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殺手白酉
…………
夜闌人靜。
薛長忠被一陣“布谷、布谷”的叫聲弄醒了。
眼睛還沒睜開,先感到一陣胸悶氣短,他熟門熟路往下摸去,將薛三娘大樹般的粗腿從自己肚子上挪走。
窗外布谷聲愈發(fā)急促,隱隱有不耐煩的意思,這是薛二娘約他偷情的暗號,薛長忠不禁一陣愁苦。
薛家三姝各個膀大腰圓,像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這薛二娘就如同五年后的薛三娘,除了更老一些,完全沒差。
薛長忠每次都仿佛同一座肉山進(jìn)行搏斗,只不過有時壓他的是王屋山,有時是太行山。
薛長忠捅了捅身邊的薛三娘,想讓她出個聲,好教窗外的薛二娘知難而退。
薛三娘報以一陣響亮的鼾聲。
薛長忠認(rèn)命地搓了把臉。薛二娘當(dāng)家,他如果再繼續(xù)裝傻充愣,薛二娘能克扣得他連褲子都剩不下。
薛長忠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前,想按照約定的暗號輕咳兩聲。
冷不防外面有個東西撲過來,啪嗒一聲撞在窗欞上。
刷過桐油的毛皮窗戶紙半透不透,慘白的月光映出一個朦朧的黑影。它人立在窗前,扒住窗欞,臉緊緊貼在窗紙上。
五官模糊,也不知是人是鬼。
薛長忠嗷地跳起來,兩條腿頓時抖得像篩糠,他一邊倒退一邊顫聲急喊:
“三娘!快快快起來!鬧鬼了!”
薛三娘被他鬧得夢中猛地驚坐起來,一時半會兒回不過神,扭頭面無表情地看向薛長忠。
“三……三娘?”
薛長忠差點被她陰森森的表情嚇得靈魂出竅,退開兩步小心翼翼地問。
莫非床上睡的這個也不是薛三娘?
事實證明他想太多。
薛三娘漸漸醒過神來,怒目罵道:“大半夜嚎什么喪,你這戇卵要找死?”
薛長忠被她一吼心里反而落定了,朝窗戶方向拼命努嘴打手勢。似乎是為了配合他,窗外的黑影突然再次用力一扒,撞得窗欞啪啪作響。
一個陰瘆瘆的聲音突然從它嘴里發(fā)出來:“三娘子……三娘子……”
“……你們騙得我好慘啊……”
這是一個干澀凄苦的男人的聲音。
薛三娘人虎不信邪,蹦下床就要沖過去,將這個裝神弄鬼的東西揪出來教教他怎么做人。
“砰”地一聲。
窗欞竟然被那東西撞破了,月光灑進(jìn)來泄了一地。月光下,薛三娘和薛長忠同時看清了它的模樣。
那壯碩的身形和衣著打扮,分明就是薛家二娘!只不過她此時披頭散發(fā)遮住了臉,又低垂著頭,看不清表情。
“二姐?!”
“你在鬧什么?”
薛三娘皺起眉頭惱火地問。
“咯咯咯咯咯……”
薛二娘垂著頭,喉嚨里發(fā)出一陣詭異的笑聲,那聲音分明是剛剛的男聲!
“賊……薛老太叫我老賊,你們姊妹也叫我老賊……”
薛三娘一個激靈,難以置信地喊道:“爹?!”
薛家打薛老太太這一輩就是賢婿作兒的命,這位招贅的女婿本姓吳,是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老實人。接連養(yǎng)了三個女兒后薛老太不樂意了,她當(dāng)然不會賴自己肚子,這種事兒肯定是吳老實不爭氣。
干吃米糧不養(yǎng)兒,薛家斥之為賊。薛老太整天張嘴閉嘴老賊老賊地叫,三個女兒有樣學(xué)樣,對父親毫無敬重之心。
薛家陰盛陽衰不是沒有道理,薛家女人一個賽一個的囂張跋扈,男人,在她們眼里統(tǒng)統(tǒng)都是吃軟飯的。
直到去年薛大娘的夫婿病死,薛二娘的夫婿心氣兒高,經(jīng)不住這種沒完沒了的侮辱,大鬧一場投河自盡了。一年之內(nèi)三個女婿去掉了兩個,薛老太擔(dān)心家宅風(fēng)水有問題,重金聘請一位德高望重的法師來化解。
這位法師,正是漁樵居士。
漁樵居士當(dāng)時道,薛家老宅東南見水見路,西北缺角,本就與家中男主人有礙。薛家祖墳又是采取排葬法,男棺居中,女棺妻在左妾在右?!皧A棺葬,陰欺陽”,薛家從風(fēng)水局上已經(jīng)注定后人陰盛陽衰。
掘祖墳自然是不可能的,唯有靠生人想法子來化解。
漁樵居士在薛老太百般央求下,才最終透露了一個辦法。
“沖陽?!?p> 薛三娘對鬼神附體之說半信半疑,與其說薛二娘被亡父鬼上身,她寧肯相信這是生人在搗鬼。她面露狐疑,想看看薛二娘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
“咯咯咯……你們說,有個饗天下香火的好地方……高僧日日唱誦,眾生日日敬拜……聚天下涓滴念力改薛家風(fēng)水惡局……”
“……哪里有佛國凈土……哪里有供養(yǎng)超度……只有萬鬼同哭……你們騙我……”
“……好……疼啊……”
“……我好慘啊……我不會放過你們……”
“……救命啊……救我……救……”
薛二娘嘴里發(fā)出的男聲越來越低,最后終于沒了聲息。
薛三娘給薛長忠使了個眼色,二人躡手躡腳向窗口挪動,想看清楚這個“它”究竟是不是薛二娘。
誰知他們腳下剛一動,薛二娘嘴里突然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嘶叫——
“萬兩豬腰銀!!萬兩豬腰銀??!”
屋子里的兩人嚇了一大跳,頓時僵住不敢動了。
南魏鑄造的銀鋌弧首束腰,形狀就像豬腎,百姓俗稱“豬腰銀”。
這次,薛二娘是真的沒有了動靜。
半晌之后,虎膽包天的薛三娘和兩股戰(zhàn)戰(zhàn)的薛長忠終于挨到了窗邊。薛長忠迫于薛三娘淫威,伸手推了推伏在窗欞上的薛二娘。
“二姐!二姐!”
“二姐!你醒醒?!?p> 薛二娘茫然地睜開眼,眼前突然冒出薛三娘的大餅?zāi)?,臉上表情諱莫如深。
薛二娘不禁一陣心虛。難道三妹已經(jīng)知道了她和薛長忠之間那檔子事?
——長夜漫漫,薛二娘輾轉(zhuǎn)反側(cè)、內(nèi)心燥熱,忍不住出來尋薛長忠。按照約定的暗號,她在窗下模仿包谷鳥的叫聲,叫了好一陣,都沒等到薛長忠的答復(fù)。她忍不住心頭火起,猛地站起身來,接著,接著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我明明睡在房里,為何會在這里?”薛二娘決定裝傻。
薛長忠生怕她露出什么不該說的話,急忙暗示:“二姐,方才你是不是夢到了爹?”
“爹?”
薛二娘一臉天方夜譚:“我夢那個老賊做甚,鹽吃多了不成?”
這種輕蔑的表情倒很真誠,不像裝出來的。
薛三娘不由得心中信了幾分,露出潑辣貨本色。
“趕緊去叫大姐起來,我們薛家可能被狗日的禿驢騙了!”
……
酉先生帶笑往郭丹巖的方向瞟了一眼,貼緊弗四娘耳邊低語:“護(hù)國公世子擅自離京?陛下知道么?”質(zhì)子私自離京可大可小,很容易被有心人拿去大做文章。
弗四娘也笑,眼神滿含警告。
她對郭丹巖好心勸退道:“公子這么晚了過來做什么?眼下不大方便?!?p> 對方不但揭穿了她的真實身份,就連郭丹巖也在出現(xiàn)的一瞬立刻暴露。這位酉先生洞察一切的能力實在太可怖,讓弗四娘毛骨悚然。
郭丹巖滿口答應(yīng):“好。”人卻不動,原地品了一下。
酉先生刻意垂首,仿佛兩只鴛鷺親密交頸,嘴唇幾乎觸到她濕漉漉的鬢角,他灼熱的呼吸不停噴在她的耳廓:“攆他走?!?p> “公子請回?!?p> 郭丹巖:“好?!?p> 酉先生見郭丹巖仍然抱臂原地不動,不由挑了挑眉。他長臂一伸,環(huán)住弗四娘的腰身,一把攬了過來!
結(jié)結(jié)實實抱了個滿懷。
郭丹巖忽然抬腳嘭地一聲踹飛了燭臺,冷笑道:“抱歉,腳滑了。”
燭臺穿過金線的空隙,劈頭蓋臉飛向水中兩人,酉先生不得不松手閃避,弗四娘也險險后退。燭臺噗通砸進(jìn)溫泉,濺起一大潑水花。
郭丹巖揮手離去,嘴里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燭?!?p> 弗四娘收回視線,忽然發(fā)動嫘祖,密集的金屬聲之后,金線范圍再次縮小,酉先生猶如一只網(wǎng)中蝴蝶。
弗四娘抬起右手,指尖輕觸酉先生心口。
“說出你的來意,否則我掏了你的心。”
“你要,它就是你的?!庇舷壬裘己?,并不介意。
弗四娘手上力道加重幾分,感覺到他鮮活有力的心臟在她手下擠壓變形。她用行動警告他,不是玩笑。
酉先生無奈地道:“我既來了,自然有恃無恐?!?p> 意思是如果殺了他,就會有人將她的身份公之于眾嗎?弗四娘左手摸了摸鬢角的碎發(fā),慢聲細(xì)氣地道:“就算明日開始要亡命天涯,至少我比你多看一次日出。”
你會死于今夜。
這句威脅還蠻詩情畫意。
酉先生道:“古人說得一點不錯,小女子難養(yǎng),其實這次我是來接你回去。”
“接?回去?”
“重新介紹一下,在下白酉。天干十字,地十二支,你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曾經(jīng)的名字么?白丁——白組,丁字?!?p> 天崩地裂得毫無預(yù)兆。
弗四娘駭然道:“……你說什么?!”
“廚師弗助,代號白甲,死于相王府圍剿之夜。養(yǎng)女白丁,下落不明。”酉先生微微一笑:“我們查到她如今改頭換面,以弗四娘之名居小堂宴,任職刑部。”
“至于堂老板……”
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你想要什么?”
弗四娘適時示弱,也沒見她如何動作,水邊的嫘祖繅絲卻錚然作響,金線從稠密變得稀疏,最后徹底消失不見。
她收了嫘祖繅絲,以示誠意。
酉先生似乎對這種表態(tài)很滿意:“主人的意思是,你依然留在白組,字號不變。”
“我能得到什么?”
“你想要的一切,比如魏宬的鑰匙?”
弗四娘嫣然一笑。
不待酉先生說完,一條鋒利的金線已經(jīng)繞上了他的脖子。
“這是干什么?”
酉先生一挑眉,這個普通的動作放在他那張普通的臉上,偏偏有種迷之風(fēng)雅。
這真是一個最會挑眉的人。
“回去告訴你的主人,弗四娘不是你們要找的人?!?p> 她指尖仍然壓緊酉先生心口,目光凝視手指,仿佛在說服酉先生的心臟:“當(dāng)年的白丁還是個孩子。她對你們一無所知,既不曾受過恩惠,也沒添過麻煩,她只是個普通家奴,放過她?!?p> “你要不要跟我做這筆交易?”
弗四娘緩緩抬頭,鴛鴦色的澄凈眼眸仿佛有種吸引力,一半誘惑一半威脅地瞧著他。
幸虧他親自來。
酉先生嘆了口氣:“真是孩子話,殺手也是賣身,從來只有死路沒有退路。”
他忽然閃電般出手,一把擒住弗四娘的手腕,指尖牢牢扣住她的脈門。
弗四娘驚訝地發(fā)現(xiàn),酉先生突然變強(qiáng)了,她居然躲不開。
不不,不是他變強(qiáng)。
是她的功力在消退。
溫泉中的軟筋散不知不覺間浸入她每一個毛孔。
陰險的酉先生有備而來,他翻盤了。
酉先生捻住金絲苦口婆心道:“收了神通吧,萬一傷到自己?!?p> 弗四娘收起嫘祖繅絲,破罐破摔地罵道:“趕緊給我弄上岸,這有毒的溫泉,好人泡成半身不遂!真是夠夠的了!”
待到終于出了水,酉先生依然沒有放下弗四娘的意思。
“放下,你趕緊放下!我未來夫婿很兇的!他生氣起來連我都怕!”
“不行換一個。”
“不換!他性子好家世好長得好功夫好,又會逗我笑!”
“……這么好?”
酉先生打橫抱著她往外走了幾步,弗四娘的臉色突然一變,揪住他的襟口喊道:“等等等等!”
酉先生見她臉色確實有些怪異,停住腳問道:“怎么?”
弗四娘幾次欲言又止,終于還是咬著嘴唇不說話。她小腹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怪異感覺……酸脹、撕裂、炙熱。
酉先生見她半晌不語,以為她在動小腦筋,笑了笑繼續(xù)向外走去。
“——英雄請留步?!?p> 一個好看的少年吊兒郎當(dāng)?shù)刈隈R廄旁的橫桿上,兩條長腿在半空蕩呀蕩。黑暗中,他形狀美好的眼睛仿佛兩顆夜空中最亮的星。
弗四娘樂成了一朵小花花。誰說好看的男人都不靠譜?世子特別靠譜!
“酉先生,恕不遠(yuǎn)送了。”弗四娘用力一掙跳下地,雙膝一軟差點跪了。
酉先生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他似乎有些意外,又似乎覺得有趣。
好看的少年雙臂一撐跳下地,豎起眉毛不悅道:“還不回來?!?p> “就來就來!”
酉先生松開弗四娘,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端詳郭丹巖,最后嘴角往兩邊一牽,露出一個奇怪的笑:“下次再會?!?p> 下次,一定更有趣。
隨著他的背影離去,危機(jī)暫時解除。
“……來了來了?!?p> 弗四娘干動嘴不動腿。沒辦法,腰酸腿軟膝無力。
郭丹巖瞧了一會兒,最后過來一把扛起弗四娘,拔腳就往后走。
等她回過神來,已經(jīng)大頭朝下地掛在郭丹巖肩上,隨著他的步伐顛簸,差點把昨晚吃下去的大餅吐出來。
弗四娘怒了:“放我下來!”
“我跟你說趕緊放下!我未來夫婿很兇的,他——”
“他性子好家世好長得好功夫好,還會逗你笑,很了不起嗎?”郭丹巖冷酷無情地反問。
“?”
“逗你笑很難?”
“?”
“本世子人品、家世、武功、樣貌難道不好么?”
“?”
弗四娘被顛得七葷八素,徒勞地掙扎,奈何她中了軟筋散,像一只張牙舞爪的紙老虎,力道軟得只能撓癢癢。
“等一下!”
弗四娘小腹猛然一絞,一陣撕裂般的疼痛襲來后整個腹腔一墜,滾燙、怪異的感覺如突然迸發(fā)的溪流,蜿蜒汩汩。
郭丹巖只覺得肩背上的人突然一僵,不動了。
他疑惑地站住腳,側(cè)頭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肩頭忽然一熱,濡濕的感覺傳來,郭丹巖呆住了。
一滴殷紅。
一滴殷紅的血珠兒溶在郭丹巖肩頭的白紋樣章上。
極小的一團(tuán),仿佛雪地里開出一朵嬌小的紅梅。
那種灼熱濡濕的感覺卻放大了千千萬萬倍,有種火燙般的狼狽慌亂。
在北地軍營打滾的日子,一幫糙老爺們兒聊的最多的便是烈酒和女人。他聽說姑娘家會有幾天“不方便”,也聽說過有一種東西叫“紅鉛”。
紅鉛是一種傳說中的丹藥。據(jù)說乃是術(shù)士采少女天葵經(jīng)血,干燥后取其粉末入藥,是接命神方,不死之藥。
肩膀上弗四娘已經(jīng)僵硬成了一塊石頭。她的尷尬難堪、驚惶失措都在提醒他,這可能是她的初經(jīng)。
郭丹巖將人往地上一敦,不耐煩地斥道:“衣著暴露還敢扭來扭去,是想勾引本世子?”
說著隨手脫下外袍往弗四娘身上一裹。寬大的交襟繞了一圈兒半,恰好遮住了染紅的白色紋章。
他長臂一撩,打橫抱起難得癡傻的弗四娘,朝后面走去。
少年外袍殘留的溫度,在這一刻無比令人放松、安寧,弗四娘不禁將臉往外袍里縮了縮。
不料一眼看到了交襟下那一朵殷紅。她的耳朵里轟一聲,整張臉、耳廓、連脖頸都羞得通紅,手指死死抓著外袍。
幸虧……
幸虧郭丹巖沒發(fā)現(xiàn)。
否則他倆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必須只能活一個。
郭丹巖邊走邊問:“是藥還是毒?”
弗四娘蒙住頭含糊不清地答:“估計溫泉里投了藥,軟筋散之類?!?p> “真不是春藥?”
“滾,殺了你!”
被他這么一攪和,弗四娘的尷尬好了些。她沒有注意到這一次郭丹巖走得十分小心,穩(wěn)穩(wěn)地,沒有絲毫顛簸。
她身形頎長,比普通少女高一些,他抱著她卻依舊輕松,大步流星。
這一夜,真是亂七八糟。遠(yuǎn)處,不知誰家的雞發(fā)出了第一聲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