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長鬟已成妝
……
跟著周海半信半疑下地宮來的,是喬裝打扮的劉星函和宋道悲。穩(wěn)重可靠的郭嬤嬤藏在暗中沒有現(xiàn)身,以防萬一。
劉星函見小捕快和世子真從巨大的斷龍石下鉆出來,吃驚地張大了嘴。他們是怎么進去的?里邊有什么?
正嘀咕,郭丹巖給了他一個死于話多的眼神。
多嘴雞立刻閉嘴。
就在宋道悲扳起巨石,讓石室里的人彎腰鉆出來時,魏尊已經(jīng)脫掉外袍靴子,毫無心理障礙地跟地上的死尸換了衣服。
周海帶回來的這具尸體是一個死去的密衛(wèi),身量跟魏尊有些相似。
像不像的,其實也沒所謂,往斷龍石下一丟一碾,肉泥沒有長相。
宋道悲回頭望向世子。
郭丹巖額首。
于是宋道悲配合地松手,一聲悶響后,暗紅色的液體從斷龍石下汩汩洇出,染紅了特意露出的一角衣袍。
“前輩對孤這個死法可還滿意?”
“可。”
饒是魏帝再奸詐多疑,誰又能辨別出一灘肉泥姓甚名誰?
——遼河后浪催前浪,江湖代有英才出。通透腹黑的太子,刀法剛猛的少年,邪門歪道的少女,再加上一個天生神力的娃娃,問天命忽然感到自己真的老了。
人不是慢慢變老,而是一瞬間變老的。一把老骨頭,經(jīng)不起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瞎作,這一刻,問天命心底才算真正消弭了殺意。他將眼神落在弗四娘身上。
郭丹巖警惕地擋在弗四娘面前,劉星函和宋道悲又擋在世子面前。
“沒事沒事,不用疊羅漢?!?p> 弗四娘擺擺手,對問天命道:“前輩是想問相柳之田?”
“相柳之田究竟能否起死回生?要什么條件?”問天命的聲音聽來鎮(zhèn)定,實際上,他蒼老的心臟已經(jīng)縮成一團,似乎連血液都凝住了。
她的答案,如同對他過去五十年所有努力下一個判詞。
“恐怕不能。”
“……不能?”在場所有人都看到,問天命的眼珠霎時爬滿暗紅色的血絲,活像將要大開殺戒的惡魔。
哎喲!我的小祖宗,你哪怕誆他一下也好啊!周海心中暗暗叫苦。
“人死不能復生,猶如一件器物,再精心呵護,終有老舊折損的一天?!备ニ哪锊换挪幻Φ氐溃骸暗@器物里裝的東西,卻可以轉(zhuǎn)移?!?p> “百濮秘術(shù)可以抽取人的記憶,或者叫……魂魄?”
“其實古籍中早就有類似記載,道家的離合神光法,佛家講白骨觀密法,都有神魂離體,侵占奪舍的記述。只不過逆道而行,傷身損德,鮮有成功者罷了?!?p> 弗四娘卷著鬢角的碎發(fā),想笑一笑,最終卻只略牽了牽嘴角。
“若情況允許,我答應日后為前輩一試。”
“情況?”
問天命忍不住追問道:“什么情況?”
“最起碼尊夫人的魂魄不能完全散去。你可以翻開她的眼皮,她眼中若還能映照出你的影子,說明仍有殘魂未去,若照不出……”
“那又怎地?”
問天命厲聲問。
“魂飛魄散……一切便罷?!?p> 問天命似乎遭遇當頭一棒,他佝僂地呆怔了一回,緩緩抬起頭,渾身重新散發(fā)出殘暴嗜血的煞氣。
“小兒信口雌黃!什么魂飛魄散!老夫憑什么信你?”
劉星函道:“你這老頭好不曉事——”
他的聲音突然消失。
因為弗四娘正朝問天命走過去,路過時順手在劉星函下巴上輕輕一托。
一聲微弱的“喀”響。
劉星函不幸被多次卸掉過的下頜骨登時回憶起那種生不如死的酸爽。
嘴它立馬自己閉上了。
弗四娘絲毫無懼閻魔王癲狂發(fā)紅的眼神,她用手掌攏著嘴,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
“?。 ?p> 問天命渾身猛地一僵。
他用抑制不住顫抖的手指,指向弗四娘,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
“還不走?”弗四娘道。
閻魔王突然見了鬼一般撒腿狂奔,幾個起落,便消失在甬道盡頭。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禁松了一口氣,這瘟神就這么走了?
劉星函想著小捕快方才的話心馳神往,感嘆了一句:“世上竟然有這等神奇術(shù)法!”
“這你都能信,今年貴庚?”弗四娘沖他翻了個白眼。
“不是,你剛才說?”
“不這么說他會走嗎?你沒被賣掉肯定是因為不值錢?!?p> “……”
多嘴雞自己閉嘴,自閉了。
“要保存尸體數(shù)十年,必定需要一個天生極寒之地?!?p> 郭丹巖心中一動:“你是說武陵關(guān)?”
“武陵以北,或許是北魏?!?p> 弗四娘無所謂地道。反正很遠,遠到足夠支開問天命好一段日子。
郭丹巖知道,她在問天命耳邊低語的那句話才是關(guān)鍵,但顯然這人不會老實交代。他只好指了指地上的人頭,問:“這怎么處理?”
“你處理。我進宮?!?p> “還進宮干什么?”郭丹巖眉心一蹙,朱墻里風波詭譎瞬息萬變,他怕來不及撈她。
“案子未結(jié),當然得回去。小堂宴家大業(yè)大,我不能連累義父?!?p> “最重要的,不回去怎么查明真相,還殿下一個清白?”
什么最重要的……憑什么魏尊的清白成了最重要的?!郭丹巖氣得差點兒被這人送走了。他咬牙切齒冷聲問:“重要嗎?”
“咳……”
弗四娘立馬轉(zhuǎn)向太子:“殿下有何打算?”
魏尊道:“孤會離京三年。”
他的嘴唇微微一動,也僅僅是一動。你愿不愿意跟孤走……這句話在他齒間盤桓幾圈,終是散了。
他詐死之后,魏帝心喜放松警惕,是查明真相的最佳時機。而弗四娘天賦異稟膽大心細,是最好的人選。
魏尊決意揪出這個敢太歲頭上動土的人,以慰李豐和李沅夢在天之靈。
至于四娘……來日方長。
主意既定,魏尊轉(zhuǎn)身正面對上郭丹巖:“世子怎會來此?”
郭丹巖雙手抱臂往墻壁上一靠,理直氣壯地胡說八道:“家父曾有言,有鳥止南方之阜,三年不飛不鳴,飛必沖天,鳴必驚人?!?p> 官場互吹突然就開始了。
魏尊肅然道:“多謝世子,這個人情孤記下了,將來必不負護國公厚愛?!?p> 寥寥數(shù)語后,離別在即。
弗四娘突然想起一件事兒,急忙道:“殿下且慢!”
她從袖子里摸出一塊冰涼的黑鐵令牌,攤在手心:“殿下一諾千金,眼下卑職確有一事相求?!?p> 魏尊道:“你講?!?p> 弗四娘又鼓搗了一回,拿出個信封。信封沿四邊剪開,變成前后兩片,火漆封緘完好地呈現(xiàn)出一朵金梅。
“殿下可識得這朵金梅?”
魏尊:“……”
沒立刻否認就是承認。
弗四娘一下來了精神:“這是什么徽記?什么組織?背后的人是誰?”
魏尊鎮(zhèn)定地道:“雖識得,卻不可說?!?p> 周海心里偷著樂,心說這就叫大水沖了龍王廟,你遇上正主了。
弗四娘掐著小指尖不死心地追問:“一點點都不能透露?”
魏尊不睬。
弗四娘扁著嘴道:“既然不好使,殿下索性收回這無用之物!”一走三年,前途未卜,這令牌現(xiàn)在用不掉,將來保不準就變成了一塊廢鐵。
豈不虧大發(fā)了。
精光閃爍的眼神讓魏尊猜透了她的心思,他有些好笑地道:“如有要事,可到城西一間叫半畝茶山的鋪子,尋一個叫旄丘的人?!?p> 弗四娘:“有求必應?”
魏尊:“如孤親臨?!?p> 他們還說了什么,郭丹巖一個字都沒聽進,他感覺耳朵嗡嗡作響,渾身毛孔都在一瞬間齊齊張開。
他雖然不認識什么金梅,但這塊通體黢黑的鐵牌子他自戳雙目也不會認錯!
這就是他日夜琢磨,輾轉(zhuǎn)反側(cè)求之不得,是他四年前遺落在金京,女帝敕令務必尋回的鐵狻猊!
竟然真藏在弗四娘身上!
弗四娘吃了定心丸,將鐵牌子重新收好,微微一笑:“謝殿下?!?p> ……
“在想什么?”
“案子?!备ニ哪锓笱艿馈?p> 她想的何止是案子——
這一夜緊鑼密鼓,發(fā)生了太多事。魏尊遇刺,詐死離京。囊螢出現(xiàn),玄邃生死未卜。還有關(guān)于百濮,她觸碰到那顆人頭的剎那,大量遙遠龐雜的記憶潮水般嘩啦啦涌現(xiàn),來不及阻擋,更來不及消化,一股腦沖進了她的腦袋。
現(xiàn)在靜下來,所有事情突然在腦海里齊齊翻攪,像要爆開來。弗四娘按住太陽穴,額角滲出細汗。
壓住,壓住。
想點兒別的。
尤其是百濮那些突如其來的記憶,如同一桶桶巨型猛火油,一個火星兒就能點燃,一發(fā)不可收拾,簡直要逼瘋她。
她需要一個慢慢消化的過程。
所以現(xiàn)在,想點兒別的。
——怎么從弗四娘那兒拿回鐵狻猊?郭丹巖有一肚子算計。當初二人約定互相協(xié)助,他不可告人的“令牌”有了眉目,她含糊其辭的“鑰匙”卻不知是個什么東西?
其實殺人越貨就可以了,比如現(xiàn)在,但是……
她艱難、痛楚的神情讓郭丹巖嘆了口氣,暫時拋下算計,將她一把攬過來。
他們此刻是在左枚安排好的馬車里。
這是一輛運送膠州白菘的送菜車,白菘是官方的稱呼,老百姓就叫它大白菜。膠州白菘口感清香,四季常有,是大魏歷史悠久的貢品菜。
弗四娘汗?jié)竦哪X門忽然觸到一個堅硬、干燥的肩膀,不自覺用力地抵住,像有了依靠一樣。
與魏尊身上清洌的松柏香氣不同,郭丹巖極少熏香,別人問起,他只有一句“馬不喜歡”。他身上是奔波一夜后的烽火味兒、洗衣裳用的皂角味兒、還有淡淡的男人味道。
這種平常卻令人安心的味道讓弗四娘慢慢靜下來,撫平了毛躁,讓那些咄咄逼人的記憶再次沉淀,等待下一次攪動。
弗四娘睜開眼。
啟明星已經(jīng)變得無比黯淡,夜將耗盡。前邊就是皇宮。
“我得趕緊進宮……”
郭丹巖立刻就酸了。怎么一張嘴就戳他心窩子,敢不敢說點跟廢太子沒關(guān)的事兒!
弗四娘忘了后半句是要多謝世子還是聊聊案情……她的嘴被結(jié)結(jié)實實堵住了。
與地宮里一觸即分的輕吻不同,這次郭丹巖狠狠壓住她的唇瓣蹂躪,連喘氣的空隙都不留給她。
“你……”
她推拒著想抗議,卻被他更緊地箍在胸前。二人呼吸交融,灼熱的氣息燙得彼此都有些失神。
……地宮中,被她激怒的少年低頭欲吻,最后頭一偏擱在了她的肩膀上,委屈地說“我吃醋了”。
……斷龍石下,向來沉穩(wěn)聰慧的少年沖過來險些自殺,像個傻子。
……云鶴別院,他吊兒郎當?shù)刈隈R廄旁的橫桿上,兩條長腿在半空蕩呀蕩,對挾持了她的酉先生說:“——英雄請留步?!?p> ……春歸樓大火,翻雪樓斷案,陳府夜奔……
弗四娘被吻得迷迷糊糊還沒想明白,忽然感到唇上一疼,郭丹巖命令:“吸氣?!?p> 她下意識地服從,然后咳了起來。郭丹巖吻了多久,她就有多久忘了呼吸,兩唇分開時她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憋得幾乎背過氣去。
弗四娘舔舔被咬破的下唇,怒瞪郭丹巖:“你……你干什么!”可惜這一眼又羞又媚、氣息不勻,絲毫不見平時狠戾的威風。
她的動作讓郭丹巖忍不住再次親了下去。這次不那么野蠻粗暴,他溫柔地噙住她的下唇,反復品嘗想象中那一粒小痣。
這粒塵原來是甜的。
久久唇分,他撫著她后腦長發(fā)低聲輕笑:“長鬟已成妝?!?p> 她會怎么答,與君結(jié)鴛鴦?
親都親了,還不止一次,郭丹巖覺得勝券在握,結(jié)果?弗四娘懊惱地雙手蓋住臉,還嫌棄地嘆了口氣。
她一直以為自己喜歡的人是魏尊。
當年她第一眼看到魏尊,就覺得這位神仙小哥哥值得擁有。但很多時候,值得歸值得,擁有歸擁有。
一輩子喜歡過的東西太多,真正到手的寥寥可數(shù)。
讓她困惑的是,郭丹巖的吻雖然突兀卻并不令她厭惡,反而有種……怎么說呢,順理成章的熟悉和自然?
她渾身都散發(fā)著一股“我正在想著魏尊”的氣息,郭丹巖的臉色一寸寸冷了下來,眼底情潮退去。
他垂下睫毛掩住失望的神色,再抬眼時,已經(jīng)恢復了平時的冷靜自持。
弗四娘正在平復心情,忽聽郭丹巖不可一世、趾高氣昂、輕佻浮薄地道:“你曾說未來的夫婿要性子好、家世好、長得好、功夫好,還能逗你笑。怎么看都是照搬本世子的條件量身打造?!?p> “本世子知道自己又俊又高貴,你野蠻又粗魯,配本世子有點那個,好在你有點小聰明,不是戇戇一個。所以我決定給你一個機會——你是不是喜歡我?”
這番因為自尊受傷而故意倨傲的表白,成功起到了作死的效果。
“……”
弗四娘難以置信地松開手,硬是給氣樂了。
什么“長鬟已成妝,與君結(jié)鴛鴦”!她心中有千萬句罵娘的話奔騰而過……千言萬語,只能無語。
“抱歉,我對世子一點意思也沒有。”她挽起車簾:“前邊就是宮門,您該下車了?!?p> 馬車將又俊又高貴的世子無情遺棄在微涼的晨風里。
弗四娘從車后探出一張臉,揮揮手:“忘了說,我從小的夢想就是當太子妃啊——”
尾音婉轉(zhuǎn),拖得很長很長。
郭丹巖的心酸得能擰出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