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風一定很靜,碼頭不時響起汽笛聲,海港仿佛時近時遠,也許人潮攛掇,也許平靜如水。
那個人離開了日本。
剛開始,有未會胡亂砸東西,面對妻子的精神出軌他極力忍耐,可是我的懷孕讓他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克制。有一天,我不小心摔倒,他雖然表面上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但是馬上請了醫(yī)生到家里來。
“我們出去散散步吧?!庇幸惶?,他表情神秘地對我說。那時候已經(jīng)是秋天了,出門時他囑咐我多穿點衣服,不要著涼了。
“不知道為什么,最近我總是牙疼?!彼粗艺f。
“改天去看看牙醫(yī)吧?!蔽覍λ行┰S愧疚,但這種情緒的分量遠不足以使我沉浸在絕對不安的心情中。
他活著,在某個角落,只要想到這里,我心里就會泛起絲絲甜意。
“很安靜?!彼f。
“什么?”
“一切,我所向往的安寧,可是……你?!?p> “想說什么你就說吧。”
“我有很多事情需要一個明白。”
“恐怕那對你沒有什么好處?!?p> “我原本可以殺了你們,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想不通為什么自己沒下手,我不是個男人?!?p> 我冷靜地看著他,那天,我在想出門的時候我特意把嘴唇抹得很紅,他看見時是什么感覺呢?我真是好奇,我本不想傷害他的,某種程度上說,他對我仁至義盡。
“我正期盼著呢!”我淡淡地道出,他臉上劃過一瞬間的憂傷,很快便用那種我所熟悉的冷漠和殘忍眼神注視著我。他捏著拳頭,立在那里,他肯定想捏碎我,可是忍住了。我慢慢走開,我感覺到他在我身后那種仇視的眼神。
但有時候我覺得他關心我和孩子勝于他自己,我能說什么呢?我內心對他有歉疚,但是我又說不出口,總覺得說出口后對他是第二次傷害,于是我倆都裝糊涂,就這樣過日子。
我有些惶恐,然后驚訝,他仿佛很喜歡這樣的日子,盡管這樣的日子很短暫,又很快我就知道他要上前線去了。
就在他即將離開的前一夜,事實上從那夜我們的交易之后再也沒有同過房。今晚他主動說他要過來,他看著我沉默了,開口:“你大著肚子,我不會對你做什么的,你放心,只是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仿佛這一去就是永遠,夜很長啊,我們聊聊天吧?!?p> “不要說這種傻話?!?p> “世上的事情誰說的準呢?小時候我那樣瘦弱,強壯的大孩子會欺負我,可是如今我成了一名軍官,不管怎么說,總有一些事是我們無法掌控的,甚至很多?!彼f得很慢,像一個旅途勞頓的惆悵客,但這是一個丈夫對妻子的離別之言。
我們各自躺在榻榻米上,像從前我和信子那樣看著上面。
“反正我也要離開了,你可不可以老實地告訴我?!彼f。
“你說吧?!?p> “作為日本男人,我是不是很軟弱?”
“不是,你只是極力在對我寬容而已?!?p> “那天,我想發(fā)脾氣,可是看見你大著肚子,身體不方便,手里拎著東西,有點于心不忍了?!?p> 他接著說:“如果我死在戰(zhàn)場上,你會不會為我難過?”他說這話時,眼淚從眼角流出來,流進了頭發(fā)里面。
“好奇吧,我為什么沒有狠狠的折磨你,那是因為在生和死面前,這些人類的情緒,憤怒嫉妒,沖動仿佛都不值一提。我也很驚訝,為什么自己會是這個樣子,大概是因為我明天就要離開了,而我渴望的時時見到的你,有可能,永無相見那天?!?p> “我們祖輩最開始的那個村子已經(jīng)死了很多人了,大家都以他們?yōu)闃s,如果我死在戰(zhàn)場上,你會以我為榮嗎?就算你不會以我為榮,我們也已經(jīng)足夠榮耀了,這樣你的日子會好過一些?!?p> 他認真地看著我:“那是我的孩子吧?”
我認真地看著他,閉口不語。我知道,我既不能憤怒,又不能高興,我不知應以何種表情說出是或者不是。
他躺了回去:“看來你除了精神上離開我,在身體上是忠于我的,我該不該為此感到慶幸呢?”
“我希望你能活著回來,不為別人,為了你自己?!?p> “這樣的人生有什么意思呢?如果我在戰(zhàn)場上遇見那個中國人,并且將他殺死了,你說,那個場面會有多滑稽。我告訴你,我認得他的臉,我一定會把他殺死,一定?!?p> “那是你的事情。”
他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開口:“此刻,我很想吻你??墒?,我不屑,我不想碰你,我嫌你臟。”
“雖然事已至此,但是你沒有資格罵我!”我的聲音提高。
“如果你不是懷孕了……”
“殺了我?”
“沒錯。”
“這你說過了,我知道?!?p> “我應該會死吧,我有預感,一個快要死的人……吻我一下,就當告別一個將死之人?!?p> 我猶豫,然后起身在他的額頭上吻了一下,正在我欲離開時他伸出雙手緊緊地抱住我,但最后他作罷,因為我是個孕婦。
第二天,他離開了。
之后,信子和母親也來過,然后慢慢地,冬天到來了,剛開始有未并不給我寫信,后來他還是寫了。他告訴我他們很快便會勝利了,對方兵敗如山倒,他們贏得那么快連自己也沒有想到。
孩子出生的時候,里代來看我,公公婆婆也很高興,我知道,無論如何,日子都還是要過下去,我給他寄去孩子的照片,他的回信很高興,說戰(zhàn)爭很快會結束,他會帶著榮耀回日本。
孩子是個男孩,公公改名:相原彌寺,等他再大一些,我抱著他上街,給他買玩具,我第一次體會到為人父母的快樂,可是我多害怕夕陽,它照在我身上。仿佛是照在死人身上。
有時我真想問誰:這一生該怎么過啊?
我回家住了一段時間,后來因為公公婆婆太想念孩子,所以我提前回來,信子不太高興,那天她對我說,才剛來兩天就催著回去,真是煩人。
不久,那個噩耗傳來了。
公公婆婆幾乎昏厥,幸好他們沒空理會我的態(tài)度,對我的冷靜他們理解為傷心過度以至于呆傻了,可是,我只是傷心,并沒有多難過!。我真是一個令人傷心的人啊,沒有感情和良心。那個夜晚真是黑暗啊,我一夜沒睡,只記得有未他說過的一句話:我會回來的。
那段時間,不幸的事情接二連三,尤其是彌寺出事,那天我出去干了什么,我好像是曬被子還是什么,我為什么不把他交給婆婆呢?他一歲多了,跑到外面,掉進池塘,等找到的時候整個身子都被水泡腫脹了。
多么可愛的孩子啊,被我就這樣害死了!
“嗒!”
一滴眼淚掉在日記本上,我這才回過神來。
往后翻,沒有了,日記到此為止?
我揉了揉疲憊的眼睛,已經(jīng)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