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橫公大人
……
玄邃從未見過皇帝手里的輿圖,但他知道,自己胸中的輿地里程圖一定與別人的不同。
在相王授予玄邃的“南魏輿地里程圖”中,隆中山脈是一片極其可怕的殺場,充斥著機關與陷阱。玄邃很難想象王爺是何時,又是如何將這片綿延起伏的山巒改造成一部巨大無匹的殺人機器。
是與北魏持續(xù)征戰(zhàn)的十年嗎?還是行蹤縹緲至今成謎的四年?
那四年,王爺究竟去了哪里?玄邃也很想知道。
玄邃:“脫衣服?!?p> 弗藍警惕地瞪著他:“干什么?”
玄邃朝她腦門彈了一下,沒好氣地道:“你那外袍是白的,夜里拿來當誘餌比較顯眼?!?p> 他嘴瓢挑釁:“難不成還是我看上你了?”
弗藍:“你看上別人的時候就說脫衣服?”
“……”
弗藍解開衣襟,玄邃背過身,耳聽孩子抱怨:“剛才裹那貓熊撕走了倆袖子,現(xiàn)在連背心都不給我留了?!?p> “說了它不叫貓熊,那是獾?!毙溥€想贏一把。
弗藍:“你臉怎么紅了?”
玄邃急了:“我沒有!”
果然還是輸了。
玄邃三下五除二脫下自己的外袍,兜頭罩在孩子身上,防止她再說出自己招架不住的話。
……
殺人谷。
出現(xiàn)在血八眼前的,是一個深邃黝黑的山谷,邊界隱藏在夜色里,望不清到底是否有出路。兩山山根渾厚,山峰高聳在天空里交錯,如合攏的雙掌。
血八如今,便是那掌中螻蟻。
夜深深深,黑色濃稠得幾乎化不開,一時間瞧不出谷中究竟有何玄機。
血八試探著前行,幾步邁出后感到落腳深深下陷。他彎腰察看,發(fā)現(xiàn)地上覆蓋了極厚的落葉層。
想來周圍的山上一定長滿落葉的喬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才會積下這層層疊疊滿坑滿谷的落葉。
一陣雜沓的人聲傳來,第八軍很會來事兒的豹頭小隊長率領著十余名部下闖進山谷,趕來護衛(wèi)血八。
殺人谷外,血九抱臂冷眼旁觀。廢物永遠是廢物,血八如果當機立斷給他扣上個“謀害皇親國戚”的罪名,第九軍也不敢阻止他拿人。
但血八錯失良機。血九現(xiàn)在只要咬死一切都是誤會,血八明里拿他毫無辦法,至于暗里對付他,血八干的還少嗎?
且看這廢物能在山谷里邊兒翻出什么花樣。
十來支火把的光芒,像巨手攥著的點點螢火。眾人邊走邊四下環(huán)顧,突然小隊長倒抽一口冷氣,失聲叫道:“統(tǒng)領!你看那邊——”
今年的葉片已經褪盡,視線中盡是大片裸露的山巖。前方山谷的石壁上,距離地面一人左右高度,血八看見一個巨大幽深的山洞。
洞口掛著幾根枯藤蔓,落葉夾雜著霜草,草里好像有什么東西,遠瞧顏色不太一樣。
一個軍士上前抽出長劍撥了撥,發(fā)現(xiàn)是件泅了血的白衣,血跡還很新。
“有人來過!”
軍士警惕地舉高火把,環(huán)視四周。當他試著往洞里看去,發(fā)現(xiàn)藤蔓后的石壁上,竟然刻了一個皮有珠矍的獨角龍形印記!
龍形上布滿斑駁的苔蘚和片狀脫落,證明這個印記已經上了些年頭。
這個蛟龍印無人不識。
它代表相王李鶴林。
“統(tǒng)領,您看是不是逆賊負了傷,藏在洞里?”
“奇怪。”血八喃喃地道:“這個蛟龍印不像作假,可要是這兒跟相王有關,馬夫之子為什么要泄露給我,讓我來殺人谷呢?”
豹頭小隊長猜測道:“會不會是激將法?覺得越是故意說出來,統(tǒng)領反而不會來?”
血八恍然地拍了拍他肩膀:“沒毛病……那這蛟龍印是什么意思,相王吃咸了沒事兒來這荒山野嶺玩?”
兩人大眼瞪小眼。
小隊長喃喃地道:“老天!該不會……”
身后的人忽然低聲驚叫。
……
“是我的耳朵壞了還是血八腦子壞了?”
血九掏了幾下耳朵:“你是想告訴我,這山谷里邊兒有相王的寶藏?”
不等豹頭小隊長說話,血九慢條斯理地道:“還是你們覺著我腦子也壞了?這種天大的功勞血八不趕緊殺人滅口,還叫我一起分杯羹?”
小隊長苦笑道:“山谷里邊有東西,九統(tǒng)領去了就會明白?!?p> 他將沾血的白衣給血九看:“嫌犯就在里面,統(tǒng)領讓我把所有人都帶進去?!?p> 所有人?
神神秘秘的,血九沉吟了一下。
豹頭見血九謹慎至此,左右看了看,低聲說道:“統(tǒng)領讓我問問您,陛下明知第八軍和第九軍不合,為什么偏偏讓您二位來呢?”
血九譏諷道:“難道不是你家統(tǒng)領這蒼蠅非要追著叮我這塊爛肉?”
“這回真不是?!毙£犻L有些訕訕:“是陛下親自下旨?!?p> “所以?”
“所以,卑職斗膽揣測,陛下是否故意放走這條漏網之魚?再派您二位來圍捕,互相牽制,省得一下子就把他逮住——還得讓他帶路呢?!?p> “這不,給帶到這兒來了?!?p> 血九不認識一樣從頭到腳打量著小隊長,伸出大拇指:“就沖這番話,我今天給血八這個面子。”
雖然不大相信此地有寶,那寶藏又不是大白菜隨處可見。但血九想,來都來了。
看看也無妨。
……
殺人谷是輿圖上官方的名稱,在玄邃心中它其實叫做沙蚺谷。
不是殺人,是沙蚺。
玄邃回到弗藍身邊,兩人開始往谷口上方的峰尖攀登。沙蚺谷中響起一陣陣驚呼,火光下人影紛沓。
這時谷外的火龍緩緩開始移動,次第流入山谷。大約一柱香時分,兩軍全部開進了信女峰巨大的雙掌之中。
進入了玄邃的掌握。
可以開始了。
玄邃終于來到谷口上方。黑夜如同稀釋了的水墨慢慢淡去。天,快要亮了。
一點火種從玄邃手中墜落。
……
“隊長,山谷外要不要派些人留守?”
豹頭小隊長搖頭,兩軍隔閡由來已久,本就互不信任,留后手容易引起誤會。
“可是兩名嫌犯還沒抓到,萬一……”
小隊長笑著在這個軍士屁股上踢了一腳:“熊貨,兩名小兒能奈我血甲大軍何?”
“注意戒備!”
“嚴防山火!”
數(shù)百支火把將山谷局部照得亮如白晝。血甲軍終于看清了周遭的情形……一股股寒意從腳底升起,膽子小的人忍不住驚呼出聲,躥出一身雞皮疙瘩。
血九終于明白,為什么血八被迫跟他合作。
滿山遍野的枯樹上,掛著成千上萬數(shù)不清的蛇。這殺人谷,根本就是個巨大的蛇巢。
一陣寒風吹過,滿坑滿谷的蛇詭異地蠕動,像一株株狂舞的柳樹精,每一條柳枝每一個分岔都是蛇。血甲軍雖然大都不怕蛇,但數(shù)量會帶來性質的變化,這樣恐怖的密集度,視覺上有種強烈的沖擊力。
有的軍士忍不住彎腰嘔吐,有人踉蹌后退,隊伍出現(xiàn)了隱隱的騷動。
“冷靜,這些不是真蛇!”
血八斷喝一聲。
若是真蛇,此地早已尸橫遍野,變成一場蛇的盛筵。這些其實是蛇生長時脫下的蛇蛻,又叫龍衣。
況且這還不算什么。
血八抬手一指:“看那邊。”
血九望去心中猛地一震,渾身汗毛根根倒豎。
灰色的山巖間,留有一些極其巨大的蛇蛻,碗口粗細二丈余長,更有甚者如水桶般,長度蜿蜒難以估算。
這是……巨蟒?
這樣的蟒蛻居然有上百條。
血九腳上有些濕熱,低頭一看,斷尾狗一灘爛泥般趴在腳邊,嚇尿了。
藏寶地多有異獸守護,血九反倒多出幾分信心。很幸運,現(xiàn)在是初冬,蛇類已經進入冬眠。否則就算第八第九兩軍一齊上,也只有逃命的份。
洞壁上的獨角蛟龍印記,的確是相王的風龍騎刻下的。相王李鶴林曾經來過這里。
只不過,他留下這個印記,標識的卻不是寶藏,而是沙蚺的巢穴。
沙蚺是一種比蟒更龐大的巨蛇。它的頭吻短小呈楔形,成年后身長可達四五丈,男子軀體般粗細。沙蚺無毒,它們喜歡以力殺戮,而不是以毒致死。
沙蚺是這座信女峰的王者。
……
“這就完了?”
弗藍一步三跳地跟在玄邃身后離開信女峰:“不是說要搞個大的嗎?”
話音甫落,弗藍背后忽然大放光明,猛烈的紅色火光照得四周分毫畢現(xiàn)。弗藍回頭,再仰首,看到令她終身難忘的一幕——
一道火焰的巨浪騰空而起,不,不止一道,整個沙蚺谷騰起了此起彼伏的火焰巨浪,把天空都燒成了緋紅,信女峰的雙掌此刻仿佛正捧著一顆熊熊燃燒的火球。
山火遠沒有這樣兇猛,是猛火油。沙蚺谷中,相王埋下了大量猛火油。尤其是谷口,更是燃起一道十余丈高的火墻。
那是沙蚺谷唯一的出口。
不管相王當初埋下猛火油,是為著殺敵還是除蚺蛇,總之今夜的沙蚺谷已經成了徹頭徹尾的煉獄。
不知是寒風真的送來那些哀嚎慘叫,還是幻聽,弗藍隔著遠遠的距離,仍然禁不住打了一個冷顫。
她想起相王府的漫天火雨。不同的是,焚燒的沙蚺谷中,此刻更多了被大火驚醒的蛇群和一條條巨蚺,人蛇在烈火中共舞,那是怎樣一番慘烈的景象?
“別看?!?p> 玄邃遮住了弗藍的眼睛。
他平靜地道:“假如今日是你我為血甲軍所擒,詔獄中酷刑三十二道,不會比眼前來得仁慈,明白嗎?”
弗藍默然片刻,在他手心里點了下頭。
“走吧,暫時不會有人追來了?!毙淠_下發(fā)力,奔向隆中山脈更蒼莽的深處。
弗藍緊隨其后。
天邊出現(xiàn)了第一抹魚肚白。
“……”
兩個身影遠去后,天光中出現(xiàn)了尾隨其后的第三個身影。
赫然正是玄邃在周莊所見,那個殺神般的男人。平巾幘、粗布衫、大口縛褲,凜冽的寒風中依然衫領敞開袒露胸懷。
男人一手揣在懷中撮著幾根胸毛,一邊牙疼似地咂咂嘴:“我他婆的!年紀輕輕就如此心狠手辣……”
還有,他身后那個不男不女的娃娃又是什么情況?
橫公大人郁悶地追上去,陛下要這小子身上的東西,交給他帶回去不就完了?干嘛派他來奶孩子。
……
“上來。”
一夜疾走,兩人體力都到了極限。玄邃見孩子實在困得東倒西歪,幾乎閉著眼在走路,干脆蹲下背她起來。
還不能休息,這座馬婆嶺是狼群的地盤,必須繼續(xù)往前走。玄邃背著弗藍,二人不斷交談來給玄邃提神。
“你叫弗藍?”
“嗯?!?p> “湖南的湖?湖南的南?”
“湖南是誰?”
“唔……是個地名兒?!?p> “無聊。”
走了幾步,玄邃又問:“你功夫不錯,是誰教的?”
“阿爹?!?p> 那個肥得臉上幾乎沒有眼睛的廚子?玄邃使勁回憶了一下。
“廚子為什么會功夫?”
“他不光是個廚子唄,他其實是一個殺手。”弗藍閉著眼,隨心所欲地答。
玄邃腳步頓了一頓,又繼續(xù)前行:“你說你爹是殺手?”
“嗯,我是被他撿回來的,他說家生子埋得深,容易取得信任,將來興許能干大事兒?!?p> 一聽這廚子就不是跑單幫的江湖客,是某個勢力安插在相王府的暗樁。
玄邃追問:“還有誰?”
“不知道?!?p> 從皇帝這兒開始,相王府中一直都有各方勢力安插的奸細,王爺心知肚明卻不點破,互相利用嘛。其中卻不包括這廚子,這顆釘子直到今日才浮出水面,藏得夠深。
幕后的人是誰?
與覆滅王府有關嗎?
玄邃壓著聲音緩緩問出他最想知道的問題。
“你們到底是誰的人?”
“說真的,我也很想知道?!备ニ{深有同感地道。
“??”
玄邃愣怔了半晌,無語地叫道:“弗藍啊……弗藍?”
“……你睡著了嗎?”
“……”
終于下了馬婆嶺,玄邃松了一口氣。馬婆嶺上有狼群出沒,那是他絕對不愿招惹的對手。
快接近晌午,冬日的陽光沒甚么溫度,卻亮白的刺眼。玄邃如愿找到一個水滴形的小山洞,口小洞腹大易守難攻,地面還算干燥。
卸下熟睡的弗藍,他從外邊弄來許多落葉鋪在一處,將孩子放平躺下,最后搬來幾塊石頭堵住洞口。做完這些,他疲憊地掄掄酸痛的手臂,倒頭便睡。
“……”
弗藍睫毛抖了抖,緩緩睜開雙目。眸光凝實、冷靜似兩道瓦上霜,哪里有半點睡意。
她維持著先前的姿勢,視線落到熟睡的玄遂身上,意味不明地停了一會兒。直到看到自己身下層層鋪墊的樹葉,神色才漸漸松動。
……剛才,弗藍以為他會將自己扔下馬婆嶺的懸崖。
玄邃停在懸崖邊上。她清晰地感受到他不自覺繃緊的腰背,怦怦加速的心跳,攬著她雙膝的手格外炙熱,有汗意。
在玄邃和弗藍的這段關系當中,這是最脆弱的一剎。
是一個信任幾乎崩碎的至暗時刻。
弗藍的出現(xiàn)太過巧合,年齡、身手、背景都太像接近他刺探秘密的細作。
慈不掌兵,義不行賈,玄邃不是個心腸很軟的濫好人。最初帶上這孩子,除了同在王府的情份,也是為了混淆視聽,掩飾身份。
如今兩人身份都已暴露,這么個來路不明敵友難辨的孩子……
不如扔下懸崖,一了百了。
玄邃沉默了一會兒。最終卻邁開腿,選擇背著熟睡的她下山了。
“……”
弗藍不知想了些什么,最后閉上眼,漸漸沉入黑甜的夢鄉(xiāng)。
“我他婆的,這又是什么情況?”
洞外一棵粗壯的老樹上,橫公大人惡趣味地揪著一撮胸毛。
為什么不下手?
剛才那小子在懸崖上分明是動了殺機,難道是背后的娃娃精明,發(fā)現(xiàn)了端倪?
橫公大人嘿嘿冷笑起來,除掉一條小尾巴又有何難?既然這樣,大人我來助你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