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夢語
夢語:
仿佛是個沒有記憶的人,從船上下來,那個受人之托照顧我的人,我好像誰也不認(rèn)識。
好像生病、受傷后記憶也挺像機(jī)器一樣停止了似的,我迷迷糊糊地從船上走下來,碼頭很擁擠,我被人流推動向前,然后被沖到一個角落,這里已經(jīng)淪陷,人們擁擠著到處逃命,我站在那里,不像這個世界上的人。眼神空洞,不知道方向。
那個一路照顧我的人,見我這樣,又穿過人海朝我走過來。
“怎么還不走?”他提高音量。
我朝他靠過去,試圖聽清他的話。
“你,怎么還不走?”他的話一股濃重的日本口音。
“日本人?”我問。
“什么?”
“你是日本人?!?p> “這不是重點,你要去哪里?”
我搖搖頭。
最終他遺棄了我,我可以理解,他對我既無義務(wù)也無責(zé)任,這種亂世,誰還能對誰負(fù)責(zé)呢?可是,我必須對自己有所安排。我被人流沖擊著,最后流落到一個教堂,里面有幾個修女,我從那里出來,然后因為外面日本人開槍打死幾個人,我剛想沖出去,被她們拉了回去。
她們問我是什么人。
中國人。
我們知道,我們是問,你是做什么的。
我不知道。
事實上,我比他們更好奇,后來我漸漸想起了一些事情,連同那些在日本損壞的記憶也一并回來,我歷經(jīng)千辛萬苦,回到了已經(jīng)所剩無幾的部隊,那時候,日本人正加快對中國的蠶食,我們因物資不足、武器落后,節(jié)節(jié)后退。
有天晚上,我從噩夢里面驚醒過來,那時天上正下著小雨,我旁邊的泥土都變得松軟了,身邊的人被我嚇醒,然后破口大罵:“死鬼,大半夜嚎什么喪!”
天空一片漆黑,四周很靜,我像是被那個夢打了一悶棍,腦子清醒起來,想起了在日本發(fā)生的事情。
我像一座石雕,仿佛與世界無關(guān)。
迷迷糊糊的時候,聽見一個人說話,不過她說的不是中國話,應(yīng)該是日本話,然后我才知道她。
有一天,那幫家伙問我:“咋啦?想家了?”
“沒有?!?p> “想家里的媳婦兒了!”
“沒有。”
“沒有?那你半夜叫的是哪家姑娘的名字?”他們每次調(diào)侃完我,總會哈哈大笑,那笑聲真是夸張,我用看似厭惡的表情將自己的真實情緒掩飾在群歡中。我喜歡這種笑,不管如何,即使我們的性命并不屬于自己,早就預(yù)支給了戰(zhàn)火,可是他們還是發(fā)出這種震天動地的笑聲,粗魯又豪放。
“別裝啦,我們都知道!”
我還是沉默著,擦著自己的步槍。
“成親沒有?”
“沒有?!蔽姨痤^看著一幫弟兄。
“啥時候請我們喝喜酒啊?”
“如果是別人的媳婦兒呢……”
他們聽了這話,笑得前俯后仰。
“原來……原來你小子看上了別人的媳婦兒?。」?,你可真行??!”
過了不久,我變得和他們一樣,他們說,我終于回來了。原來我從來都是這個樣子,之所以改變,是因為忘記了自己曾是這個模樣,什么模樣呢?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都是隨便活著的。
有一天,日本人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藏身之處,派了一個中隊,看樣子想把我們都吃掉。剛開始,他們向上沖,仰攻很要命,他們改變戰(zhàn)術(shù),打算拖死我們,因為他們知道在我們被包圍后,自然會不戰(zhàn)而敗。他們就像一頭頭等待嚼碎我們骨頭的豹子,蹲在黑暗里,給我們放暗槍,拖走我們一個個兄弟,然后把戰(zhàn)線往上拉。
白天的時候,他們該吃吃,該喝喝,我們只能嚼樹根,到了晚上,他們以為我們放松了警惕,趁天黑摸上來,誰成想被我們的埋伏打得慘兮兮,他們學(xué)聰明了。不管白天還是晚上都不沖了,只是一個勁兒地打炮,不少兄弟就是這么死掉的。再后來他們放毒氣彈,我們差點兒就全軍覆沒了,是狗三想出了用尿弄濕衣服捂住鼻子的招數(shù)。
下面的人都說撤退吧,這樣守下去沒有價值,連長說還沒有收到撤退命令,如果貿(mào)然讓出這道防線,誰知道會給后方帶去多大的災(zāi)難。
其他人沒有有一句多余的話。
我們都是農(nóng)村出生的泥腿子,只有我和另外兩個讀過幾天私塾,那時候我是陪有錢人家的孩子讀書的,他和我是好朋友,他爹見我還算踏實,有些文人氣,便讓我爹同意我做他兒子的伴讀,我爹答應(yīng)了。從那時起,我便開始了幾天還算安穩(wěn)的讀書日子,那段時間真是讀了不少書,什么《三國演義》、《封神演義》、《水滸傳》、經(jīng)史子集也讀了一些,不過因為動亂,讀書的事情也就一擱再擱。
我們之所以堅定守在這里,是因為相信連長的判斷,雖然我們并不知道守下去的結(jié)果是什么,但事實上,我們都知道。
人員傷亡太大,我們很快就孤立無援了。
對方似乎知道我們撐不了多久,也不慌不忙,他們就像一群在磨刀的屠夫,等待著將我們分食。他們帶著防毒面具壓上來,連長和我們又把他們打退下去,反反復(fù)復(fù),到最后我們都煩了。
有人破口大罵:“這幫小日本子真是欠的,要打就痛痛快快打,整這些沒用的玩意兒!”
“他們哪次不是這么猥瑣,人家哪次明目張膽了,既然要算計別人,就不能太明顯了,這叫陰謀。他們不善于玩陽謀,從九一八事變以來,他們這種招數(shù)我們還見得少了嗎?喝口馬尿清醒清醒吧!”有人接話。
我們太累了,日以繼夜地耗著,快被耗干了。
我們只剩一百個人。
五十個人。
最后只有零星幾個喘著氣兒的。
但我們實在沒力氣了,把最后的家當(dāng)搬出來,打算好好招待小日本。他們反倒沒動靜了。
等了好久,也不見動靜。
“怕不是增援部隊到了,把他們通通殺光了吧。”有人說。
“有可能,不然他們要上來了?!?p> “留著力氣上路吧,話多。”連長沒好氣地說。
是有人上來了,不過不是增援部隊,而是小日本,我們像石頭一樣臥在哪兒,看見小鬼子上來,有人蹦起來砍死一個鬼子,我們都驚了,他哪里來的力氣。
還有一箱手雷,引爆任務(wù)交給了我。
一股濃煙騰起,我似乎在意識消失的最后一刻聽見了爆炸聲。
死前那一刻,身體由沉重變得輕飄飄。意識被濃煙遮住,漸漸穿過迷茫,看見了陽光,我好像忘了什么,又好像記起了什么。那一刻我終于想起了已經(jīng)丟失在紛亂中的自己和回憶,我曾經(jīng)的故鄉(xiāng)——江南水鄉(xiāng)。我家很有錢,祖上有個銀號,我是個地道的闊少爺,年輕時放蕩不羈,沾花惹草,后來被戰(zhàn)火刺痛神經(jīng),帶著不屑和恐懼走進(jìn)戰(zhàn)爭,最后成為一個沉默寡言的思考者。
說自己思考者,太過不要臉,我只能說,我想的事情太多了,已經(jīng)對快樂免疫。
如今,我即將升入天堂,可惜那里不留我。我很冷靜,腦海中是一個影子,漸漸清晰,我確定我在思念她。
那個身影……
可這,如此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