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蒙塵金環(huán)
…………
傍晚時分,護國公府一陣擾嚷,郭丹巖到家了。
他一進前院正房就嚯地嚇了一跳,郭夫人笑瞇瞇地扎著手。她臉上有這種表情時,護國公往往要發(fā)誓才能搞得定,可郭丹巖不怕。
“回來啦?”
“嗯,娘我跟你說……”
“不忙叫,走前我都說什么了?”
“娘說我五行缺水,朱家小姐日干是壬,水命,八字合婚是天生一對,還說這事搞砸了就別喊你娘。”
“那你還有什么話說?”
“有,郭夫人,我跟你說……”
“小兔崽子!”郭夫人繃著臉佯怒。
郭丹巖趁機湊上去揉肩捶腿:“娘,娘我跟你說,那個朱小姐大概命里犯水,所以她叫漠沙啊……徒有個水字旁,它壓根兒就沒水。”
郭夫人繃不住樂了:“歪理十八條?!?p> 郭丹巖哄郭夫人一貼見效。郭夫人最吃兒子這套花功,就像護國公最吃夫人的嗲功一樣。
一物降一物。
郭丹巖笑著向門外喊了一聲:“白小姐快請進?!?p> ……
“這位小姐是怎么回事?”護國公將郭丹巖叫到書房,摒退所有人問。
“酒泉偶遇,她要來武陵關尋親,所以結伴同行。”郭丹巖坦蕩地道。
“就沒有其它意思?”
“有。但相識尚淺,未知其人全貌,不敢言之過早。”
郭丹巖如此理性,讓護國公十分欣慰,但這一絲欣慰才上眉頭便倏地散去,護國公的神色又沉郁起來。
才幾日不見,郭丹巖忽然驚覺父親眼窩凹陷,老態(tài)盡顯,嘴邊如刀的法令紋透露出深深的憂思。
他驚異地道:“爹!您這是怎么了?”
護國公思忖良久,終于下定決心道:“丹巖,爹需要你幫一個忙?!?p> “你帶著這位小姐,私奔吧!”
“好……?。俊?p> 護國公府半夜里爆發(fā)出一陣劇烈爭吵。據(jù)說世子撇下媒妁之言的朱家小姐,從酒泉另外帶回一名剛剛相識的美貌女子。護國公為此大發(fā)雷霆,父子二人鬧了一場,不歡而散。
就連橫著走的郭夫人都吃了癟。
……
“大哥哥,咱們這是去哪兒?”弗藍跨著一匹棗紅色的矮馬,打了個哈欠問道。
郭丹巖微微一笑:“帶你去遼河觀賞樹稼。”
樹稼是遼河一帶獨有的風光,北地百姓喜歡稱之為“霧凇”。霧凇產生自極寒天氣和沒有完全冰凍的遼河水,騰起的水霧凝華為霜晶,附著在岸邊的樹木上結成雪掛。千樹萬樹,碎玉銀花。
北地素有“霧凇重霧凇,窮漢置飯甕”的說法。霧凇和瑞雪一樣,都是豐年之兆。
“非得這么早嗎?”弗藍縮縮脖子,天剛蒙蒙透亮,猴冷猴冷的。
“看樹稼正是要趁早,所謂夜看霧,晨看掛,待到近午賞落花?!?p> 嘴上說得一本正經,郭丹巖心中卻在苦惱該怎么開這個口?總不能真說請你跟我私奔吧,就算他能厚起臉皮,關鍵人家也不答應。
可爹交代的任務怎么辦?
他這邊心里緊張,劉星函那邊也不輕松:世子昨夜為了這白小姐碰了一鼻子灰,大清早兒帶她出來,是不是要送她走?
又不像。
劉星函盯著白小姐踢踢踏踏的小馬想。
這是匹罕見的德慶果下紅。果下馬因身材矮小,騎著它能穿行于果樹下而得名,是價值連城的名駒。還特地備矮馬,可見世子待她心重。
當事人可不管這些彎彎繞繞,弗藍放下披風的帽兜遮住臉,跟著郭丹巖堂而皇之出了西城門,親眼見證了這座傳說中的南魏第一雄關。
武陵是一塊寶地,遼河呈幾字形三面環(huán)繞,向東奔流入海,形成一道天然屏障,西南直上眉山天險。當中筑四方雄關一座,邊長九里十八步,如一塊巨型界碑,鎮(zhèn)穩(wěn)南魏門戶。
弗藍欽佩地仰望著城關上的箭樓和巨匾,城高四丈墻厚二丈,方正扎實,極為雄渾壯闊。
像一個奇跡。
正神游太虛,弗藍忽然面上一痛——高聳的城門已經在身后轟然關閉。失去了建筑的遮擋,北風如刀,刀刀無情。
出關了。
弗藍抬手揉揉眼,仿佛就在她眼眸開闔之間,天地突然改頭換面,世間只剩下澄澈的藍白二色。
遠方一望無際的遼河白浪奔涌,靠岸處漂浮著一塊塊巨大的浮冰,正逐漸連接成雪白瑩藍的新大陸。
岸邊樹林全披上霜掛,根根白銀,排排雪浪。
“……好厲害??!”
聽口音就知道這位白小姐是南邊來的,劉星函一笑,這樣壯觀的場面莫說南人,連他這土生土長的武陵人每次乍見,依然會有戰(zhàn)栗沿著脊背竄起,一股豪情油然而生。
郭丹巖笑著幫弗藍緊了緊披風:“手藏里邊兒,別著涼了?!?p> 裹著火紅披風的少女在銀色仙境般的霧凇中流連,美成一幅畫卷。
按照護國公的計劃,郭丹巖此時應該告訴劉星函,自己要跟白小姐私奔到兮云渡,叮囑劉星函千萬別說出去。
劉星函當然會火速回去搬救兵,護國公就可以用找郭丹巖的名義,隨時派人去兮云渡。
這只是萬不得已的備用計劃。
郭丹巖真正的任務,是去兮云渡找一個人,找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然后阻止他登上今夜去北魏的渡船。
護國公要想辦法保住相王留下的火種,阻止那個孩子掉進陷阱。太子麾下三個江湖人就在府上,他必須謹慎行事,讓一切看起來都很合理。
郭丹巖刻意避開劉星函和其他護衛(wèi)的視線,將弗藍單獨引到一旁,打算開口。
弗藍卻先說道:大哥哥,我口渴了,馬上有水囊,能不能幫我拿過來?”
郭丹巖拖得一時是一時,趕緊去了。普通水囊眼下會結冰,郭夫人早上準備了銅鑒缶,雙層外部是鑒,內部是缶,里面灌了燒滾的羊乳。
然而等他拎著銅鑒缶回來,哪里還有半個人影?玉樹瓊林,只剩一件火紅的披風搭在矮枝上,隨風搖曳。
郭丹巖抓住披風一拎,一張小紙片忽悠忽悠飛出來。他急忙拾起來,卻不是信,是一張飛錢。三百兩,剛好是劉星函付的鐲子錢。
可那個藍寶石手鐲,昨晚她已經送給郭夫人了。
幾個聞訊趕來的侍衛(wèi)大眼瞪小眼,劉星函小人之心錯看了人家,不免有些臉紅。
“還不趕緊找!”
劉星函見世子遲遲不發(fā)話,擔心他想不開,吼了一嗓子。
“不必?!?p> 郭丹巖背對著他們,頭也不回地道:“你回府替我稟告一聲,就說白小姐被人伢子捉走了,我懷疑她會被略賣去北魏。”
他快步走向馬匹翻身而上,馬兒恢恢長嘶了一聲。
“我這就去兮云渡,把她找回來?!?p> 冬月十九。
這是注定多事的一天。
郭丹巖遠遠瞥到東城門的時候,身后有號角聲聲戰(zhàn)鼓雷鳴隱約傳來。赤焰軍正在發(fā)起新一輪進攻。
赤焰軍攻城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主要活動是封鎖大段河岸。他們來犯時遼河尚未上凍,如今靠岸處結成巨大的冰塊,戰(zhàn)船無法下水,只能被拖到灘涂上排成方陣。
赤焰軍現(xiàn)在是名副其實的背水一戰(zhàn),但完全看不出他們有決戰(zhàn)的意圖。
可惜武陵城駐軍人數(shù)處于劣勢,援軍又自顧不暇,護國公反擊不成,唯有固守城關,等待耗盡對方糧草。雙方陷入一種莫名其妙的僵持。
郭丹巖策馬的手緊了緊,沒有回頭。他眼下有一個更重要的地方要去。
城東十里,有一個神秘的黑市渡口,除了南北往來偷渡客,大量見不得光的物資及情報亦在此地交易。
這個黑市渡口,叫兮云渡。
真正到達兮云渡時,郭丹巖發(fā)現(xiàn),這事可能比他預想中更加困難。
眼前出現(xiàn)的并不是想象中陳舊破敗、鬼鬼祟祟的碼頭,而是一片古鎮(zhèn)般的村落。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最特別的是,這個村落是整個建在水面上的。
兮云渡可謂天造地設,獨此一地。遼河流至此處萬礁叢生,據(jù)一些老人講,此地在古籍中曾經叫做萬峰嶺,密密麻麻的山頭直插云天。
數(shù)百年前,昏君無道惹來天罰,大地崩解群山塌陷,洪水滔天。山峰沉入水底,形成數(shù)不清的連綿暗礁。
十余年前一位神秘匠人獨具慧眼,依河就勢在暗礁之上建造起半實地半懸空的吊樓,樓檐翹角上翻展翼欲飛。開槽鑿眼,斜穿直套,里外再涂滿桐油,又干凈又亮堂。
樓名兮云。
遼河作為南北兩國的交境,是長期混亂,無主爭端之地。在河上造樓無需地契房契。
于是附近村民紛紛效仿,漸漸地,一棟又一棟吊樓在這片暗礁上方崛起,向遼河中央不斷攤開深入。
北地極寒,遼河雖然白浪滔滔奔涌不息,深處水面并不會凍住,靠岸水淺的地區(qū)卻難免結冰。故此每逢嚴冬,唯有這片直插遼河深處,靠近河心的村落,依然能夠行船。
不知何時起,這里變成了偷渡客和各種販子的安樂窩,大量涌入的銀錢將兮云渡變得越發(fā)興旺。
護國公對此選擇了眼開眼閉……需求都是相互的。
昨日這些江湖人帶來的消息,讓護國公陷入深深的焦慮。這個馬夫之子是相王府僅存的活口,在一路圍剿中艱難北上,必有所圖。
不能讓他落在皇帝手里。
如何避開太子的耳目保下此人,如今唯有靠郭丹巖隨機應變。
郭丹巖走進了第一座吊樓。
……
“問話一百錢?!?p> 弗藍身上沒有五銖錢,只有從玄邃身上摸來的幾張大額飛錢。
于是她擼起袖子,露出瑩白的小臂上層層疊疊足有十幾圈的金環(huán)。
這些金環(huán)首尾相連成一個整體,又叫纏臂金。本來應該戴在女子上臂,弗藍年幼纖細,只好松松套在小臂上。
這是郭夫人給她的回禮。
她將廟會買下的藍寶石手鐲送給了郭夫人。郭夫人是個豪氣的,索性拉開首飾匣子任她挑。滿眼翡翠珠玉,金剛石、藍寶石、綠松石、金珠子,燁燁生輝。
這套金環(huán)閃爍著微弱的暗金光芒,反而是最樸素,最簡單的一款。
對面的老頭立刻來了精神。
弗藍將金環(huán)褪下擱在桌上,老頭兒一把抓住就要往懷里塞。
“嗵!”
弗藍連環(huán)帶手給他一把拍在桌上。老頭兒用力掙扎,按住他的這只小手白白嫩嫩,卻牢如鐵鉗般紋絲不動。
小姑娘不是一般人。
老頭識相地停下動作,咧嘴訕笑:“開個玩笑,開個玩笑?!?p> 弗藍也笑:“說說吧?!?p> “話說咱們這個兮云渡,共有黑、白、黃、紅、杉木色五種吊樓。白色檐角的用來進行情報交易,黃色檐角的吊樓內是物品交易,紅色檐角的吊樓提供給江湖殺手做人頭買賣,黑色檐角的在最深處,那是南北往來偷渡客的樂園。”
“杉木色的吊樓數(shù)量最多,占了絕大部分。這些普通店鋪為兮云渡的運轉提供衣食住行和其它一切需要。”
“譬如你這間胡炮肉店?”白丁向外睇了一眼,這是岸邊最近的第一座吊樓。
大約一個時辰前,也是在這樓里,郭丹巖從這老頭嘴里打聽到了幾乎一字不差的內容。
套話嘛,老頭可以倒背如流。
“正是,本店都是一歲肥羊現(xiàn)殺現(xiàn)切,精肉油脂都斬成細縷絲兒,下豆豉,加蓽茇,胡椒粗鹽調味……”
弗藍咳了一聲。
老頭這才發(fā)現(xiàn)說岔了,又拐回來:“少俠要打聽的渡船就在今夜亥時。你去黑角吊樓里點一壺茶湯,茶杯倒扣為號,自然有人接洽?!?p> “……今夜?”弗藍緊盯著老頭的眼睛確認道:“這種船每天有?”
按照橫公漁兒的說法,該是明晚冬月廿才對。今天剛好郭丹巖帶她出關看霧凇,她趁機腳底抹油溜過來。
今天才十九。
“少俠莫要說笑,咱們兮云渡這船每月僅此一趟,天王老子也沒辦法!”
“這是為何?”
“少俠到時自然明白?!?p> 弗藍見老頭兒賣關子,突然出手如電在他穴位上戳了一下。老頭兒手筋酸麻,哪還能握得住金環(huán)。弗藍目不斜視地將金環(huán)套回小臂上。
老頭急了:“少俠?”
弗藍起身:“你這幾句話連摳腳錢都不值?!?p> 摳腳錢?
老頭氣得幾乎吐血。你說說這世道!女孩子兇得要命,還是前面的紫衣少年好,出手大方,說話和氣。真是個好人。
好人,就是用來賣的。
……
兮云渡盡頭。
黑角吊樓坐落在一塊巨大平坦的礁巖上方,一根根支柱格外粗長。
這是整個兮云渡最高,支柱出水最長的吊樓,滔滔河水就在腳下奔騰呼嘯。很難想象當初怎會有如此大膽的巧思,又要克服多少困難,才真正實現(xiàn)這樣的奇思妙想。
支柱水下的部分,隱約可見固定著許多鐵鍋,用來減緩水流的沖擊??芍^設計奇巧,匠心獨運。
弗藍喬裝改扮一番,走進了這座黑角吊樓。
樓里居然很開闊,像一個真正的茶館,并且是十分舒適的那一種。
一樓散擺著十來張方臺,另有屏風隔斷的雅座,二樓應該是包廂,許多衣著艷麗的婢女來回穿梭,端著煮好的茶湯和點心服侍賓客。
弗藍撿了張空桌坐下。
立刻便有小二送上一壺煮好的茶湯,并一個青瓷茶盅。
弗藍沒有按老頭說的,倒扣茶盅找人接頭。她拎起壺將茶湯注入,一板一眼喝起來。
先看看再說。
這一看不要緊,弗藍赫然發(fā)現(xiàn)了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