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辛亥革命結(jié)束后的北平街道上,來來往往的是各色各樣的人,有套著長袍馬褂的,有穿著洋服西裝的,有留著長辮兒的,有梳著背頭的。在政治中心,北平,人人都聽說了個新名詞,叫民主共和。但是能不能實現(xiàn)呢,人們也只能在心里存疑。
雖然西方文明已經(jīng)在漸漸地滲透了人們的生活,電影院里放著黑白片子,大都會里有性感的女郎翩翩起舞。可這些也算些新鮮的洋玩意兒,正經(jīng)矜持的老BJ們還是喜歡去茶館戲園子里聽個小曲兒評書,或是三弦月琴,消磨時光。
宣武門有家合興軒,是一家有名的老茶館,京津一片兒嶄露頭角的小角兒都在這登過臺。到了傍晚即將開臺的時候,前廳里人聲鼎沸,滿坑滿谷。三教九流,齊聚一堂,生意火爆,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計在前廳和二樓的雅間來回穿梭,招待前來看戲的客人,忙得是腳不沾地兒。
“呦呵!你個小兔崽子長沒長眼睛啊,把大,大爺,我的衣服都弄濕了!真他娘的掃興!”一個神情萎靡,大肚便便,滿身酒氣的中年人從座位上騰地站起來,拼命地抖落著自己那身質(zhì)地也就一般的馬褂,瞪著一雙三角眼,怒氣沖沖地對一個穿著粗布灰褂的小伙計喊道。
對面站著的小伙計年紀很輕,文文弱弱的,像是嚇著了,一個勁兒地彎腰作揖低頭道歉,手里攥著抹布想給男人擦衣服,嘴里發(fā)著咿咿呀呀的聲音。
“呦,還是個啞巴呢!”中年男子依舊不依不饒,仗著酒勁兒就開始撒潑,“不會說話出來干嗎呀,惹人晦氣,這身量看著倒還不錯,倒不如叫個富婆疼疼……”
小啞巴急得小臉通紅,一雙杏眼里噙著淚花,他無助地看著前廳看熱鬧的眾人,希望有誰能幫他解圍,但這些人都把頭低下了,收回目光,若無其事地喝著茶。這男人大家都認識,是城西有名的地痞流氓,雖然沒有什么錢財,卻偏能惹是生非,被糾纏上就很難擺脫。所以眾人也就當沒看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苦為了一個小啞巴給自己惹一身腥呢?
那男人見沒人敢攔自己,越發(fā)地猖狂起來,打了個酒嗝,對著小啞巴動手動腳起來,他認定了小啞巴面子薄,就想在眾人面前折辱他,伸手去摸他的臉,小啞巴本能反應就揮手反打了男人一個耳光,男人沒料到他回手,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這一巴掌。
清脆的“啪——”這一聲叫眾人都懵了,男人回過神,氣得將桌上的青花瓷茶壺狠狠地摜在地上,怒吼了一聲,掄圓了拳頭就直沖著小啞巴要來,一時間孩子的哭聲,女人的尖叫聲,桌椅拖拽的蹭地聲,混合在一起,真是亂成了一鍋粥。
被驚動的店老板從里間匆匆趕來,叫在場的伙計穩(wěn)住發(fā)了瘋的男人,然后皺著眉看向手足無措的小啞巴,嘆了口氣說:“我本是看你身有殘疾,又無依無靠,才收留你在店里做個跑堂的,你倒好,給我惹了這么個亂子!我這兒是容不下你了,你去別處謀生計吧?!?p> 小啞巴愣住了,反應過來之后立刻急了,他咿咿呀呀地叫著,比劃了一個數(shù)錢的手勢,然后又指了指男人的衣服,男人看見了,啐了一口:“老子這衣服金貴的很,用不著你個臭啞巴賠!”小啞巴急得滿頭大汗,見無轉(zhuǎn)圜之地,心一橫,便對著他跪了下來,請求他原諒。
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雖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共和國了,但人們骨子里還是保存著男兒膝下有黃金的觀念,皇天后土,父母恩師,救命恩人,這才需跪,也才能跪,一時間眼里都多了些憐憫。男人像是明顯感受到了氣氛的變化,咽不下這口氣,剛要再度發(fā)作,一個蒼老卻沉穩(wěn)的聲音插了進來:
“王老板,我見這孩子長得眉清目秀,甚是合眼緣,想收他在身邊當個小童使喚,您可愿賣我個面子?”
來人是北平有名的戲班子的班主,張文初,年輕時一曲玉堂春名滿京城,還曾進宮給慈禧太后唱過曲兒,得賞金銀錦緞無數(shù)。后來年紀大了便收了弟子,組建了戲班子,在北平和天津衛(wèi)附近演出,深受戲迷們追捧,就連杜月笙都曾親自到場捧角兒,風頭無兩。
店老板正愁這麻煩如何解決呢,倒有人愿意收了小啞巴,趕忙順水推舟陪著笑:“那可敢情好啊,您愿意收是他的福氣,跟著您是保準錯不了!”
那無賴也沒料想真有人愿意出頭給小啞巴解圍,還是個跟商界大佬交情匪淺的名角兒,雖然胸中郁郁不平,但也不敢以卵擊石,給自己惹麻煩,只好悻悻作罷。
小啞巴看著這個眼角早已布滿風霜的男人,神情仍然懵懂,他要下跪道歉無非就是想保住這個跑堂的飯碗,免得落在外邊風餐露宿,受人欺負。怎么一眨眼就能跟著這么位有名的老先生了?
張文初摸摸他的頭,笑了,慈眉善目的:“走吧,孩子,以后就有整個班子給你撐腰了,別怕,啊。”
二.
小啞巴還是那個小啞巴,依然是每天掃地擦桌子,做些零碎活兒,不過就是從服務客人到伺候戲班子的師兄弟而已。
他倒沒感覺到有什么不適應,張老先生愿意幫他解圍還給了他一個家,心底里自然是感激不已,恨不能結(jié)草銜環(huán),涌泉相報,所以比以前在茶館里干活還要勤快三分。
張文初看在眼里,心里也暖得熨帖,誰不喜歡一個勤快良善的孩子呢?不過可惜的是他天生失語,不然自己還真有心收他做個徒弟。所以待他越發(fā)慈愛耐心,生活瑣事也都一一過問。
可是班子里的師兄弟卻不這么想,舊時拜師講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父是戲班子的臺柱子,也是家里的頂梁柱,卻對一個小啞巴這么上心,有些人自然眼紅,連帶著大家一塊兒都疏遠小啞巴,對他呼來喝去,隨意差使。
小啞巴知道眾人對他的態(tài)度不友好,他自小流落江湖,在三教九流之間討生活,見識過了太多的人情練達,世故冷暖了,怎會不解個中緣由?只不過不愿理會罷了。
他也知道告訴老先生,請他做主也不算多難的事,可班主畢竟歲數(shù)大了,平時各地的演出就已經(jīng)夠耗費精神了,要是再知道自己的徒弟心氣兒不足,就算不心疼自己,肯定也會動怒。如此這般,自然不好。所以依舊低眉順眼,任勞任怨地幫他們洗衣做飯,做些雜活兒。
“誒,啞巴,記得把我們昨天換下的練功服都洗了啊?!毙×匆膊豢此?,語氣輕蔑地支使道。
小啞巴早就習慣了,放下手里掃地的掃帚,就要去端洗衣盆。被一個身姿挺拔的少年攔下,正是張文初的二弟子,藝名喚作玉珩的乾旦。
張玉珩年紀不大,眉眼雖平凡,卻透著一股清澈通透的仙氣兒,他嗓音清亮,語氣卻老成自持:“師父怎么教你們的,家儉則興,人勤則健。自從師父帶來個幫忙打雜的,你們一個個的身子骨兒倒懶起來了,真是出息了!都自己洗去!”
眾人不敢不聽,師父和大師兄在外,班子里說了算的就是二師兄,也都灰溜溜地撿了自己的練功服去院里打水洗。
小啞巴看著張玉珩比劃了個自己沒事的手勢,告訴他不用擔心,一雙杏眼笑得都瞇成了縫兒。
張玉珩摸摸他的頭:“師父歲數(shù)雖大了,卻不糊涂,他知道自己管得了學藝,卻管不住人心,便囑咐我多照顧你些。踏實住了,有我在就沒人敢欺負你?!?p> “嗯嗯——”小啞巴開心地用力點點頭,笑眼彎彎。
今個兒禮拜三,是小啞巴最開心的時候。一是,這天是二師兄固定演出的日子,他總會比以前提早些干完活兒,到了點兒就守在臺下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捧著腮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臺上扮相艷色逼人,行動流云似水的人兒,唱這人間喜樂憂愁難預料,年華佳人春閨夢。
宣武門外有一家百年老字號的糕點鋪子,杏花糕做得是京城一絕,可做點心的師父是個有點脾氣的,只有禮拜三會親自下廚,其余日子都是出自學徒的手,您要想吃就只能干等著,所以每每到周三,店鋪門口都會排起翹首以待的長龍,只為了這一口吃食。
小啞巴看完了戲,就會立馬飛奔著跑到那兒,搶上一盒熱氣騰騰,甜香四溢,剛出爐的杏花糕,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揣在懷里,送給在后臺下了戲的張玉珩。
“你一個月就只領著份打雜的例錢,不必為了我如此破費的。這些錢攢著當個老婆本也好,心意我領了,東西以后就別再買了。”
小啞巴撇了撇嘴,眼窩子瞧著就要掛淚了,一副委屈巴巴被人嫌棄的樣子,張玉珩心軟了,可仍不想讓小啞巴破費,便提了個折中的法子:“這樣吧,你的手藝也很不錯,你以后親手做杏花餅給我吃行嗎?”
小啞巴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破涕為笑,小腦袋像搗蒜似地點個不停。
傍晚練完功回房休息,桌子中央放著一盒還熱乎的杏花糕,床上放著一套洗干凈的練功服,張玉珩輕手輕腳地走到西廂房窗前,聽著小啞巴細細的鼾聲,無可奈何地笑了。
冬天的北平總算盼來了一場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大雪,石板路上,瓦舍屋頂,琉璃廠前的幾棵老槐樹上都掛著厚厚的白雪,銀裝素裹,好不妖嬈。
下了雪,這見天兒地就冷起來了。連帶著城中也蔓延了一場大規(guī)模的感冒。
“玉珩啊,你去替我將趙郎中請來,眼瞧著后個兒就要登臺了,我這傷寒怎的還不好?”
張玉珩答應下來,請了郎中來瞧,一番望聞問切,開方抓藥,囑咐完畢后,郎中就保證老先生的嗓子后個兒準錯不了。借著送趙大夫出門的機會,張玉珩拿出自己的私房錢,央了他去瞧瞧反反復復發(fā)了兩日燒的小啞巴。
趙郎中把過脈后又仔細地查驗了他的耳朵和喉部,然后皺起長眉,一臉疑惑。張玉珩緊張地問:“這是怎么了?不好治?”尾音都隱隱地顫抖。
“不過是近日流感引發(fā)的發(fā)熱,倒不是什么疑難雜癥,只是,”趙郎中捋了捋發(fā)白的胡須,斟酌開口,“我大概看了一下,這孩子不像是身疾導致失語,怪了?!?p> 不是身疾?張玉珩愣住了,看向還在昏昏沉沉睡著的小啞巴,問:“您的意思是,他是裝的?”
趙郎中哈哈一笑:“老夫不是這個意思,身體上沒問題,八成是這兒,”他指了指心臟的位置,“近日來我與幾位英國來的西醫(yī)交流,了解到還有一種失語癥,是因為心理原因致啞。不過我眼下也只是推測而已,推測而已?!?p> 待送走了大夫,張玉珩就守在小啞巴床邊,滿腹心事地望著他,確實,小啞巴身上的疑點太多了。他一直對人稱自小流落在外,卻寫得一手清秀的簪花小楷,又能識文斷字。雖在草莽江湖間討生活,卻舉止進退有理有度,絲毫不曾沾染流里流氣的地痞做派。
而且這身段臉面,也過分瀟灑精致了,包括,張玉珩把目光移到他露在外面的手,這雙手,骨節(jié)分明,白皙修長,右手中指有層薄薄的繭子,分明就是個養(yǎng)尊處優(yōu)讀書人的手啊。這小啞巴到底是……
“啊吧——啊吧——”張玉珩想得入神,倒沒留意小啞巴早已醒了,正睜著一雙亮晶晶的杏核眼,笑盈盈地看著他。
二師兄平日里是最沉得住氣兒的主兒,連張文初都夸他當?shù)闷稹疤┥奖烙谇岸蛔儯缏古d于左而目不瞬”??涩F(xiàn)下,他卻不端著,直奔主題,“小啞巴,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為什么不能說話?”
聽到這兩個問題,小啞巴笑容登時就僵在臉上,后一秒,就泫然欲泣,拼了命的搖頭和擺手,想要解釋什么,又慢慢地安靜下來。
張玉珩心里的失望酸澀難以言說,他害怕小啞巴心懷不軌,見他沒能解釋個所以然,便冷著一張臉,轉(zhuǎn)身要走。
剛邁了兩步卻走不動了,他低頭一瞧,小啞巴像個八爪魚似的扒著他的腿,一張小臉還帶著病中發(fā)熱的微紅,眼里滿是乞求的神色。
見張玉珩站住了不再走動,他急急忙忙,手腳慌亂地拉開床旁邊的一個小柜子,取出一個包的嚴嚴實實的油紙包,塞到了張玉珩手中。
打開一看,赫然是幾塊顏色可人的杏花糕。二師兄神色復雜,看著像小狗搖尾一樣滿心期待的小啞巴,心終是軟了下來,摸摸他的頭,嘆了口氣。
三.
轉(zhuǎn)眼就近年關了,戲班子里的師兄弟都比往日忙了許多,忙著籌備臘月中旬的封箱儀式。舊時的戲子在這個時候會把自己的戲服行頭收拾好,放進箱子,貼上封條,祭拜祖師爺,休養(yǎng)生息,等來年再開箱開嗓。
如果戲班子比較出名受捧的話,還要多一個封箱演出,來感謝衣食父母的照顧,也是為了年前熱鬧熱鬧,增添些節(jié)日氛圍。
張文初年歲已高,操持不動了,也就封箱的那天能露個面,大師兄負責監(jiān)督眾人的練功排戲,二師兄負責去聯(lián)系演出的場子和票務事項。二人互幫互助,誓要把封箱辦得叫師父滿意不可。
這幾日張玉珩快要把北平的各個劇場都踏遍了,總算目色了幾家不錯的,今兒打算再去看一看,把最終的封箱地點確定下來。趕上天氣也不錯,臨時起意,便帶上被冷落了多日的小啞巴出去透透氣。
幾番斟酌,張玉珩相中了城西一家能坐百來號人的老茶館,跟著老板去樓上敲定時間交付訂金,留小啞巴一個人在樓下等著。
拿了收付字據(jù),又說了好些客套話,老板才叫張玉珩走,二人下了樓,見堂前的小伙計神色慌張,步履不穩(wěn),掌柜的板著臉問:“怎么回事?”
小伙計帶著哭腔:“張先生帶來的那個男孩,被困在后房,走,走水了!”
張玉珩心下大驚,發(fā)了狠地往小伙計指的方向奔,身后跟著忙不迭提醒的掌柜的,他順手把放在一旁的抹布沾了水,捂住口鼻就闖了進去。
萬幸小啞巴身上未曾被燒傷,只是一張小臉被煙熏得黑了,意識也不太清醒。張玉珩將他打橫抱起,大步走出茶館,去了最近的醫(yī)館。
送服了湯藥,直到黃昏小啞巴才幽幽醒來,他呆呆地看著天花板一聲不吭,但張玉珩突然覺得他好像那不一樣了,很快,他就知道是哪里了——
“娘……娘——火……火——”小啞巴兩眼無神,嘴唇一張一合,生硬地吐出這幾個字。
張玉珩不可置信,之前一直啞著,怎么遇著場火災倒把失語都治好了?但也考慮他剛被濃煙嗆著,身子還虛,只好壓住滿腹狐疑,先回戲班。
已經(jīng)一個時辰過去了,張文初也只是沏了兩回茶,一語不發(fā)。一旁老老實實地站著張玉珩和明顯一臉忐忑的小啞巴。
“你,說吧,怎么回事?”
小啞巴抬頭,瞧老先生一臉嚴肅,眼神中卻如往常一樣,并沒有對他有絲毫懷疑不滿,于是放下戒備,用還明顯生澀的嗓音娓娓道來。
故事不長,聽罷,張文初擺了擺手,示意小啞巴可以回去了,只把張玉珩留了下來。
房門關上,師徒兩人誰也沒先開口,只有茶盞碰蓋的聲音,和兩人的呼吸聲,半晌,張文初嘆了口氣:“還是留下吧,畢竟……”
“好。師父怎么說就怎么辦?!?p> 次日,張玉珩把晨起練完功的眾人都叫到了一起,宣布:“小啞巴來咱們這兒也這么長時間了,他的品行為人你們也都清楚,敦厚良善,淳樸本分,我欲收他為徒,你們可有異議?”
一石激起千層浪,眾人嘩然:師父老糊涂了嗎?收一個啞巴教唱戲?
“先生,這不合規(guī)矩吧?!毙“颓迩謇淅涞穆曇繇懫?,除了張玉珩的眾人都蒙了,今兒到底是什么日子,真是見了鬼了,啞巴會說話了!
“沒什么規(guī)不規(guī)矩,戲子不受世間人重視,咱們閉上門口傳心授,我若是你師父,我說的就都是規(guī)矩。我但問你一句,可愿做我的徒弟?”
小啞巴一撩衣擺,當當正正地朝張文初跪下來,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道:“此生愿入張門為徒,行正坐端,踏實學藝。”
“好,好,我兒快請起,”張文初扶著小啞巴,露出了這幾日的第一個笑容,“我兒生得倒是眉清目秀,貌比宋玉,藝名,就叫玉郎吧!”
“謝謝師父!”
“人生在世如春夢,人的咬字錯了!”
“?!獚u冰輪初轉(zhuǎn)騰,這里停頓快了!”
“停停停,剛才那個邁步不對,再來!”
自從玉郎跟著師兄們一起練功,就沒少挨二師兄的“特別關照”,每天早上必要遭上幾頓數(shù)落,有的時候挑的刺兒少了,他都有些不習慣,還要現(xiàn)巴巴地去問自己還有什么做得不對。
張玉珩看在眼里,心內(nèi)驚嘆不已。這孩子的天賦太高了,真是祖師爺賞飯吃,每個唱詞,念白,動作,只要他糾正過一遍,就一定不會再犯。而且還有些悟性靈氣,隱隱能看出他自個兒的韻來,假以時日,必能成角兒。
玉郎倒沒有那么大的野心,只是因為喜歡二師兄在臺上光彩奪目,流轉(zhuǎn)顧盼的模樣,耳濡目染了這么久,才心生向往。如此努力練功,細心揣摩,也不過是盼著有一天能和他一起登臺,不要丟了二師兄的臉。
時光飛逝,快得如指縫漏沙,轉(zhuǎn)眼就又是一年。曾經(jīng)的小啞巴,現(xiàn)在搖身一變,成了位翩翩少年郎,心胸開朗了,眉眼也比以前越發(fā)有神了,真好似遠山水墨一般。
后天就是戲班的封箱演出,師父照例還是攢底,倒二壓軸卻指名要張玉珩和玉郎一起,這可是天大的肯定。當年二師兄用了五年才讓師父放心,這新來的竟比二師兄還入師父的眼!
玉郎知道師父是要給自己揚名立萬,就算出了差錯也有張玉珩兜著,他只要心無顧忌地表演下來就好了。饒是如此,他也不肯放松,還是夜以繼日,廢寢忘食,一遍遍地重復練嗓。
“好了,休息會兒吧,看師兄給你帶了什么好東西?”張玉珩神神秘秘地背著手進了屋,叫停了玉郎。
“哇!杏花餅!”玉郎笑得眉眼彎彎,用力地抽抽鼻子,開心地叫道,“還是那個老師傅做的呢!”
“喜歡就好,快趁熱吃吧!”
“嗯嗯!”
“聽師父說,江南煙雨朦朧,初春杏花開得最是爛漫,倒時候師哥帶你去看杏花,吃杏花餅,那里一定比北平溫柔得多?!?p> “嗯嗯!”
一燈如豆,玉紗櫥映著一大一小兩個修長的身影,天光悠長,歲月靜好。
“接下來是我們張先生的關門弟子,新晉青衣楊玉郎和小角兒張玉珩的一段,摘自劇說的故事,名喚只麈譚,諸位鼓掌歡迎吶!”
琴師款動絲弦,戲子粉墨登場。大的飾趙守貞,春秋亭外風雨暴,她在轎內(nèi)鮫珠化淚低聲泣,眉間三分含怨,眼角七分掛愁,好不傷感。
調(diào)門一轉(zhuǎn),小的上場,表的是富家千金薛湘靈。姑娘一雙翦水秋瞳,說不盡的嬌嗔純良,道不盡的俏麗嬌羞。水袖一拂,頓步緩行,琴聲悠揚,唱腔婉轉(zhuǎn),入耳便覺妙不可言,似細雨沾襟,又似杏花迎面。
“今日相逢得此報,愧我當初——贈木桃!”
一曲終了,二人鞠躬謝幕,滿堂喝彩。
傍晚,玉郎被叫到了師父的書房里,本以為要評他的戲,卻不料聽得他開口道:“孩子,你還想回楊家嗎?”
楊家?玉郎懵住了,呆呆地看著師父,不解其意。
小啞巴是曾經(jīng)京城頭一號鏢局,楊門鏢局的嫡公子,誰見了都要恭恭敬敬地行禮尊聲少主。卻因為些江湖爛賬,滿門慘死,旁族流落在外,楊家鏢局也被一把大火燒個精光。
虧得楊夫人曾施恩于一位老仆婦,她感念夫人恩德,便將尚還年幼的小公子與自己的孩子調(diào)換,小啞巴這才得以保命。但兒時的噩夢對他的打擊太大了,也因此失語,討生活間也受了不少委屈。
如今,趙家曾經(jīng)的一個旁支靠做些買辦生意發(fā)跡起來,想回京重新將鏢局再開起來。昨日來茶樓聽戲,正巧認出了當年的小公子,激動不已,與張文初說了此事,想要接他回楊家,重振門楣。
“你的意思呢,孩子,是在這做個下九流的戲子,還是回去做鏢局的少主,這都是你的選擇,不管怎樣,師父都尊重理解?!?p> 楊玉郎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臉上滿是堅定,退后一步,像當初拜師時一樣端端正正地向張文初作揖,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謝謝師父?!?p> 第二日清晨,眾人都得知了楊玉郎的身世和他離開戲班的消息,都唏噓不已,不過感慨過后還是該干什么就干什么,權(quán)當沒這人來過一樣。
唯獨張玉珩心里翻江倒海的難受,他當時知道楊玉郎的身世有吃驚,現(xiàn)在聽到他毅然決然的離開更多了幾分震驚。
他記得玉郎的笑,記得玉郎的好,記得玉郎說要跟他一塊兒唱一輩子的青衣,更記得自己說過要帶他去江南看杏花。
所以呢,現(xiàn)在這一切都作廢了嗎?不過也好,回去做個吃穿不愁的公子,總好過在這里做個看人臉色仰人鼻息的戲子強得多。既落江湖內(nèi),便是薄命人。這種事,從來都是只多不少。
粉墨人生,風流云散,由伶人身世,看人間悲歡,春夏秋冬,周而復始。
尾聲
四月清明,萬物吐故納新,大地一派春和景明之象,是祭祀掃墓也是春游踏青的好時候,班主給眾人都放了假。
師兄弟還都是些半大孩子,一聽說不用練功都高興極了,商量著去郊外玩。張玉珩興致缺缺的,只說自己沒什么興趣,在房里撥弄著自己的寶貝三弦兒。
張玉珩抱著琴看向窗外,好像每逢清明總要下些小雨,怕人們不夠傷感似的。突然聽見前屋有敲門聲,他踩著趿拉板懶懶地走到門口,心想是哪個冒失鬼忘帶了東西,語氣不免兇了起來:“誰???”
門一打開,探出了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笑得一臉天真無邪:“是我啊,師哥!”
張玉珩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人,驚喜得半晌也沒能說出一句話。只聽見站在他面前朝思暮想的人說:
“師哥,你不是說要帶我去江南看杏花嗎?咱們可說好了的!”
“你……你不……你……”
“我什么我,我們還要唱一輩子青衣呢,師哥,來日方長,請多指教?!?p> “嗯?!?p> 這才是人生難預料,不想團圓在今朝。我們之間比愛情更高貴,比親情更深厚,人道妓女無情,戲子無義,但我們咫尺之間,卻可深情入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