水果、糕點燕窩,莫說唐婉婉,便是薛宅里偶爾過去蹭吃的都胖了一圈。
唯一的例外是薛問荊。她不知什么緣故莫名食量大增,飯量幾乎翻了倍不說,每日都要吃些蜜餞糕點,總的算下來竟比唐婉婉吃下去的還多??善婀值氖沁@么多東西吃下去她一點不見胖,幾日過去仔細一看竟還消瘦了些。
張叔請了大夫來看,說是體內(nèi)寄了蟲子,開了張方子。一劑藥才喝下去兩口薛問荊的腹部便翻江倒海似的痛,疼得整個人蜷縮在床上直到滿頭冷汗地暈過去才算完。之后又調(diào)整了些藥味,不是沒效就是劇烈的疼,體內(nèi)的東西始終排不出來,倒是將人逼得一日日衰弱下去。
她病的消息傳出去,柳長明夫婦自是日日不間斷地來她身邊照顧著,陸敏月也常來,怕打擾了她每次都只是向小秋問過她的狀況,姜挽辭來了幾次,王明明也帶著禮來,明里暗里打探她和且歌樓談了些什么。
病了十多日下來,她已瘦得脫了形,抬腕可以看見清晰的骨節(jié),雙眼深深地凹下去,恍若孤鬼。有人向柳長明薦了個大夫,說是能開腹取蟲的,只是不在京城,路程遠些。柳長明知會了薛宅,滿府的人即刻開始為薛問荊準備行裝。
此時薛問荊已經(jīng)連動都懶怠動,一下床便手腳發(fā)軟,只能躺在床上看著其他人忙活。她知道必然是念歸亭那一盞茶有問題,卻又不明白且歌樓為什么要這么做。
小秋為她收拾好兩包衣裳拿出去,不一會兒風風火火地進來開口就抱怨道:“玉媽媽也不知怎么想的,這善心發(fā)的頗不是時候?!?p> 她本來不是這樣的性子,只是自薛問荊入京以來就沒幾日是健健康康的,她雖不說,卻肉眼可見地暴躁了不少。
薛問荊一手撐著床坐起身,“發(fā)生什么事了?”
“門外頭來了個小乞丐?!毙∏锇欀颊f道,“往常像這樣的也不過賞點錢財給點吃食,今日玉媽媽也不知怎么的,非要把他收留下來。若是平時也就罷了,小姐要離京治病,我和阿陸必然要跟著去的,還要帶兩個小子一路上照應,這時候怎么好收個外人進來?”
薛問荊有些驚訝,玉媽媽在薛宅少說也有十年,一向除卻廚房諸事不管,也從不見有憫貧濟苦的時候。她這樣做必然不是偶然地發(fā)善心,怕是那小乞丐有蹊蹺。于是她問:“那小乞丐現(xiàn)在在哪?”
“玉媽媽帶著去沐浴更衣去了?!毙∏锾嶙h,“要么我們把他送去少爺那算了,前兒我才聽少爺說六和酒肆要招幾個雜役呢?!?p> 薛問荊攏了攏頭發(fā),“把他帶來我看看?!?p> “這……”小秋一愣,“這不好吧?”
“我手腳乏力,你幫我把衣裳拿過來,我就換?!币蛑≈胁怀鲩T,薛問荊只在有人來看望時才披件外裳隨意綰一綰發(fā),其余時候都是就寢的打扮。小秋一邊幫她把放在不遠處的櫻草色彩繡青鳥圓領袍取過來一邊道:“也該換衣裳了,只是小姐見他做什么?望著總有十三四歲了,也沒缺胳膊少腿的,你說這個年紀去打雜也有人收了,干嘛要做乞丐呢?”
薛問荊等她出去,撐著換了衣裳又叫她進來幫忙束發(fā)。她的閨房一股子藥味,乍一出房門還有些不習慣。
小秋攙扶著她,幾乎是幫她撐著半身力氣,“人是玉媽媽帶著,若拾掇干凈了應該是在廚房?!?p> 薛宅里半個時辰前才放的飯,用過的碗筷堆在水池里也沒人洗。玉媽媽不在,只有一個少年坐在廚房門口,見了薛問荊微笑著向她招手。
小秋皺了眉,“坐這傻笑什么呢?沒看……”
薛問荊按住她的手臂攔斷她的話,她虛弱極了,每個動作都要調(diào)動起全身的力氣。小秋連忙將注意力轉到她身上:“小姐怎么了?”
“我沒事。你扶我過去坐一坐。”薛問荊轉頭對她擠出一個淺淡的微笑。那張臉她記得,正是那日在念歸亭中的那個白衣童子。
自她從念歸亭回來后且歌樓就再沒消息,算起來也該聯(lián)系她了。小秋詫異道:“這風口上的小姐怎么能坐?”
“扶我過去。”薛問荊正色道。她少有用這般嚴厲的語氣說話的,小秋只得扶了她過去,卻沒放任她坐在門檻上,而是攙著她進了廚房找了把椅子坐下。薛問荊坐穩(wěn)身子,道:“你去幫我看看還有哪些東西要帶走的?!?p> 小秋看出了幾分端倪,目光在少年臉上轉了幾圈,往薛問荊的閨房的方向走了。薛問荊知道她肯定沒走遠,指不定在哪個地方躲著呢。
少年起身走到她面前,目光毫不掩飾地看向她慘白如金紙的臉,“我且歌樓的香茗味道如何?”
薛問荊冷笑:“果然是你們搞的鬼。你們給我吃了什么東西?”
“女郎找的大夫不是說了嗎?蟲子啊?!鄙倌昝佳蹚潖澬Φ瞄_懷,“那杯盞里除了上好的雨前龍井,還有一種極小的透明蟲卵,散在茶湯里。若女郎小口細品,說不定還能品出那微妙的口感呢?!?p> 薛問荊冷冷地看著他,“這是專要等著看我受罪呢?!?p> “女郎先別生氣,這不過是第一步罷了?!鄙倌曷曇糨p快,“給女郎的蟲卵都是我特意挑選過的,女郎服下后第二日便都陸續(xù)孵化為幼蟲。幼蟲孵化后的十二至十五日會大量進食,我看女郎的樣子,應是剛經(jīng)歷了這一階段?!?p> 這便能解釋為什么薛問荊這十多日食量大增反倒日漸消瘦下去。少年說完后停頓了片刻,見薛問荊也沒有說話的意思,問:“女郎不想知道接下來會怎么樣嗎?”
“你這次來不就是為了告訴我嗎?”薛問荊涼涼地說,“不把丑話說在前頭,怎么讓我乖乖為你們做事?”
少年眉心微蹙,唇角卻帶著笑,語氣頗為可惜:“我還以為女郎是真心實意和我們合作呢?!?p> 薛問荊反擊:“在被你們下蟲卵之前我也是這樣以為的。”
少年笑了,就像是忽然聽到了什么極為經(jīng)典的笑話。薛問荊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他笑完才捂著肚子說:“那我們可算是互不虧欠了?!?p> 薛問荊不知道他從哪得出的結論,這件事明擺著是她虧大發(fā)。少年平復了氣息,道:“本想等蟲子都長成了再來見女郎,不想忽然聽到消息說女郎要離京。女郎難道不知這也是我們協(xié)定的一部分嗎?”
“又是從哪來了個協(xié)定?”薛問荊連氣都懶得氣了,“你可沒告訴我那盞茶后勁這么大。”
“女郎現(xiàn)在不是知道了嗎?”少年道,“與女郎說話真是愉快,差點忘了正事。如今幼蟲吃足了東西,差不多該是結繭的時候,這幾日女郎的食量與身形氣力都會漸漸恢復,直到成蟲破繭。”
薛問荊眉頭一皺,“破繭之后會怎樣?”
少年故意拖長聲音道:“破繭之后嘛,當然是長成成蟲咯。女郎不知道,此蟲十分有趣,幼蟲時食量極大偏好素菜水谷,供應不足才會食血肉,長成成蟲之后食性轉變,只食新鮮血液?!?p> 薛問荊本就沒多少血色的臉越發(fā)慘白,少年對她的神情雖不是十分滿意,卻也足以讓他心情愉快,“若說幼蟲只是讓人受些痛苦,成蟲便是真真切切地奪人性命,除非——”
薛問荊等著他的后文,他卻忽然話鋒一轉,“其實女郎所思所想我多少也能理解幾分,如今少樓主已回去了,且歌樓現(xiàn)在又沒有能力對女郎造成威脅,只要再找大夫把蟲去了,女郎便可高枕無憂。只是有一點得提醒女郎。”
少年頓了頓,“女郎現(xiàn)在要面對的敵人,可不是我們?!?p> 他不知不覺間拉近了和薛問荊的距離,兩人之間只隔一步,薛問荊必須抬頭才能看到他的臉,“哦?”
“明鏡臺的王大人可不是省油的燈,更何況他背后的可是皇帝。女郎那日為什么要去念歸亭,想必他已經(jīng)知曉了吧?”少年彎下腰俯在薛問荊耳邊,壓低了聲音,“面是見成了,少樓主也平安回去了,女郎若什么都不做,他會相信嗎?”
薛問荊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道:“輪回閣號稱匯集天下消息,明鏡臺監(jiān)察天下官員,若能將輪回閣收于麾下,自然如虎添翼?!?p> “女郎這般聰慧,應當也知道,明鏡臺鐵面無私,一切用證據(jù)說話,從不與人做交易?!鄙倌甑?,“這話不僅是對我們,對女郎也適用。如果我們咬死了輪回閣已經(jīng)交到女郎手上,女郎猜一猜,王大人會怎么想?”
薛問荊雙眼微瞇,“難怪。我就說唐樓主怎么忽然這么看得起我,看來你們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我界首輪回閣,而是想用我做個擋箭牌,你們好暗中經(jīng)營。”
“有一句話女郎說錯了。我們樓主的確是十分看重女郎,如今看來,女郎也擔得起這份看重?!鄙倌曛逼鹕碜?,“要想從那成蟲口下活命,有一個法子。我且歌樓有一種藥,專能讓此蟲休眠,只一點,藥從第一次吃便不能斷,否則較早的成蟲會在女郎體內(nèi)亂鉆,具體鉆到哪,全看女郎運氣?!?p> 正在這時,院中有腳步聲傳來。少年立刻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退后幾步,薛問荊從廚房門望出去,只見阿陸走過來,看向少年的眼神頗為戒備。
少年的目光在他身上不動聲色地一轉,端然走了出去。阿陸見他走遠才問:“他是什么人?”
“且歌樓的人。那日我在念歸亭見的就是他。”薛問荊雙眉緊皺,“蟲是且歌樓下的,他就是為這個而來。你去通知一聲,我不去了。”
阿陸點頭,“那我去讓大家不必忙活了。宣陽王世子來了,在前廳,小姐見不見?”
想是聽說薛問荊要離京來與她送別的。薛問荊示意阿陸扶她起來,“難得他來,怎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