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單手騎寶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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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長子唐風謄到達翻雪樓時,正趕上幾個捕快將吏部尚書陳群父女帶走。馮大統(tǒng)領(lǐng)另外派一隊禁軍護送。
一番簡單的寒暄后,唐風謄不滿地道:“胡大人,刑部既已差人通知唐家,為何不待苦主前來,就搶先落判?”
胡衛(wèi)忙道:“唐大人誤會了。陳氏父女乃另一樁案件的疑犯,與本案無關(guān),無關(guān)?!?p> 唐風謄鼻子里哼了一聲:“這翻雪樓還真是個好地方!”
死了一個又一個。
胡衛(wèi)一聽他說話就腦殼疼,很想早點打發(fā)了他,立刻下令:“弗捕快,給唐公子說說案情?!?p> “卑職遵命?!?p> 這樁牽起葫蘆扯出瓢的命案,一直到此刻,才最后擺上了臺面。
弗四娘先問胡衛(wèi):“大人,敢問這件命案最難解在哪里?”
難解在哪里?哪里都難解。反問什么的最討厭了。
胡衛(wèi)還沒想出個所以然,馮大統(tǒng)領(lǐng)先開口了:“作案時機。唐公子墜樓的時機最讓人費解,案發(fā)時所有人都在一樓相互作別,這一跳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好生詭異?!?p> 弗四娘贊許地點點頭。
“這樁殺人拋尸案之所以難解,是因為它本來就是兩個案子。殺人案,以及拋尸案?!?p> “從落地距離判斷,唐公子是被人推下樓的。案發(fā)時恰逢宴會結(jié)束,眾目睽睽,缺少了誰都很容易被發(fā)覺——唯獨一個人除外?!?p> “這個人,他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再悄悄地出現(xiàn),卻不被別人發(fā)覺?!?p> 胡衛(wèi)奇道:“竟有這樣的人?”弗四娘目光掃過,他感覺自己腦門上有兩個明晃晃的大字“蠢貨”。
對上司精神傷害,扣月銀。
唐風謄也睜大眼睛,等待弗四娘的解釋,千萬別跟他說是奇人幻術(shù),這些虛無的東西在他眼里純屬騙人的鬼把戲。
“有。而且這個人就是他?!?p> 弗四娘攏了攏鬢邊的散發(fā),目光灼灼地看向一個人——
老疤本就像瘟疫一般,讓人退避三舍。這一下,旁人逃得更加遠了。
他孤伶伶地剩在當場,與弗四娘對視。
胡衛(wèi)倒抽一口涼氣,她怎么又找上這個拓跋家的怪物了?剛剛扳倒了吏部尚書,難道轉(zhuǎn)頭就想給拓跋家松松土?這是要把人全都得罪光??!
弗四娘篤悠悠地道:“只有你,拓跋宏烈,能夠做到?!?p> 老疤邪肆一笑。
“你倒是看得起我?!?p> 弗四娘點點頭:“因為只有你最容易偽裝。”
就像一道電弧劃過照亮了整片天空,眾人茅塞頓開。
不錯,老疤最大的形象特點就是紗布纏身,包括整個臉部??峙乱呀?jīng)沒有人記得,這個叫拓跋宏烈的年輕人究竟長什么樣子。
隆中山脈殺人谷,一場沖天大火和滿坑滿谷的巨蟒,造就出這么個沒有臉、沒有皮的怪物。他失去了自己的相貌,永遠不會再有。
也因此,偽裝老疤可以說是這世上最簡單、最方便的事。只要身量相仿,再裹上滿頭滿臉的紗布,當真是神仙也分辨不出。
“根據(jù)京兆尹周大人為你們記錄的口供,唐今生離開宴席后,你曾經(jīng)去如廁,大約一炷香時分?!?p> “應(yīng)該就是在那個時候,你與替身交換,他裹上早已備好的紗布,披上你的寬袖長袍,大搖大擺返回席間?!?p> “你喜怒無常,一般無人搭訕。即便有,替身可以假裝發(fā)怒,不必開口。”
“而你,真正的拓跋宏烈,趁機悄悄上了樓?!?p> 老疤任她說,一句都不反駁,既不承認也不抵賴。
他只是懶洋洋地問:“怎么,是我殺了唐今生?”
“是你殺的嗎?”弗四娘反問。
“不是?!崩习谭裾J。
“的確不是?!备ニ哪稂c點頭:“你只是拋個尸而已?!?p> 他們倆有商有量,唐風謄在一旁聽不下去了。什么只是,什么而已,尸體發(fā)膚也是受之父母,豈可任意踐踏。
“胡大人!”唐風謄冷冷地道:“刑部這是在斷案,還是在說書?”
胡衛(wèi)假裝聽不見,問道:“拓跋公子為何要拋尸下樓?唐公子的死因又是?”
“唐公子的死因?”弗四娘笑笑:“那就是拓跋宏烈要拋尸的原因?!?p> 老疤的瞳孔突然一縮,一股熟悉的酥麻顫栗從尾椎沿著脊柱一路上躥,直沖天靈蓋。
這股生理沖動是他每次在墓樓戲耍,開始虐殺獵物的訊號。
不能讓她再說下去了。
他必須現(xiàn)在,就除掉這個小捕快,防止她漏出關(guān)于元仙丹的任何一個字。
老疤手里扣住一個針筒,向弗四娘緩步走去。
這個銀針筒是從黑市流通過來的,據(jù)說仿的是北魏女帝的名器“春雨”。這是最貴的甲級高仿,只要按下頂端的機括,就會有細如牛毛幾不可見的毒針噴出,見血封喉。
老疤刻意放松姿態(tài),避免引起弗四娘的警惕。他沒注意到,人群中,世子郭丹巖正在悄悄接近。
“簡單來說,唐今生死亡的原因是服了一種藥。而這個藥,本來是鈺王給護國公世子準備的?!?p> 弗四娘給唐風謄解釋。
不是……先等等……
鈺王,要毒殺護國公世子?!
胡衛(wèi)差點噴出來,這個弗四娘是不是有毒?今天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捅出來的事兒一件比一件大。
“其實唐公子服下的并不是毒藥——”
弗四娘剛說到這兒,一個人影突然疾風一般沖上來,猛地將她一推!
“咚”一聲悶響。
胡衛(wèi)眼皮重重一跳。
弗四娘冷不防,后腦狠狠地撞上身后粗大的圓柱,人軟軟地順著柱子滑下來。
她白色的交襟領(lǐng)口漸漸被一抹深色染紅。
所有人都被這變故驚呆了。
馮奕洲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立即指揮禁軍將現(xiàn)場團團包圍,并派人去請大夫。
胡衛(wèi)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兇手要殺弗四娘滅口!他箭步?jīng)_上去,厲聲喝道:“住手——”
人影已經(jīng)到了弗四娘身旁,正蹲下查看她的傷勢,聽到胡衛(wèi)的聲音猛地抬頭。
胡衛(wèi)下意識地停下腳步。
出手的,竟然是護國公世子。
但唬住胡衛(wèi)的不是他的身份,是他的眼神。
這個來自嚴酷蕭殺的北方,在軍中摔打過的少年,他的眼神,跟金京里身嬌肉貴的公子哥是不一樣的。
那是茹過毛飲過血,毫無顧忌的眼神。
剛剛一眼瞪過來的時候,胡衛(wèi)感覺像一把尖刀直刺進瞳孔,他忍不住閉了閉眼。
“傷勢如何?”郭丹巖問。
“……”
弗四娘強忍著眼前飛舞的金星,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腦,觸到一手溫熱。
弗四娘將滿手的血放到眼前看了看:“痛死了……那是什么東西?”
她倒飛撞到柱子的瞬間,似乎感到有東西擦著臉頰疾射而過。
無形無影,倏忽無蹤。
郭丹巖松了一口氣……還好她沒有誤會。
這一切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老疤動作隱蔽,甲級春雨的毒針肉眼又幾乎不可查。眾人只看到護國公世子突然撲出來,推倒了弗四娘。
什么情況?
老疤垂下手暗罵一聲該死,這個護國公世子為什么會突然跑出來攪局?
甲級春雨是絕殺,只能用一次。
他該不該現(xiàn)在一劍刺死弗四娘?她死了,拓跋家就安全了,只是會舍棄他——拓跋宏烈突然喪失心智狂性大發(fā),錯手殺人。拓跋家不動如山,背鍋的只會是他。
老疤的手搭在劍柄上,沒有動。
郭丹巖扶弗四娘站起來,有意無意地,身體擋在老疤與弗四娘之間:“抱歉抱歉,腳滑了一下?!?p> 什么腳能滑成這樣?獸性大發(fā)似的,胡衛(wèi)無語。
“其實唐公子服下的并不是毒藥,而是春藥?!?p> 弗四娘接過郭丹巖遞來的帕子按住傷口,一邊抓緊時間將這句救命的話說出來。
“春藥?”
唐風謄也沉不住氣了。
“整件事的起因,是鈺王想讓世子當眾出丑,給他一個下馬威。于是唐今生提出給世子酒里下春藥?!?p> “負責辦這事兒的,正是春歸樓的徐如儂。所以,鈺王特別指定春歸樓來獻舞,并且勒令禁軍不得入內(nèi)?!?p> “巧的是,春歸樓的媽媽桑紫與吏部尚書陳群有舊情。她對這座特別為陳夫人建造的翻雪樓,或多或少有些心結(jié),趁人不備,她潛進了七樓密室?!?p> “在密室里,桑紫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油紙傘的秘密,得知拓跋翻雪竟然為陳群所殺。就在她震驚慌亂之際,唐今生闖了進來,將她堵了個正著?!?p> 唐風謄道:“舍弟為何會闖入?”
弗四娘想笑一笑,結(jié)果牽動了腦后的傷口,“嘶”地吸了一口涼氣。
“因為當時許如儂在六層準備散花飛天舞,唐今生尋上樓來,無非是要商議下藥之事。為了避開其他春歸樓的雜役,他匆忙中躲進了七樓?!?p> “撞破、并且勒索桑紫——這就是他死亡的原因。”
唐風謄皺眉道:“你是說……”
“唐今生與許如儂往來親密,女方卻依然是清白之軀,精明的桑紫早知道二人之間定有貓膩。”
“當時許如儂在六樓備舞,唐今生出現(xiàn)在七樓,必定不是私會這么簡單。桑紫假意答應(yīng)唐今生的條件,哄他回到席間,轉(zhuǎn)頭開始留心許如儂。”
“春歸樓有個叫椿樹的丫頭,供詞中曾提到這樣一個細節(jié)——她端著許如儂要用的酒,細心的桑媽媽看到,特意打開壺蓋嗅了嗅,罵她貯藏不當跑了氣,有股子酸味兒,讓她立刻去換一壺?!?p> “其實,當時即便世子真飲下那三杯蒲桃千日醉,也不會有問題?!?p> “因為酒已經(jīng)被桑紫掉了包。”
胡衛(wèi)聽到這里忍不住插了一句:“等等,桑紫怎么知道酒有問題?”
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桑紫會知道,是因為她對這個味道非常熟悉。這種春藥,本就是春歸樓的東西?!?p> 老疤越聽越糊涂。
這小捕快到底在說什么?他以為她知道了真相,知道了元仙丹的存在。
她卻給出了一個南轅北轍,聽起來又合情合理的解釋。
“……”
老疤松開握劍的手。
人才,佩服。
弗四娘語速很快地道:“這種藥藥性猛烈,陳群專用它來拖那些意志堅定的同僚下水。春歸樓為陳群結(jié)黨推波助瀾,這種藥功不可沒?!?p> “唐今生手里的春藥應(yīng)該是許如儂提供的。”
唐風謄敏感地抓到了漏洞,提出質(zhì)疑:“既然只是春藥,無毒,又是如何奪走舍弟的性命?”
“因為桑紫在酒里加了另一味料?!?p> “那就是丹參。”
弗四娘用帶著血跡的手指習慣性地摸了摸鬢邊的散發(fā):
“去年中秋,御史中丞袁淵應(yīng)陳群之邀,在春歸樓與同僚飲宴,回府后不久猝死。這件案子,刑部有詳細的記錄,袁大人猝死后已氣息全無,但身體仍在抽搐,陽鋒有白濁溢出。”
她說得平淡,聞?wù)邊s紛紛鬧了個大紅臉。
唐風謄面紅耳赤地啐道:“一個姑娘家,滿口虎狼之詞,成何體統(tǒng)!”
弗四娘可不慣著他:“那您來說?”
唐風謄:“我?”
“唐大人如此清心寡欲,府上的公子小姐們莫非都是樹上結(jié)出來的?”
唐風謄:“你!”
胡衛(wèi)圓滑地咳了一聲:“接著說,說案子。”
“是。”
錘完唐風謄,弗四娘繼續(xù)道:“疑犯是袁大人的小妾樓氏,袁夫人一口咬定是她給袁大人服了過量春藥,才導(dǎo)致他大泄身后發(fā)了脫癥,房事猝死?!?p> “然而樓氏死不認罪,堅持說自己只是按袁大人平日的習慣,喂他含服了兩片生丹參。這個案子最后判了樓氏死罪,很可能是屈打成招的結(jié)果?!?p> “真正的問題,就出在那兩片生丹參上。想來是陳群為了拉攏袁中丞,給他服下了這種春藥,然而袁淵此人性烈如火,不肯屈服,生生憋到回府。那樓氏又給他服了藥性相沖相克的丹參,猶如烈火烹油,致使他猝死?!?p> “這案子因春歸樓的藥而起,桑紫不會無視。”
唐風謄難以置信地道:“所以,她就想出這種殺人的手法?”
弗四娘唏噓地嘆了一聲,目中流露出一絲欽佩。
“不錯,或許這法子桑紫早已用過不止一次。唐今生企圖控制春歸樓,精明如桑紫,如何肯受他脅迫?!?p> “唐今生本不必立刻就死,偏偏他為世子準備了藥酒,等于自己把刀遞到了桑紫手里。于是桑紫借刀殺人,以許如儂的名義邀他六樓私會——唐今生肖想許如儂,這點心思如何瞞得過老辣的桑媽媽。”
“兩情相悅自然少不了美酒,唐今生接過桑紫手中的酒壺,大喜而去。若不是許如儂來晚一步,唐今生率先飲下藥酒,死的本該有兩個人?!?p> 弗四娘頓了頓。
“這種虎狼之藥,能最大限度地激發(fā)人體各種能力。即使猝死,許多器官也不會馬上衰竭,可以繼續(xù)維持一段時間。所以仵作切開唐公子的尸首,發(fā)現(xiàn)體內(nèi)傷口的血液會凝固成血塊,一如生前?!?p> 原來如此。
唐今生死亡之謎至此終于解開。
但胡衛(wèi)還有問題:“拓跋公子究竟為何要將尸體扔下樓去?”
外面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原來是姍姍來遲的大夫,終于出現(xiàn)了。
弗四娘立刻抱頭呻吟了一聲:“大夫你怎么才來?你再來晚點我就自己好了?!?p> 貧嘴完,她的腦袋被大夫包了粽子。
胡衛(wèi)于心不忍,但不問又實在憋得慌:“那個……”
“問他!問他自己!”
弗四娘不耐煩地一抬手,指著老疤。
那是尊瘟神,誰敢問他!胡衛(wèi)嘴角一抽。
老疤也有些意外,她這意思是……鍋反正甩給你了,自己看著辦?
弗四娘就是這個意思,誰讓老疤不問青紅皂白就要殺她。她腦袋都磕扁了,真倒霉。
“……”
胡衛(wèi)東瞧西看,搖擺不定。
老疤忽然笑了幾聲,陰陽怪氣地道:“我就是好奇。唐公子綽號‘一步到胃’,死后依然金槍不倒白濁溢出,令人羨慕嫉妒。不知道他身上別的地方是否也這么硬?”
“所以我扔下去試試?!?p> 老疤人丑后臺硬。唐風謄敢怒不敢言,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胡衛(wèi)其實還有幾個問題,比如老疤上樓原本是干什么去的?
他看了看老疤。
算了,下次再說。
……
弗四娘在那邊兒鬧大夫。
“大夫,你把我頭包成這樣,影不影響我單手騎汗血寶馬?”
郭丹巖:“……”
“影不影響蓋世英雄腳踏七色祥云來迎娶我?
大夫:“放心吧,絕對不影響你吹牛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