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17歲那年,陳西也是17。她媽媽張阿姨和我媽媽是很好的朋友,所以給我們取的名字都是一樣,一個叫陳西,一個叫蘇西。陳西比我大一天,自稱是我干姐姐,可是我從來沒有承認過。
17歲的我作為優(yōu)等生,在重點高中的重點班上擔任班長和團支書,很是自命不凡。雖然每次張阿姨當著陳西的面夸我的時候,我都很謙虛地說:“陳西也不錯啊。”可是潛意識里,我有點看不起她——這個連中專都托人才能讀上、只會談論衣服和化妝品、整天把“男人”這個詞掛在嘴上的女生。
可她對我是親熱的。她可以把我的家當成自己家,一住就是三五天,除了晚上非要和我擠一張床,說些我根本不感興趣的話題以外,居然還隨便打開衣柜把我的衣服拿去穿,完全看不出我的臉色很難看。媽媽倒看出來了,很生氣地教訓我:“蘇西你怎么就那么小肚雞腸呢?”根本不容我辯駁。我又生氣又委屈,對陳西自然更加排斥,我們始終沒有像媽媽所希望的那樣相處融洽。
二
就在那一年,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陳西在保險公司工作的爸爸進了監(jiān)獄,一判就是10年,他花二十幾萬在外養(yǎng)情人的事也被發(fā)現(xiàn)。這突如其來的打擊讓漂亮的張阿姨一下子老了許多,陳西卻像個沒事人一樣,照樣和一群不良少年混在一起,經(jīng)常整夜都不回家。自認為很忙碌的我,對這件事情的反應,頂多是在媽媽嘆息張阿姨可憐時,添油加醋地譴責陳西沒心沒肺。
可是誰都沒有想到。
5月里的某天,陳西聽到幾個同學在議論她,忽然毫無征兆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會兒大哭一會兒大笑,在人來人往的操場上整整鬧了一個小時。后來,她開始無緣無故地打罵同學,或者在課堂上歇斯底里地大叫。張阿姨嚇得不行,帶她去檢查,醫(yī)生說是什么青春期抑郁型狂躁癥,可能是父親的事對她打擊太大了。最后學校只得讓她休學回家。張阿姨辦了提前退休的手續(xù)在家照顧她。
媽媽隔三差五就去陳西家看她們母女,我卻以功課太多為借口,一次都沒有去過。生了病的陳西變得更加不可理喻,她常常深更半夜打電話給我,反復地問我她漂不漂亮之類的問題……我只想耳根清靜,并沒意識到這個和我一樣年紀一樣敏感的少女,在許多個天光模糊的清晨和黃昏是多么寂寞,而一點點的耐心和友善,對她是多么重要。
三
我至今也不太清楚,陳西的病到底有多嚴重,怎么會被送到醫(yī)院精神科去。我和媽媽去看她,我踮著腳尖,從厚厚的鐵門上開著的小窗口里望進去。她被綁在一張小小的鐵架床上,披頭散發(fā),臉色慘白,瘦弱的身體痛苦地扭曲著,不斷發(fā)出凄慘的叫聲:“媽媽,我沒病,放我出去,我要去找爸爸。媽媽,我沒病……”隔壁病房跑出來幾個穿淺藍色條紋病號服的十多歲的男孩,把我們推開,爭先恐后地把身子貼在鐵門上,作勢要往上爬,一個個含混不清地說:“看美女啊,我要看美女。”張阿姨一屁股跌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面,泣不成聲,媽媽緊緊握著她的手。慘白的燈光下,我忽然覺得眩暈,精神科陰森的綠色墻壁的走廊,慢慢幻化成暗無天日的18層地獄,充滿無數(shù)孤魂野鬼的怨氣和哭聲。我開始慶幸著自己的健康與自由,回家以后迫不及待地給朋友們打電話,興致勃勃地訴說我的見聞與感受。
多年以后,看到巖井俊二的電影《夢旅人》——精神病院的三個少年,周執(zhí)而沉默地走過爬滿青藤的圍墻,白云青森遼遠,教堂里響起孩子清澈的歌聲……我忽然有了想哭的感覺,原來青春的美好、寂寞和尊嚴,曾經(jīng)如此坦然公平地被每一個人擁有,從來就沒有誰比誰更高貴。
四
半年以后,陳西有所好轉,被接回家去,但藥物的副作用讓原本可人的她越來越胖。沒有學可以上,她就整天在家睡覺,或者和以前的朋友們在外游蕩。我對她比以前更加冷淡,厭惡她不合時宜的紫眼影和紅嘴唇。而且,她雖然基本康復了,可還是常常亂說話,開口就是:“這個世界上好男人不多啊,像我爸爸那種……”我怕得要命,但她還是很喜歡我,甚至還有點敬畏。有一次她在我家,我在房間做題,她在我身后站了好久,才怯生生地問:“你做的是什么???”我沒理她,她又問:“這是三角函數(shù),很難的,你怎么會知道!”她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走出去,帶上了門。我聽見她在外面對媽媽說:“妹妹真聰明啊。”
我生日那天,中午和一大群同學吃完飯,走到學校門口,隱約聽到有人叫我?;剡^頭,猛地看見馬路對面,陳西正向我殷勤地揮手。她居然夸張地燙了一個爆炸頭,一身新娘結婚敬酒時穿的那種很土的大紅套裝,漁網(wǎng)襪,大紅高跟鞋。天啊,在這么多同學面前,我怎么好意思說她是我干姐姐。我裝作沒聽見,低頭往前走。可是陳西還是興沖沖地迫了上來?!懊妹?,妹妹!我買了個好大的蛋糕……”她用極為夸張熱情的語氣喊道,然后把手上的蛋糕遞給我:“昨天媽媽買了這種蛋糕給我,我覺得很好吃,所以今天也買了一個送給你……”我這才想起,昨天是她的生日。但對著那張濃妝艷抹得有點可笑的臉,我只是說:“好吃你就自己留著吃吧,我不愛吃這個?!比缓缶娃D身匆匆走了。
同學們立即開始七嘴八舌地笑我:“蘇西,你怎么認識這么怪異的人啊?”我的臉一紅,小聲說:“她……精神有問題啦?!薄肮?,真搞笑,腿那么粗,居然還穿漁網(wǎng)襪!”張揚而刻薄的笑聲一浪高過一浪,在那個冬天的午后澎湃了一陣,很快就被這個城市的喧囂淹沒,就像陳西一直沒有回頭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一瞬間就再也找不到。
五
從那以后,陳西再也沒有找過我。聽媽媽說,陳西徹底“墮落”了,換了一個又一個男朋友,基本不再回家,張阿姨都不清楚她在哪里,在做什么。我把陳西的事情眉飛色舞地講給和我最好的男生林宇聽,還調侃地取了一個標題:一個少女的失足史。林宇也笑,他說:“還好你沒被她帶壞?!蔽易院赖卮穑骸扒校趺磿??!?p> 高考結束以后的暑假,有一天夜里12點,唱完ktv,林字匆匆地送我回家。在一處偏僻的十字路口,昏黃的路燈下,我隱約認出幾百米外的拐角處,陳西正和三個男人走在一起。她穿得花花綠綠,吊著其中一個的胳膊,放肆地大聲笑著,聽得我一陣肉麻。我捅捅身邊的林宇:“喏,看到了吧?那就是陳西。”林宇說:“你怎么不叫她???”我白他一眼:“躲都躲不及呢?!绷钟畎櫫税櫭?,小聲說:“那三個男的看著不像什么好人……”我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扯著林宇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兩星期以后,我到成都的大學報到。媽媽在電話里哽咽著告訴我:“陳西被人打了,送進了醫(yī)院?!蔽衣唤?jīng)心地說:“呵,她打架又不是第一次?!彪娫捘嵌耍瑡寢寭鷳n地說:“這一次,被踢了幾腳,以后……再也不能生育。”我呆住了,大腦一片空白。媽媽的聲音變得那么不真實:“說是和一個中年人有什么感情糾紛,那人惱羞成怒,叫了兩個人,把她騙到什么地方拳打腳踢了一頓……”
我不禁有這樣一種念頭:陳西走到今天跟我有一些關系,雖然后來林宇一再跟我說這不是我的錯,可我不止一次悲哀地想,假如那天晚上我叫住了喝醉酒的她,假如我關心地問她一句你去哪里,假如我及時把這件事告訴張阿姨……一個念頭就可以輕易地改變一個人的命運,這是不是一種殘酷?然而更殘酷的是,我突然意識到我所謂的純潔的青春,在一個最應該善良的年紀,我可以為一個乞丐落淚,為一部電影哭泣,卻一次次在那張曾和我一樣唇紅齒白的干凈的臉面前,冷漠而輕蔑地轉過身去。
六
22歲,我大學畢業(yè),考上研究生,坐火車去了更遠的地方,看起來前途一片光明。陳西晚上在酒吧賣酒,其余時間去向不明,穿3000塊一雙的靴子,給張阿姨買sk——ⅱ的面霜。這些都是從媽媽嘴里聽來的。我們的生活,不再有任何交集。我再一次快要忘記這個人了,連同記憶里那片小小的陰影。如同曾經(jīng),我愚蠢地忽略掉她想和我分享的友情。
寒假回家,媽媽鄭重地遞給我一本粉紅色的日記本,是張阿姨偶然在家里找到的陳西的日記本。媽媽悲哀地說:“其實,我們誰都沒有認真聽過她在說什么?!蔽抑豁樖址_了一頁,眼淚就猝不及防地落下來。那一頁上面,陳西用清秀的字跡赫然寫著:我很想像蘇西一樣有爸爸,我很想像蘇西一樣,好像從來都不寂寞。
日期是2001年,我們都是17歲的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