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反目成仇
…………
小廝是馬夫,擅馬術(shù)。所以小廚子讓他偽裝墮馬受傷,利用想攀高枝兒的徐小姐掩飾身份。
一個巴掌拍不響,徐小姐不冤。
老桑和婢女卻有些無辜。
小廚子用樹枝有一搭沒一搭地拍打馬臀,狀似無意地問:“不跟徐小姐解釋一下?”
“解釋什么?”
“比如身懷絕技的事兒?!?p> “從小習(xí)武,祛病健身?!?p> 祛你大爺。小廚子猶豫了一下小聲問:“你那眼睛……到底真瞎還是假瞎?”
小廝嗤一聲,好笑地說:“砍瓜切菜也得睜大眼看清楚,何況殺流寇?……不是你讓我裝的嗎?”
裝得也太像了點兒。
在春暉堂時,她親眼看見小廝泛紅的眼尾淌下不由自主的淚水,心猛地一縮——那種受到強烈刺激的本能反應(yīng)不像是裝的。馬術(shù)再超群,算計再縝密,摔在地上那噗通一聲巨響可是真的。
萬一真?zhèn)四兀?p> 兩個人并排坐在駕車的位置上,撲面一陣涼颼颼的惱人秋風(fēng)。小廚子手指纏著鬢角散發(fā),無意識地用力揪緊,懊惱地想,有點太冒險了。
孩子心事很重啊。小廝回想以前養(yǎng)母安撫野貓的動作,試著抬起手,按住了小廚子的腦門兒。
……接下來該揉一揉。
“啪!”
小廚子毫不客氣地拍開他手:“干什么?”
他像一個擼貓不成反被撓的人,心情賤嗖嗖兒地愉悅起來。
至于徐小姐……
中道相逢,何必解釋?小廝的視力確實剛恢復(fù)不久。他也拯救不了老桑和婢女,那個鐵甲人是高手,如果不能趁其不備一擊必殺,所有人都會死。
過了就過了。
身后車帷里靜悄悄的,安置著昏厥的徐小姐。
……
婢女董香的頭顱像一顆西瓜,突然爆開。
徐小姐猛地睜開雙眼,驚魂未定。她們遇上了流寇,董香死了,她現(xiàn)在……外面?zhèn)鱽砟:慕徽劼?,混著小廝令人心安的低笑。
徐小姐鎮(zhèn)定下來,咬著嘴唇四下打量:這是她的馬車,掛著熟悉的墨色車簾,細(xì)軟包裹就擺在手邊,后面的牛車,牛車不見了。
她沒了爹娘,沒有了婢女,也沒有了家當(dāng),只剩孤零零赤條條的一個人在這天地間。徐小姐心中悔愧交加,五味雜陳,最后反倒是孤注一擲的倔強和狠心占了上風(fēng)。
她唇角浮出一抹冷笑。老天叫她卑賤,她偏要做一朵人間富貴花。
公子的正妻她當(dāng)定了。
小廝黑山白水的眸子再次浮現(xiàn),平凡的臉,偏生長著那樣一雙寶珠般璀璨的眼睛。
更何況以一人之力扭轉(zhuǎn)乾坤,把她從絕望里一把扯出來的霸氣,還有低頭一伸手的溫柔,無不讓徐小姐心跳臉熱,渾身酥軟。
徐小姐慌亂中碰出一點響動,車簾被掀開了。
小廝:“小姐醒了?”
徐小姐懊悔地想,糟糕,我怎么沒先梳一下頭?
……
下得山來疾行半日,前方便有炊煙條條,是柳巷到了。柳巷四面不見城墻,是個不設(shè)防的小村鎮(zhèn)。
三人駕著徐小姐的馬車緩緩前行,沿途采買了些米糧,又補充了食水,小廝便催著馬車上路。
路遇一個賣包子的,小廚子突然叫停了車,牛氣沖天地道:“大娘!統(tǒng)統(tǒng)包起來!”
屜里攏共剩下七八個熱騰騰的鮮肉大包,肉香撲鼻,聞了更覺得腹中饑餓。
老婦遇到大戶開心的不得了,麻利地用油紙扎好,擔(dān)心兜不住,在柜板底下摸了又摸,到底搜出一張廢紙,重復(fù)多裹了幾層。
小廚子捧著一堆包子,心滿意足地回到車上,一邊分一邊說:“這就叫有子萬事足?!?p> 子是包子嗎?
徐小姐恨不得替先生罰抄打手板,結(jié)果小廝回答:“嗯,包治百病?!?p> 徐小姐:“……”
慣孩子你們隨意。
徐小姐捧著熱呼呼的包子,耳聽小的嘰嘰喳喳,大的偶爾應(yīng)上幾句,趕夜路變得既不辛苦,也不可怕。她倒希望這條路長些,更長一些。
今夜露宿荒野。
秋末冬初,深夜已經(jīng)冷得呵氣成霜。
小廝將火撥得旺旺的,道:“我去附近多拾些柴?!?p> “好——”
徐小姐從馬車上下來,問:“還剩兩個包子,要不烤著吃?”
“好——”
徐小姐揀了根細(xì)樹杈,叉起包子,放在火上一點點烘烤。
小廚子靠著火堆旁的大石頭,身上烘得暖洋洋的,睡意自然襲來,她頭一歪,最后胡亂應(yīng)了一聲:“好——”
徐小姐不禁莞爾。
裹包子的紙團兒躺在徐小姐腳邊。她隨手撿起來,想投進火里。
最外邊這張似乎不是油紙,上面有字兒,徐小姐閑來無事,抖了抖展開來。
這張紙先被大風(fēng)刮落……再被賣包子的老婦拾到……最后隨手裹了包子。
老婦目不識丁,自然不知道這紙其實是一份海捕文書。
……
不久,小廝抱了一堆柴火回來。小廚子也被烤包子的香氣驚醒,抓起來就吃。
見她吃得肉汁四溢,小廝提問:“今晚我們?yōu)槭裁床辉诹镞^夜?”
小廚子津津有味地咬著肉餡,搖搖頭。
“柳巷就在山下不遠(yuǎn),一馬平川,連城墻都沒有,卻完全沒有被流寇侵?jǐn)_過的跡象,這是為何?”
“為何?”小廚子來了興趣。
“我猜流寇一定與柳巷有某種交易。流寇不動柳巷,柳巷不剿匪、不上報,甚至幫忙掩護。二者可能有銀錢往來,又或許流寇之中本就有柳巷人。流寇,其實就是柳寇?!?p> “說不定這個……”
小廝故意壓低嗓音,指著她手里的包子:“這就是那些被流寇殺害的……”
人肉包子。
“噗——”
孩子瞬間噴了。
小廝無聊的陰謀得逞,恨不得要笑到地老天荒,無意中瞟見了徐小姐。
徐小姐搖搖欲墜地站在一旁,面色忽青忽白,牙齒抖得咯咯作響。
哎喲糟糕,忘了徐小姐也吃過包子。小廝想要上前攙扶,徐小姐不知怎么渾身一顫,猛地退開幾步。
小廝只好澄清道:“莫怕,我是開玩笑的,我自己也吃了包子……”
小廚子立刻喊了一聲,沖過來一通王八拳,攆得小廝滿地亂竄。
他們都沒有發(fā)現(xiàn),徐小姐嘴角噙著一抹冷笑,凝視著熊熊燃燒的火堆,那張海捕文書已經(jīng)在火中化為灰燼。
相王余孽。賞銀萬兩。
夜色如墨,徐小姐的瞳仁里也有兩簇小小的火苗,簌簌跳躍著。
……
血八遠(yuǎn)眺襄陽。
襄陽城樓巍峨、占地遼闊,就像一只懶洋洋的猛獸,看似惺忪,其實隨時可能一躍而起,刺穿獵物的喉管。
藏在城里的血九讓他一想起來就亢奮。
血八本名拓跋宏烈,是當(dāng)今皇后拓跋氏的親侄子。他生性兇殘、行事乖戾,只在出身低微的血九手上吃過一個小虧。
從此血九永無寧日。
血八像跗骨之蛆纏上了他,要么強占他功勞,要么告黑狀給他穿小鞋。
二人勢同水火,直接導(dǎo)致血甲第八、第九兩軍互搞小動作,摩擦不斷,嚴(yán)重破壞了血甲軍“分工不分家,任務(wù)靠大家”的傳統(tǒng)。
血八抬起右手——
“第八軍聽令!即刻封鎖襄陽城外五里處所有大小道路,一只蒼蠅也不許漏放進城去!”
“殺!殺!殺!”
大片紅色甲胄快速移動,像兩片華麗的血翼豁啦一聲迎風(fēng)展開,圍住了襄陽。
這是一場針對血九,駕輕就熟,赤裸裸的截胡。
……
“我覺得徐小姐有點不對勁兒。”
“哪兒不對勁?”
“說不出,就感覺。”
感覺是這世界上最沒道理的事兒。小廝道:“你感覺一下我現(xiàn)在想吃桂花糕還是海棠糕?”
小廚子:“海棠?!?p> 小廝道:“不,我想吃鴨脖子?!?p> 小廚子:“絕交吧。”
這時他們距離襄陽還剩二十里。
襄陽地處交通要道,是南北交兵的必爭之地,當(dāng)年也曾淪陷在北魏赤焰軍的鐵蹄下,因此十?dāng)?shù)年來不斷修繕軍備,重兵戒備森嚴(yán)。
小廝打算在襄陽外圍五里處,跟徐小姐分道揚鑣。他瞄準(zhǔn)的是襄陽城的天然屏障——隆中山脈。
走了一陣,小廚子發(fā)現(xiàn)自己的水囊空了,開口問小廝借水囊。
小廝道:“不借,已經(jīng)絕交了?!?p> 小廚子只能自給自足,自己動手把小廝的水囊拿過來:“這么大人了不要動不動就喊絕交,幼稚?!?p> 徐小姐正聽著兩個幼稚的人鴨子拌嘴,車廂忽然一震,馬車緩緩?fù)O铝恕?p> 小廝勒住韁繩,遠(yuǎn)處情況似乎有點兒不妙。官道向來開闊,那邊卻堵得水泄不通。
然而此刻調(diào)頭為時已晚。一隊甲胄暗紅的騎兵手持長槍,正沿路巡視,向他們這邊駛來。
“老實點!都過去??!”
果然是血甲軍。
已經(jīng)從金京追到這里了么。
小廝神色凝重。此時斷無退縮之理,否則會立刻引起血甲軍的懷疑,只有咬牙向前走一步看一步了。
柳巷之后,他們路上也遇到過幾次盤查,徐小姐絲毫不知分別在即,嬌羞地默認(rèn)了小廚子“一對有情人兒雙雙去襄陽”的說法。
希望假扮情郎這次也能管用。
……
血甲軍與官兵不同。他們專門處理皇帝那些不能見光、不上臺面的事務(wù)。他們更像殺手,殺手不講規(guī)矩,也不管民怨沸不沸騰。
所有人都被攆下車,阻礙視線的貨物都被推倒,滿地亂滾。一切能藏人的地方都挺槍戳幾個窟窿先。女生男相的人最慘,被掐著脖子殺雞一樣摸來摸去,檢查有沒有喉結(jié)。
幾個可疑之人被五花大綁在道邊,如果今天抓不到嫌犯,就先拿這幫倒霉鬼開張。
“什么人?”
“來襄陽干什么?”
徐小姐不慌不忙上前兩步,福了福道:“回稟軍爺,奴家是金京人士,因父母雙亡,特來襄陽投奔外祖?!?p> 京城出來的就是不一樣,女子人長得好看,說話也利索。不像這幫鄉(xiāng)巴佬,見了血甲軍瑟瑟發(fā)抖,瘟雞崽兒一樣,多問幾句就要尿褲子。
軍士面色稍緩,看向徐小姐身后牽馬的小廝:“那個是什么人?”
徐小姐溫言道:“他便是相王案的余孽,陛下要抓的犯人。”
慢條斯理。字字清晰。
她的神色像說了一句很平常的話,比如天氣真好啊,或者秋梨很甜啊。效果卻是石破天驚的,相王案,余孽,要抓的犯人。
?。。。?!
剎那之后,仿佛一滴冷水炸開整個滾沸的油鍋,血甲軍嘩啦一聲圍上來,馬車登時被裹得密不透風(fēng),像一個漸漸成形的風(fēng)暴之眼。
透過如林的長槍,透過锃亮的弓弩,透過一重重血甲軍的肩膀,小廝凝目注視著徐小姐。
置你于死地的往往不是敵人,而是翻臉無情的熟人。
……
這位豹頭環(huán)眼的軍士是名小隊長,一貫心狠手毒。他先長手一伸扼住徐小姐的咽喉,冷冷道:“此事非同小可,小姐有何憑證?”
徐小姐氣息受阻,嘶聲冷笑道:“軍爺請看……此人與海捕文書所畫一摸一樣!”
小隊長一愣,果然從懷里摸出一張海捕文書來。很多血甲軍身上都揣著這幅畫像,但幾乎沒人拿出來時時比照。
哪個重犯會傻得用本來面目到處流竄?他們嚴(yán)查男扮女裝,懷疑那些看不清面容的大胡子,邋遢的乞丐,臭烘烘的糟老頭……
燈下黑大抵便是如此。
小隊長面皮不由自主地抽了抽,松開徐小姐。
“快去請統(tǒng)領(lǐng)大人!”
……
“我有個問題?!毖嗣掳?,深陷的眼珠中有狂喜,也有狐疑。
“小姐何必等到今日?”
這也是小廝心中疑問。金京到襄陽千里迢迢,關(guān)卡林立,當(dāng)中有過無數(shù)次機會。
徐小姐不慌不忙,甚至抽空嫣然一笑。
所謂“如假包換”,假貴人落網(wǎng),竟換了個真貴人出現(xiàn)。這位“統(tǒng)領(lǐng)大人”可是京城來的狠角兒,徐小姐攀龍附鳳的心思再次活絡(luò)起來。
“奴家愚鈍,一直被蒙在鼓里,后來到了柳巷,機緣巧合之下瞧見了海捕文書,才終于識破此賊?!?p> “途中也遇到過盤問,只是此賊手段潑辣,奴家恐怕普通官差拿不住他,所以不敢聲張?!?p> 徐小姐垂頭,睫毛撲簌,蝶翼般顫抖,看上去甚是可憐。
“奴……是不是做錯了?”
“嘶嘶……”
血八笑了,食指挑起徐小姐的下頜:“做得很好?!?p> 徐小姐不知為什么被他從齒縫里擠出的笑聲激出一身雞皮疙瘩。
“拿下?!毖苏f。
弓弩手在外圍抬臂瞄準(zhǔn),長槍手刀手緩緩?fù)七M,風(fēng)暴一觸即發(fā)。以馬車為中心,血紅色的圓環(huán)層層緊收絞殺碾磨,像一朵死亡大麗花。
——“我感覺徐小姐有點不對勁兒?!?p> 小廝的五指落在刀柄上,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小廚子說過的話。
小廚子。她人呢?!
一個有點兒稚嫩的聲音突然喊:“都慢著!我我我要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