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梨山有座墳
…………
少女從十歲幼學(xué),到十三四歲豆蔻,再到及笄,是脫胎換骨般的抽條和變化,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
但,總不能讓眼睛變色。
郭丹巖再一次試圖將回憶里弗藍(lán)五官精致的小臉,跟眼前濕漉漉的女子側(cè)臉重疊。
除了下唇的小痣,真沒有更多相似了。
弗四娘將黑皮捆成粽子,扭過頭來,發(fā)現(xiàn)世子的目光還黏在她臉上,似乎頗有深意。
這是還在懷疑她?
“明白明白?!彼慌念~頭。
“明白?”郭丹巖倒糊涂了。
弗四娘接近這個假世子,一為了案子,二是惦記著真正的郭丹巖。兩件事都有眉目之前還得穩(wěn)住他。
她把視線轉(zhuǎn)向楊寧,楊寧立刻貼心地道:“我去廚房多燒些熱水,等下幫公子擦洗?!?p> 弗四娘一只手擋住嘴,貓在郭丹巖耳旁,低聲念出一長串名字:
塔下街、升州街、集慶街、城北街、四陵街、應(yīng)天大街、上元大街、婁門大街。
南華巷、砂珠巷、巨鹿巷、楊公山巷、西流碧波橋。
八街,四巷,一門橋。
弗四娘不知道,隨著她念出一個又一個名字,一幅無形的金京輿圖在郭丹巖腦海中迅速展開,十三個地點次第浮現(xiàn),一目了然。
郭丹巖心里一動。
這些是……
“這些是拓跋家在金京的暗哨,可能是某個店鋪、貨攤、甚至某戶人家。這張撒在金京的暗網(wǎng),就是世子你身后無人跟蹤,卻依然形跡暴露的原因?!?p> “護(hù)國公府正好位于集慶街。我與世子臨時相約,從時間上推算,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
“不必說了?!?p> 郭丹巖低聲打斷了她。
“我知道不是你?!?p> “你現(xiàn)在當(dāng)然知道了,你麻痹的時候我殺你幾百遍都有富裕?!?p> “……”有人說臟話。
郭丹巖無語地扭頭,跟她聊一個字都嫌多。
剛好楊寧端著熱水進(jìn)來,打算給郭丹巖擦洗。弗四娘出了門立刻攀上屋檐。街面上很平靜,并沒出現(xiàn)她預(yù)想的第二波,第三波襲擊。
奇怪,拓跋家主出手向來是老王八咬人,不死不休的。這種半途而廢,會不會藏著更危險的后招?
同一屋檐下,郭丹巖心中對小捕快的忌憚卻越發(fā)深了。拓跋氏這種兇獸般的門閥,機(jī)密的暗哨分布圖,這種事連刑部尚書都未必知道,一個小捕快,她憑什么?
……
“殿下,這是淮山玉竹燉鷓鴣,能開胃順氣,趁熱用一點吧。”
太子手持銀箸,面無表情地端詳著眼前的蓮西。今日她梳的是垂鬟分肖髻,一綹燕尾垂于右肩上,活潑又嬌俏。
這不是婦人的發(fā)型。
與周海請罪時說的話有些出入。
“孤是你治好的?”
蓮西微微一滯。這兩天她前思后想始終拿不定主意,那個弗四娘居心叵測,身上有種危險的神秘感。
蓮西潛意識里抗拒她接近殿下。
但欺瞞太子,后果她更承受不起。
“殿下洪福齊天,奴婢不敢居功?!彼坏煤氐?。
太子仍然手持銀箸。
等著她的下文。
周海提刀隱在暗處,同樣等著她的下文。蓮西絲毫沒有察覺,下一句話將決定她自己的生死命運。
銀箸落,人頭落。
太子的目光很沉靜,不帶什么情緒,蓮西卻仿佛被一座大山壓得透不過氣來。
作為太子的身邊人,她清楚殿下斯文秀麗的外表下,是一個兇殘狠辣的魔鬼。
前些年海叔眼里只有敬,如今卻多了畏懼。
一念之間,蓮西有了決斷。
她跪下如實道:“奴婢只是給殿下擦身而已,幫殿下醫(yī)治的另有其人?!?p> “何人?”
“刑部捕快,弗四娘?!?p> 周海一顆心落回肚子里。幸好,幸好蓮西沒說出愚蠢的謊言——
那一晚他徘徊良久,覺得這事終究不妥,于是折回,不料遠(yuǎn)遠(yuǎn)瞥見一個身影在月下悄然遁去。
周海大驚,匆忙闖入內(nèi)室,只見蓮西裹著被單赤足站在床前,烏發(fā)披垂,衣衫落了一地。
這是……
太子終于蘇醒了。
外人只當(dāng)太醫(yī)的藥起效了。奇怪的是,蓮西一直保持緘默,既不為自己表功,也不提周??吹降纳碛?。
太子已經(jīng)等了她兩天。
欺瞞就是背叛。眼下是蓮西最后的機(jī)會。
蓮西拿定主意,心中已有應(yīng)對之策:“殿下,此事奴婢不敢對任何人透露。因為弗四娘的手段并非行醫(yī),她用的是巫術(shù)。”
“啪”地一聲。
太子將銀箸重重拍在桌上。
巫蠱之術(shù),惡其惑眾。
周海的表情有點兒迷,這,這個算不算數(shù)?說好的扔在地上為令呢?
……
天亮了。
拓跋家當(dāng)真沒有進(jìn)一步動作,像一只猛獸露出森森獠牙卻沒有噬人,只打了個哈欠,又懶懶地閉上了。
奇怪的奇,奇怪的怪。
楊寧駕著輛普通馬車,將他們送回了護(hù)國公府。路上弗四娘找事兒:“世子,萬一現(xiàn)在有人來行刺……”
“你這張嘴能抵千軍萬馬。”郭丹巖道。
兩人都不會想到,這句話竟然一語成讖,在將來的某天真實上演。
護(hù)國公府。
弗四娘再次坐回那張凳子上,抖腿斜睨床上的世子——還是熟悉的位置,還是熟悉的姿勢。
郭丹巖整個人都不好了:“你怎么還不走?!”
“不一起吃個早飯?”
“沒胃口。”
“那卑職幫世子換藥?”
“不必,快送客!”
劉星函應(yīng)聲而入。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弗四娘起身璨然一笑,劉星函被突如其來的艷光晃了一下。
弗四娘突然撲過去雙手撐在郭丹巖身側(cè),以霸氣王爺般的姿勢從上方俯視他:“世子……”
她她她這是在干什么?
劉星函的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咱們來交交心?!?p> 郭丹巖閃躲的樣子像極了一個委屈的美人兒,他用手按住弗四娘的腦門,使勁兒往后推。
“離遠(yuǎn)點,有話說話?!?p> 弗四娘不滿地咂嘴,郭丹巖突然注意到她的唇色又恢復(fù)到平日的蒼白,下唇上的小黑點不見了。
就在他恍惚走神的一刻。
弗四娘幽幽地道:“世子……咱們也是過命的交情了,你給句實話,后面那侍衛(wèi)小哥在翻雪樓消失了好長時間,他去哪兒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
劉星函警惕地將手按在腰間。
郭丹巖目光一凝,沉聲道:“你說什么?”
“從世子你端起第一杯富平春開始,直到飛天舞,他離開的時間可有點長?!?p> 翻雪樓之宴貴胄云集,人頭攢動,能將劉星函的行動掌握得如此精準(zhǔn),除非,她一直緊盯著郭丹巖。
其實這不能怪弗四娘。
如果來的真是郭丹巖,也就沒有然后了,她一定不會找他敘舊。
誰知道來的是個西貝貨?當(dāng)她看清“郭丹巖”那張盛世美顏時,她和當(dāng)時所有小姐們一樣,驚呆了。
“為什么監(jiān)視我?”
郭丹巖疑慮叢生,探手去掐弗四娘的喉嚨,弗四娘躲閃后還手。兩人以女上男下曖昧的姿勢大戰(zhàn),四只手毫不留情地互相攻擊。
“誰叫你長得好看?”
弗四娘反咬一口:“好看不就是給別人看的?不看白不看,看了還想看……”
郭丹巖吃虧在有傷,干瞪眼打不過。
“別鬧,你傷口要崩了。”
“我可不是嚇你。”
“真的啊……”
郭丹巖還要負(fù)隅頑抗,弗四娘干脆一只手按上了他的傷口。
?。。。。。?!
郭丹巖悶哼一聲,老實了。
就聽她問道:“你還想不想收拾陳群了?”
好吧,這是正事。
不過說正事之前……
“趕緊從我床上下去?!惫r沒好氣:“男女授受不親——你不是還要嫁人么?”
弗四娘雙眼一瞇。
糟糕,嘴瓢了。
郭丹巖說完立即懊悔,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
果然,弗四娘瞧了他一陣,震驚地道:“原來世子那時候早就醒了,你干嘛還要故意裝睡?難道——”
她突然把臉湊近,兩個鼻尖幾乎要碰觸。
“難道在等我親?”
郭丹巖腦中仿佛轟的一聲,滾燙的血液瞬間沖上天靈蓋,從臉到耳朵到整個頸部,統(tǒng)統(tǒng)布滿可疑的紅云。
“胡、說、八、道!”
他艱難地擠出四個咬牙切齒的字。
弗四娘已經(jīng)笑得從床上滾了下去,跌坐在地上,仍然前仰后合。
“劉星函??!”郭丹巖氣得傷口疼,這個夯貨,還不趕緊收拾這惡毒的丫頭!
“屬下,屬下什么都沒聽見!”
……
蘆葦高,蘆葦長,蘆花似雪雪茫茫,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當(dāng)年放牛郎。
桑紫的眼皮動了一下。
這歌……她好像很熟悉。
“這歌你已忘了么,阿梓?”一個醇厚溫和的男人嗓音響起。
桑紫覺得這個嗓音也很熟悉,她努力想睜開眼睛,但是一陣尖銳的頭痛襲來,她的眼球滾了滾,再次墜入更深更遠(yuǎn)的黑暗——
“群哥,我娘烙了茭瓜甘荀餅,讓我給你送一些過來。呀,你家里有客人嗎?”
客人聞聲望過來。
竟然是個年輕的和尚,眼睛超乎尋常的大,仿佛臉上硬生生摳出兩個黑洞,越看越覺得陰森森,寒氣逼人。
小桑梓不禁微微退了一步。
那一眼,仿佛也望穿了相隔多年的時光,直直刺進(jìn)桑紫的心中。桑紫渾身猛地一顫,嚇醒了。
“阿梓,你終于醒了?!?p> 醇厚溫和的嗓音再次響起,顯出一絲欣慰,似乎聲音的主人看到她醒來非常開心。
桑紫用力分開黏在一起的嘴唇,吐出嘶啞的兩個字:“群哥。”
陳群雙手捧住桑紫的臉頰,溫柔地用指腹摩挲:“怎么樣?感覺如何?”
桑紫唇邊浮出一絲譏誚:“感覺頭痛,你下手太狠了?!?p> “我看看,流了好多血……抱歉阿梓,我應(yīng)該輕點敲的,榔頭太硬了些。”
陳群的嗓音極其溫柔,很有君子端方的感覺,說話的內(nèi)容卻讓人毛骨悚然。
桑紫道:“這些年我為你守著春歸樓,做盡了一切,出賣色相,搜集情報,給各部大臣投毒……”
“所以,你為什么現(xiàn)在才要離開我呢?”
陳群奇怪地問。
“你火燒春歸樓,燒毀了幾百顆元仙丹,我不怪你,你知道那些值多少錢嗎?”
“你燒死了巢元,換做別人我定將他剝皮剜心,可是你,我也原諒你,我對你還不夠好嗎?”
“阿梓,你到底為什么要詐死離我而去?”
桑紫疲憊地閉了閉眼:“我并不是故意要燒死巢元的。”
陳群擺擺手:“元仙丹的配方我已經(jīng)摸清楚了,巢元那個老畜牲精得很,浪費了我許多時間,他死不足惜?!?p> 桑紫后腦的血有些干涸了。
陳群用濕布輕柔地為她擦拭血痂,一邊輕聲道:“阿梓,事已至此,你知道我是絕不會讓你活下去了。不如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到底是怎么了?”
桑紫絕望地閉上眼,滾燙的淚珠控制不住地落下,牙齒顫抖得幾乎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
“千……不該萬不該……”
“你不該……殺……雪兒姐姐……她是這世上待你……最好的人……”
“你怎么可以那樣殺死她?!”
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桑紫憤怒地喊出最后一句,昏厥了過去。
陳群臉皮抖了抖。
他一邊動手將昏迷的桑紫捆綁起來,一邊跟她聊天。
“原來你已經(jīng)知道了?!?p> “你一定是去過翻雪樓七層了,我說過,好奇心是會害死人的?!?p> “阿梓,你不要生我的氣,我現(xiàn)在就帶你去梨山。那里藏風(fēng)得水,前照后靠,是塊墓葬寶地,我怎么舍得給別人占了去?當(dāng)然是要留給群哥最心愛的你呀!”
“拓跋翻雪當(dāng)初搶了你的位置,現(xiàn)在你盡管用她的罷?!?p> ……
梨山位于京郊,雖然名字像小可愛,其實是一座陡峭的高山。山,和山上的梨花禪寺都屬于拓跋家。
拓跋翻雪死因不祥,拓跋步特別將她的骸骨安葬于此,希望能借梨花禪寺每日誦經(jīng),助她超度。
拓跋步的信物是一個紅酸枝小牌子,此刻在弗四娘的指尖上蕩呀蕩。馮捕頭領(lǐng)著一隊捕快跟在她后面。
他們都覺得像在做夢。
拿著拓跋家的信物,去掘拓跋家的墳,這事兒靠譜?
弗四娘向來認(rèn)為自己說話是一個唾沫一個坑的。但是,當(dāng)她看到站在梨花禪寺前方的人影時,還是頭疼地嘆了口氣。
——她怎么在這里?
陳良荻不偏不倚站在寺門前的石階上,倔強(qiáng)的臉隱藏在黑色的兜帽里,幾根發(fā)絲黏在唇上。她忍住渾身顫抖,難以置信地問:
“四娘,聽說你要掘我母親的墳?”
弗四娘知道這事必須快刀斬亂麻,她柔聲卻堅決地道:“陳大小姐,刑部在此辦案,請你回避。”
“四娘!”
陳良荻顫聲道:“雖然我與母親并不親厚,卻也不能讓她遭受這種侮辱,我不同意!”
弗四娘張開五指,拓跋家主的信物上“魏率善氏拓跋”六個字勝過千言萬語。
好一副公事公辦的腔調(diào)。
好一手萬全的準(zhǔn)備。
陳良荻挫敗地望著她所謂“最好的朋友”,緩緩搖頭。
弗四娘擔(dān)心有人故意推陳良荻出來拖延時間,禪寺后面的墳地會有變故。
“得罪了……回頭我再跟你解釋?!?p> 弗四娘不再猶豫,扭頭對馮捕頭道:“派兩個人,送陳大小姐回府?!?p> 這是要強(qiáng)行掘墳了。
陳良荻被兩個膀大腰圓的捕快擋住,眼睜睜地看著弗四娘一行人扛著鐵鋤,直奔梨花禪寺。
陳良荻眼前一黑,倒在了婢女金穗懷里。
……
梨花禪寺的后院,有一片開闊的緩坡,坡上有一朵小小的墳塋。
前有秀水,后有高靠。
山陽水陰,四象齊備。
弗四娘心下十分惋惜,此地生氣匯聚,倒是一處如假包換的好陰宅。
可惜,這里只是個障眼法。拓跋翻雪的尸體只怕根本不在墳中,而是被壓在翻雪樓鎮(zhèn)魂。
她拍拍手:“都別愣著,開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