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我躺在床上，忍不住想象那時的場景，紀子好奇地走近那個中國人，然后他像魔鬼一樣地注視著她。那該是各種震顫，完全不同的國家、文化，而且在那樣的處境下。我不禁想到那時國家在國際上的處境，是否我和那個人感同身受。
殘酷的場景，中國處于動蕩時期，一個流落異國的軍人。
這該是多么慘痛的場景。
第二天，我依舊想著這些事情，真的有一種魔力，這個和中國有著深厚淵源的國家，如果不是因為戰(zhàn)爭，我想我會更喜歡它，迷戀它富士山的冷冽、積雪，那云霧繚繞的美感，我會更迷戀那林間清澈的溪流，林間小動物們發(fā)出的窸窸窣窣的大自然的聲音。
還有神社、鬼怪、神話、英雄，不過，如今我想我沒辦法拋卻一切，只從美感欣賞它。我和信子他們暫時沒有討論過這方面的事情，盡管我是持坦然的態(tài)度，但有些時候，她們避免與之相關的話題。
有一天，我們剛用過餐，一個小伙子來借鋤頭。人長得很精神，碎發(fā)，是附近一戶人家的孩子。他借了鋤頭回去的時候，信子這樣跟我說：“實話跟你說，他是一個沒有上進心的年輕人，至少他父母是這樣擔心的。聽說有一個姑娘要嫁給他，我想那姑娘是瞎眼了。她會追悔莫及?！?p> “年輕人是做什么的？”
“聽說是畫漫畫的。”智子搭話。
“聽聽?！毙抛诱f。
“漫畫，現(xiàn)在很火爆啊，尤其日本漫畫，在國際上的反響很不錯。聽說日本的GDP很大一部分也是動漫貢獻的，我雖然不是動漫迷，但有一些了解，這個行當，似乎不錯呢?！?p> 信子跟我說了一些她認為的正經(jīng)工作，最后我才意識到，信子的思想在這方面是有點老舊了。不過，我并不打算說破她，她講得有些道理，而且我不忍心打破她的幻想。
“公務員、公司職員，哪一樣不比這個職業(yè)好，我都不愿意稱它為職業(yè)，只不過是一群心智不成熟的小子，小打小鬧而已?！?p> “恐怕不是哦！”我的語氣有點輕松的質(zhì)疑，她知道我沒有惡意。
“我就是這樣認為！”她笑了起來。
“有時間，有能力，你要多出去走走。世界是很大的，你不能老是盯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彼f。
“這個很像中國的話呢！”
“是啊，有時候，日本和中國分不開，日本受中國影響太大了。對了，還是說回你旅行的事情吧?！?p> “會的，不過時間有問題。”
“我知道你工作忙，可是也不能忘記犒勞自己。你不能把自己榨干之后，才想著這些事情?！?p> “嗯，我會的?！?p> “我一生中旅行過幾次，都給我留下了不錯的印象，我是個喜歡旅行的人，一個不喜歡拘束的人。旅行是有意義的，你不要管別人怎么說?！?p> “是，我也喜歡的，湖光山色，我都愛?！?p> “有時候，我自己也去過一些很時尚的地方，總之我喜歡散漫地游蕩。這一點，我和紀子很像，曾經(jīng)，她是想去法國留學的，可是父親不讓，所以她沒去成。我最后去了，不是因為父親的支持，是我自己的堅持?！?p> 智子坐在我對面，望了一眼閉著眼睛的信子。
“盡管，我似乎走得很遠，最后我還是回到了這里。我告訴你，”她看了一眼智子，“我連她都沒有說過，我曾經(jīng)談過一場跨國戀呢！”她語氣里頗有自負的味道，加上她的年紀，顯得有點可愛。
“是嗎？可以說一下嗎？”我有點興奮。我喜歡聽這種老人的故事，不管里面幾分真實，幾分虛假，或者因為年代久遠成為片段，但我對這種講述十分著迷。我們是沒辦法跑到自己的八十歲去感受的，那種生命的臨界點，該是怎樣的風景。依舊熱烈的情感？冰冷的生死？一切都是神秘的幻想，對于尚未經(jīng)歷者來說一切未知。
“那時，紀子已經(jīng)嫁人了。我走之前去找過她，我心里感嘆人的神奇啊！我去看她的時候，她沒有那種沉郁的氣息，反而很精神、很美，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快被她欺騙了，究竟她是因為愛嫁給相原有未，還是因為別的目的。后來我才知道的，她不是為自己和相原有未打扮，而是那個人。她很美?。∥矣肋h記得她那種不同于嫁人之前的美，后者是干凈的、簡單的、活潑的，前者是一種優(yōu)雅、從容，她的舉手投足都是一道風景，她是使用什么迷惑了那些男子呢？她的魅力啊，獨一無二的風度、神韻，那是我姐姐，有時候我為之自豪。現(xiàn)在，偶爾看到這種女子我都不自覺回想起我的姐姐，那悲傷的一生?！?p> 她的眼睛濕潤了，掏出手帕揩了揩，然后接著講道：“不說她了，不說她了，一說到她我就停不下來，回憶就像一股洪流，你根本沒辦法隨意地在哪里就截斷它?？傊页鰢?。她告訴我一些囑托的話。讓我照顧好自己。我說會的。去英國沒多久，我便戀上了一個美國佬，是的，美國人?！?p> “他很帥氣，金光的頭發(fā)，還沒有禿頂，我記得外國人很容易就禿頂，他們到了中年大多油光滿面，像涂了一層厚厚的豬油?！?p> 這句話把我和智子逗笑了，不過她沒有受我們影響，繼續(xù)講道：“當然，全世界的男人到了中年大多如此，稍有不慎，油膩至極。他那雙眼睛是藍色，像極了湛藍天空，我陷進去了，這種獨特的異國風情，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日本男子。他開朗，這點和我很像，我們在一起有很多共同話題，他身材修長、高大，顯得我像個小孩子?！?p> “我會說英語，但對于某些多義詞總是昏頭昏腦，這一點上他倒是很耐心，我們彼此分享著各自國家的文化、政治、宗教，各自的喜好等等，他說日本很神秘，我說并不神秘，他說除非他親自了解。我當時不知道他這句話是不是意味著他會隨我去日本，我沒有直接問他，因為如果是，問了是多余。如果不是，問了我會覺得很尷尬，證明他愛我還沒有到那種地步。
“而且，他是個頂會接吻的高手，把我弄得幾乎窒息，如此還不罷休，總之，我和他上床了。
“他家在美國，他說他不會去日本，愿不愿意跟他去美國，我認真想了想，說不愿意，我希望他跟我去日本，他說他是不會去日本的。他們美國人對性是很開放的，一個女孩子有婚前性行為根本不值一提，反而如果結婚前沒人追求，顯得你沒有魅力。
“我是傳統(tǒng)日本人，卻有著開放的性觀念，我覺得太過死板傷害的只有我自己?？傊?，最后我并沒有強求，過了不久，我倆淡了，我看見他跟一個金發(fā)碧眼的法國女孩兒走在路上，他沒有別別扭扭地假裝看不見過，反而先給我打招呼，弄得我不好意思。我回他微笑，從此以后，我們不常見面，不易碰面，大家都默認了結束，風平浪靜。
“后來也有其他人追求過我，我都拒絕了。”
“為什么？多可惜?！蔽艺f。
“不可惜，你不能濫竽充數(shù)。”
“也對?！?p> “而且，相處久了，我發(fā)現(xiàn)他們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難怪他們那么喜歡洗澡和噴香水。有時候，我覺得他們身上的香水味過濃了，我一湊近就猛打噴嚏。當然，我之前大體知道一些，日本許多外國人也是如此，香水的產(chǎn)業(yè)很火爆啊！
“總之，英國的風情我是領略到了，泰晤士河上的塔橋被我走了很多次，倫敦塔、大本鐘、大英博物館，總之，在那個鋼筋混凝土的國家，我知道了什么是所謂的紳士，全都是一幫子虛偽的男人，真正的紳士很少，多數(shù)是些只會說大話的家伙，你以為紳士就是在就餐的時候給女士挪椅子的人嗎？錯，這是最基本的禮儀，而不是這么做了就是紳士。紳士是優(yōu)雅的，但也是脆弱的，我覺得紳士派頭并不能當飯吃。到這個國家迷戀這種做作的生活方式。
“吸引我的是歷史、文化而非人，那種站在倫敦街頭的另一種感覺，肯定是不同于日本的。
倫敦，下雨時整個城市被薄霧籠罩，車子在傾瀉著的雨水中穿行，馬車、汽車，鳴笛聲音不絕于耳。
有人優(yōu)雅走過，有人慌慌張張，有人等待，有人出發(fā)。
總之，這一切又是不一樣的表演者。有時候真叫你感嘆生活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