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就看著屋里有兩個身影,尹溫妍臨到頭心里卻打起了退堂鼓。聽晉夫人的口氣,他們與先前那位尹大小姐應(yīng)是十分熟悉的,說不準還是從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馬。雖說普通人都不會相信什么靈魂變了人的說法,可萬一太過反常還是會被疑心。
“長姐?”
尹溫妍想著就停住了腳步,跟在后面的尹玉差點撞在了她的身上。尹玉見尹溫妍似是神情不對,便輕聲叫了一句。
這一聲沒把尹溫妍喊過神來,倒是把里邊兒的人給叫了出來。
先走出來的那個一身素色衣裳,寬大的袖子遮住手,看起來是個文人的樣子。個頭中等身子骨單薄了些,卻是眉眼柔和,有那么幾分溫潤如玉的意思。
緊隨其后的人則是一身黑衣,袖口很窄用腰帶束起衣服,整個人看起來精神又干練,比前面那個高些也結(jié)實些。那人面上沒有表情,眼睛里也沒什么溫度,鼻梁高挺臉型瘦削,雖長得好看但明顯不好接近。
這兩人都比尹溫妍高了不少,看長相應(yīng)該也是大了個三四歲。
“妍兒你可來了!”先出來的那個素衣少年幾步跑到尹溫妍身邊,手里還拿著張寫了字的紙,“我們方才在看詩仙的詩,正讀到'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妍兒你說說看,還有哪些句子有此意境?”
“晉公子好?!币裨谏砗蟾A烁I怼?p> 原來這素衣少年就是晉明清,那身后那位就是楚遠亭了。尹溫妍在心里默默記下,來回打量了一番。
那晉明清只是點點頭,便又看向尹溫妍:“妍兒你快想想,我們一人說了一句了?!?p> 尹溫妍看見尹玉躍躍欲試的樣子,可她不開口尹玉便不敢先說。索性她也不想出這個風(fēng)頭,便把話遞給了尹玉:“二妹,你說呢?”
“尹玉姑娘也愛讀詩?”晉明清轉(zhuǎn)向尹玉,“那尹玉姑娘說說看?”
尹玉明明想到了答案仍做出稍加思索的模樣,隨后用手捻著搭在胸前的頭發(fā),念道:“人面不知何出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p> “說得好!”晉明清拍手大呼,眼中對尹玉有掩不住的贊許,“妍兒你也說一個。”
這點難度的對詩還難不倒尹溫妍,脫口而出道:“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楚遠亭一直倚在門邊,聽到尹溫妍的答案臉上掠過一絲笑意。
“妍兒果真和遠亭心有靈犀?!睍x明清一雙眼睛明亮又清澈,難怪取名叫明清,“剛才遠亭也對得這一首,孤篇壓全唐,你們的氣度都一樣。”
尹溫妍抬頭去看楚遠亭。
他站在幾級臺階上的門邊,雪花落在他的眉間肩上,清冷的眼睛被揉進了微光。天地間一片雪色,唯他一襲黑衣長身玉立,出落凡塵卻又傲世無雙。
尹溫妍一時竟有些看呆了。
“進屋吧,還愣著做什么?”晉明清招呼大家往屋里去,將那寫了詩的宣紙揣進懷里,生怕被雪打濕了似的。
尹玉看了尹溫妍一眼,見尹溫妍提著裙子往臺階上邁,自己才跟在后面往前走。
晉明清走得很快,等她們進屋時,晉明清已經(jīng)又坐到了桌案前。
那桌案上的東西也是齊全,單是寫字的宣紙就分好幾種,寫小楷用的熟宣和裝裱用的生宣各一沓,那生宣上還分壓了金紙的和撒了金粉的,就連顏色都有講究,比如用于寫春聯(lián)的就是撒了金粉的紅色生宣。
看得出來晉明清是真的愛讀詩詞,這書房里到處都掛著有他落款的書法,而上邊多半都是些詩。這詩詞涉獵也極廣,各個流派都有那么幾首,時間上也是前朝今朝都有。
“晉公子,上次你教我練了字,這次我又帶了字帖來請你看看。”
尹玉從丫鬟手中接過一沓字雙手遞給晉明清,那晉明清卻是低頭寫字頭也未抬:“什么時候的事?”
尹玉有些尷尬,雙手停在空中不知該繼續(xù)往前遞還是收回來。尹溫妍見尹玉面上發(fā)紅,確實也是沒想到晉明清會如此作答,想了想還是打了個圓場:“晉公子,舍妹請你指導(dǎo)書法呢?!?p> 那晉明清沒有打話,紙上的詩寫到一半還差最后一個字。他眉頭緊蹙低頭思索,筆在手中微微抖動卻就是下不了這一筆。
這下連尹溫妍也一起尷尬了。
“寫詩不是一蹴而就,得慢慢想?!?p> 楚遠亭見她僵在原地,出言又叫了聲晉明清。那晉明清這才如夢初醒般放下,抬起頭看了眼尹溫妍又看了眼尹玉。
“你為什么叫我晉公子?”晉明清問道。
尹溫妍不知該怎么答,推了一把尹玉將她手中的紙又往前遞了遞:“我妹妹請你看字呢?!?p> 晉明清只道自己又迷進詩里去了,笑著賠了不是,從尹玉手中接過紙,鋪開在桌面上。
尹玉的一手字是真的好看,工整卻不失靈動,既娟秀又有幾分肆意,頗有大家風(fēng)骨。晉明清看了也稱好,將所有的紙全部看了一遍。
尹溫妍見尹玉面上已是掩不住的笑容,心里自然也是高興,親熱地用手肘戳了她一下,遞去個贊許的眼神。
“不過……”晉明清突然皺起了眉,將已經(jīng)翻完的紙又看了一遍,尹玉的表情僵住了,“你這寫的怎么都是情詩?”
“這……”尹玉有些慌亂,“因為我很喜歡這幾首?!?p> “除了情詩,別的呢?你可有喜歡的?”
尹玉結(jié)巴起來:“有很喜歡的,比…比如……'明月夜,短松岡’那一首……”
“這還是東坡先生于其妻的悼亡詞,別的就沒了嗎?”
尹玉快哭了,急得她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紅色已經(jīng)從臉上爬到了耳朵根。尹溫妍想出言再解個圍,晉明清卻又開了口。
“尹玉姑娘,我認為身為女兒家不應(yīng)沉溺于兒女情長,讀文學(xué)大家的作品更應(yīng)該都有所兼顧?!睍x明清表情嚴肅,“你看你寫的易安詞,它們中還有許多豪情萬丈不輸男兒的,你卻一首都沒寫。”
尹溫妍聽著他說的話也是驚呆了,這晉明清的做派可真是讓人看不懂。話說得沒錯,理也是那個理,可對著一個姑娘家如此一番,也太不給人家面子了。
尹溫妍想去拉尹玉的手,卻見尹玉已呆立在原地木訥點頭。晉明清還在說著,說她應(yīng)如何學(xué)書如何讀詩,長篇大論聽得尹溫妍都頭皮發(fā)麻。
“好了?!背h亭敲了一下桌子,晉明清的聲音戛然而止。“你先前說要學(xué)射箭,妍兒都來了你卻在這里講了這么久別的事情?!?p> 晉明清抱歉地看了眼尹溫妍,將尹玉的手稿仔細折好遞還給她,而后吩咐丫鬟將桌上收拾收拾,打了個招呼后自己回房換衣服去了。
“他就這個性,尹玉姑娘別見怪?!背h亭看了眼尹玉,尹玉的臉色還是不大好看,“我們小時候都說他讀書讀傻了,后來就叫他'詩癡’,這么多年了還是這樣。'”
楚遠亭雖說著解釋的話但面上還是沒什么表情,就仿佛在說我已經(jīng)解釋過了,聽不聽由你。
這晉家兩位公子個性也太奇怪了,一個讀書讀的瘋魔,一個又冷得像塊石頭似的,尹溫妍不禁為晉府的未來感到擔憂。
屋里一時安靜了下來,尹玉還在回味剛才晉明清的一長串話,楚遠亭反正總冷著個臉也習(xí)以為常,尹溫妍這性子是真的耐不住,三人之間的氛圍已經(jīng)尷尬到空氣都要凝固了,她必須說點什么來緩和一下。
“待會兒去哪兒射箭呢?”尹溫妍看著楚遠亭,盡力露出自認為最親近的笑容。
楚遠亭看著尹溫妍面色才回暖了些,眼里的冰霜也稍稍融化:“就在平日里射箭的地方。”
答了等于沒答……
尹溫妍在心里這樣想,臉上還是保持著微笑:“可是我弓沒帶?!?p> “不礙事,我這里還有。”楚遠亭伸手摸了摸她的頭,“你今天這件衣服很好看,暖和嗎?”
她下意識想躲開但還是沒躲,能讓冰山融化的姑娘……尹溫妍有些好奇了,從前那位尹小姐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可暖和了,里面都帶絨的!”尹溫妍把披風(fēng)揚起來給楚遠亭看,“你摸摸看,軟綿綿的?!?p> 楚遠亭沒有摸那容貌,而是把揚起的披風(fēng)放下,又重新將她裹了起來:“別著涼了?!?p> 尹溫妍突然覺得楚遠亭還是挺溫柔的,雖然面上冷了點,但是她還是不錯,偶爾也會笑笑,笑起來也挺好看的。
她這邊想著楚遠亭的事兒,尹玉卻不太好過。尹玉已從方才的震驚中緩過神來了,以前也沒接觸過,她也沒想到晉少爺會是這么個個性,一點面子不給就算了,還說了那么長一串。雖說也沒有講什么難聽的話,但是將她的小女兒心態(tài)全開誠布公,她多少還是有些尷尬。
“二妹,明清他就是這個樣子,你多擔待?!币鼫劐娨窬忂^了神,忙拉住她的手安慰她,“你全當明清沒說過,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就是了?!?p> 尹玉應(yīng)了一聲,勉強維持好自己的儀態(tài)。
外面?zhèn)鱽砹藭x明清的聲音,雪已經(jīng)停了,他正拿著把弓站在雪地了。晉明清換了件袖口窄的衣服穿上了護腕,那弓可能對于他來說沉了些,右手拿了一會兒后又換去了左手。
“來吧!趁著雪停了!”晉明清明顯興致高漲,招呼著其他幾人快出來。
丫鬟也已取來了他們幾人的弓,楚遠亭那把通體漆黑,用金色刻著繁復(fù)的圖案。尹溫妍的這把則是緋色,上面的圖案與楚遠亭的有些相似。丫鬟還呈了一把給尹玉,她有些猶豫該不該拿,看樣子她應(yīng)該是不會射箭的,可此時大家都拿了弓,她什么都不干顯得不太合群。
尹玉猶豫之際,尹溫妍替她做了決定。尹溫妍把自己手上的弓塞到她懷里,沖她笑了笑:“別怕!待會兒我這個當姐姐的來教你!”
楚遠亭看著好像也明白了尹溫妍的用意,跟著說道:“一定能學(xué)會。”幾句話的功夫,尹玉已經(jīng)從一個被邊緣化的人物拉進了群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