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jié),亦稱端五,是我國四大傳統(tǒng)節(jié)日之一,也是中華民族最古老的民俗大節(jié);也因戰(zhàn)國時期楚國詩人屈原,在端午節(jié)抱石跳汨羅江自盡,后亦將端午節(jié)作為紀念屈原的節(jié)日。
離端午節(jié)還有些日子,這天,龍鳳村用大喇叭廣播,每家每戶來村委領米二十斤,分粳米十斤,糯米十斤。
許思全聽完廣播,點支煙,像個天才軍事家,慢幽幽地吸著……末了,小眼睛得意地瞇成一條線兒……
……如蘭遲遲沒去領……現(xiàn)如今,什么都寧愿遲后不愿靠前。
街上傳來了巧云領米回來的聲音,以及村書記王喜國老婆紅秀的嘻哈聲。
做為一村之母的紅秀,有義務去勸解許其和如蘭不要離婚。俗話說,能勸和不勸分,能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以往,村里出現(xiàn)了家庭不和,打打鬧鬧要離婚的事情,礙于鄰里的面子,出于形式也好,顧及丈夫的形象也罷,總要出面勸和一番;至于是離是和,最終取決于雙方;不管怎么說,大路面上好講好看……而針對如蘭的事情,紅秀卻無動于衷……
她聯(lián)想丈夫王喜國,聽到那天如蘭東窗事發(fā)后的復雜表情,前后矛盾的言行,猜到了其中的奧妙,猜到了王喜國和如蘭有一腿子,因此她恨如蘭,巴不得如蘭早點離婚,從村子里掃出去,丈夫再也不要見到她。也省的自己鬧心,早一點離婚,早一點靜巴;眼不見,心不煩;省的一天不離婚,她一天就不放心;哪個老婆,愿意將情敵置于眼皮子底下……
她奇怪,這陣子怎么一點動靜也沒有,盡管嘴巴上的動靜不小,行動上卻遲遲未動,更別提法律手續(xù)都沒辦,這怎么能算是離婚呢?只要沒拿到離婚證,還算是合法夫妻……哎,農村人辦事拖拖拉拉,哪有干脆利索勁,拖泥帶水的,老牛拉破車的,三年爬不到河溝沿……哼,無論如何,別指望我去講和;想讓我出面,門都沒有……
如蘭最后一個去村里領米,一樓冷鍋清灶,快下班了……會計告訴她,公爹已領了,可能是拿不了吧,只剩你的,你只把自己的領走吧……
如蘭在薄上簽了名,把自己的二十斤領好,轉身要走……這時會計忽然記起件事,告訴如蘭說,你公爹說那四十斤在他家,要領得去他家取……
會計說完,兩眼珠直轉悠,覺得別扭……但畢竟跟他沒關系,沒必要去費腦筋,就又低頭收拾賬目……
如蘭趕著自行車,后面孤孤單單綁著自己那份米來家了。
下午四點多鐘,太陽的熱勁終于緩下來了,村巷中多處被陰影籠罩……如蘭開家門,出來后看四外沒人,才關上,悄沒悄聲來到公婆家。
街門開著,院內在陽光下懶洋洋的靜靜睡著了……她把院子、過道看一遍,都沒米……咳一聲,向屋內瞅,也沒見動靜。她試著開門,沒閂,一推,便開了……
慢慢走進正屋,再往門開著的東屋里瞅,也沒人。準備往西房里瞅時,那門是虛掩著的。
她猶豫了,腳沒動,試著喊了聲:“——媽!”
沒有應聲,正欲退出去……這時西屋的門開了,公爹許思前出現(xiàn)在門里,同時也飄來一陣白酒的辛味……公爹的臉因縱酒被酒氣熏染得紫紅斑剝,眼角掛白眵,瞳色鮮光,戾氣乖張……她扭頭要走……
“你不是來取米嗎?米在這——”
……怪聲怪氣,酒氣摻著蔥蒜的異味。
如蘭忽然惺惺了,腦際中閃過突然而來的悟性,瞟一眼他指的櫥柜跟前張開著的白編織袋,好生奇怪,這點米與公爹刺鼻的酒氣,蔥蒜的異味緊緊相連一樣丑陋,讓她惡心,頓生棄之的念頭,推門往院子去……
眼睛還沒眨巴,剛剛的念頭還沒逃離腦際,公爹象生了翅膀般跑到前面,一把拽住門的把手,嘭的一聲,將如蘭剛剛開啟的門重重地關上!
如蘭驚悚,臉唰地發(fā)白……想知道為什么,一時又說不出話,因為兩眼看到的都充斥著不解、奇怪以至于憤怒——
公爹的眼睛死盯著她,象宰臺上的公羊,充滿了仇恨血腥與死乞白賴,嘴唇上還沾著食物的碎屑,呵出的熱氣有一股辛辣與腐臭……
如蘭腦袋嗡一聲,懼怕占據了全身,腦子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趕快離開此地——她用力去推門……
門被公羊拽得穩(wěn)穩(wěn)的,那眼惡心地挑釁性地看著她……任憑她著急,都掉下眼淚,也無濟于事……
“你瘋了,老東西——”如蘭終于壓抑不住,爆發(fā)了……
“……你瘋了還是我瘋了?”公羊緩一下身子,調整步態(tài),由于用力,嘴角滲出一些可惡的白沫子,費勁地緩上一口氣,恨恨地說:
“你還要臉嗎?你有什么資格來拿這份子米,你都要離婚的人,我兒子、我孫女的米,憑什么你來領,你配領嗎?”
“我怎么不要臉,我拿米了嗎?我不是正要往外走,被你關在家里嗎?你不要臉還是我不要臉……大白天你要干什么?關我在屋里你想干什么……”
“你不要臉,我們許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你還有臉進這個門,你不害臊嗎?”
“既然說到這,走,咱倆去村里找會計兌兌嘴上,是不是你口對口,對他說叫我來取米,走——咱們去村上,現(xiàn)在就去……”
“……誰和你去——你算老幾?我難道吃飽撐得——你只不過是被我許家掃地出門的野女人罷了……”
“…你……”如蘭只覺得各種滋味交織,更比酒氣,蔥蒜的異味讓她難受無數倍,就覺得柔腸寸斷,酸楚澆腸,冷暖鋒面交匯就下雨一樣,淚刷地流下來了。
“你欺人太甚,我們還沒有離婚,你就盼著離婚,有你這路的老子嗎——”她甩著通紅的眼睛,正好看到公婆手里握了一把小青菜走進過道,兩個眼泡還那么紅——
一股委屈、辛酸、憤怒與悲傷涌上來,她哇地哭了,一推,門咣當開了——她踉蹌地被門檻絆倒在院子里,嚎啕大哭,如訴如恨,如怨如悔,在小院里傳得凄凄涼涼……
公婆踮動小腳,嘴里一呼一喚地來到如蘭面前,說:
“小景的,該是昏的,快起來,哭壞了,紅鳳向我要媽,我上哪去給……”邊說邊瞅死老頭子,還不忘用手擦爛眼邊子,“快起來,可該昏的,這是怎么好呀_”
驚了四鄰,紛紛繃著面孔,帶著牽心掛肚的表情,來到許思前的院子……
“哎呀呀-我不活了-死了算了,-老天爺呀-你給我做主呀……”
許思前突然在屋里放聲大嚎,嗓子眼嗚嗚啕啕……
四鄰正欲去攙扶如蘭和公婆的當口,聽見屋里的哭聲,一時摸不準屋里的情況,一部分撂下她娘倆,刷刷地奔向屋子。
只見許思前仰面放躺,臉上沾灰,兩眼緊閉,滿臉的皺紋疊在一塊,扯著嗓門嚎著……
鄰居忙伸手去拉,死沉死沉的,腳還不停的搗地,并且長聲放哭:
“我沒法活了—我好心給她領米—她反賴我獨吞她的米,我長幾個嘴能辯過這個野貨……勸她幾句,她就出手傷人,推爛墻一樣把我推倒……可伶我一把的年紀,還受媳婦的氣,我不活了,我要找兒子評理……哎呀,老天爺呀-”
鄰居箭似的目光,唰地攢射掩面而泣的如蘭,紛紛搖頭,象墻頭上的衰草,無奈地嘆氣……
“哎呀,今大伙評評理呀……這個女人還了得嗎?欺負自己的漢子就夠受的,又來欺負我這個老公公,我們許家的命怎么這么苦啊……祖宗啊,這個女人還有臉呆在許家嗎,祖宗的臉讓她丟盡了……哎哎呀,不孝的子孫啊,天殺的子孫啊…”還沒說完,腦袋一偏,不動了,眼閉著,臉繃著,昏死一般……
屋里的人驚呆了,慌忙探頭、呼喚、伸手,然后抬到炕上……
如蘭的公婆擦著眼向兩三位年老的鄰居解釋說:
“哎,都是死老頭子不好,他領完米來家也不消停,又捅幾盅燒酒,臉喝得紫豬肝一樣,我不忍心他盡喝,就吩咐他去自留園薅菜,他不聽,偏吩咐我去;哎,我的腰腿哪趕他去,等我回來,哎……,我若在家,興許就沒這檔子事,怎么這么巧……”她又掏手絹擦淚,“這倒鬧騰到么時為止……這哪像過日子你們說……”
屋里的鄰居一陣忙亂,咚咚地跑出來,對著擦淚的她說:
“弄不好先找赤腳醫(yī)生把脈吧,不省人事了……”
老婆一聽瞳孔怔愣不動,眼爛爛地瞠著,忽然哭著,趿拉著鞋,不敢慢盡快地向屋子跑去,邊跑邊喊:“……老頭子,你可別呀…”
許其回來了,一進他爹院子就聽炕上他爹的哭喊聲……一進西屋里,就看到他爹仰面躺在炕上,額上敷條白巾子,要死要活地嚎叫,手不停地捶炕,向兒子訴說“遭遇”……
兒子說:“媽,找赤腳醫(yī)生看了嗎?”
“我要找……”還沒來及說,他媽的手早就被老頭子捏住了……她的視線從兒子的臉轉向邊哼泣邊擦鼻涕的老頭子,生氣地將手抽出來,瞪著他……可是娘倆哪里是他的對手,真真地看到躺著的人提高了顫抖的嗓音,悲酸地哭道:
“不找也罷,我這種人死掉算了……反正人早死晚死都一樣,多活幾天又有什么意思,受這個窩囊氣還不如早點死了……鄰居們都看到了,我說一句瞎話,天打五雷轟!兒子,你得給我做主,我丟不起這個人啊……”
許其一臉苦相,不停地抽煙,加上在外面喝了酒,臉象火燒云紅一陣灰一陣……挺著累了,便拉個凳子坐著歇……
他爹又嗚嗚地哭……這時,就見他爹爬起來,伸直的兩條老腿,屈著并攏在一起,坐直上身,臉朝窗外的院子,抬手拉開窗戶——
“老不死的,你往哪吐?”老伴嘴上這么說,手卻不由自主地拍打他的后背,以助吐痰。
哇地吐一口,怔愣一會兒,氣才緩過來。他睜著螃蟹似的眼睛,看到一手由他實施的三個草包嚴嚴實實地裝著草,仍然紋絲不動地擺在窗戶外,心踏實了,垂下眼瞼,擦著剛才憋氣時熗出的淚、鼻涕,乞乞哀哀對著老伴說:
“老伙計,讓我先走一步吧……”
老伴心最軟,最沒主張,一聽此,淚就下來了,說:
“老頭啊,你說的么個驢勁的話,”禁不住又擦著既生氣又舍不得的雙重淚水,“……走也得我在先,病怏怏的不頂個人;你好歹沒病沒災的,家里山里哪一樣不得你撐著,我連上自留園都歇了三起……”
“我走了,你不是有兒子嗎?”
“有兒子哪趕上貼身的舊棉襖壓風,老伴老來伴著,你怎么糊涂了!”
“我能清漿嗎?兒子,惹我生氣——錢,錢丟——買賣,不死不活,七八萬的錢現(xiàn)如今還沒見著一分,我的心錐子扎得一般,那是俺的血汗錢呀……眨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老天爺呀,我怎么這么倒霉呀……”
這回是真動情了,老淚渾濁,飽含滄桑,五味雜陳,顆顆如豆粒大,一串接一串不斷線地往外滾……一把鼻涕一把淚,縱橫四流……老眼昏慘怒瞠,看看老伴已泣不成聲,癱坐著跟冬天剛出鍋的地瓜一樣醪軟醪軟的……再瞅瞅渾脹的兒子,已被眼前的一幕擊中靈魂,垂頭嘆氣……
“我傷心啊,錢是人掙得啊,氣壞了,這一輩子算完了……滿村子打聽打聽,還有象我這樣的好心,給媳婦領米,反被媳婦污辱,說我偷她的米,我稀罕那點臭米嗎?給我我都不要,扔出去,扔出去--”說著就要下炕去撇。
老伴淚流滿面,鬢散簪斜,當真格地去攔老頭子。
老頭子更來邪勁啦,非要做足陣勢不可……于是把老伴攔的手一搪,雙手在半空亂舞;兩腿已來至炕沿,直勾勾的身子,鯁鯁的脖子,滿頭的花發(fā),淚眼如炬盯著兒子——兒子哪能坐得住,慌亂手腳,趕緊擔當不是,言勸手擋,往炕上搡……
“兒,你給不給我做主——我今要的就是這句話!這樣的媳婦許家不能要——許家豁上打光棍,也不要這路貨……”老子說完,盯著兒子愁成苦瓜的臉。
“……”許其欲言又止,酒喝得昏漲漲,說;“究竟要做什么主?這主那么輕易做的……”
“呸,兒子不給我做主,我死去……我也不稀罕做主啦,死了一了百了-”說著轉身爬向窗戶。
老伴正哭得淚水漣漣,猛地被老頭的舉動嚇傻了,呼地欠起身子,忙瞅兒子高聲叫:
“哎媽呀,這是咋了,快來人啊,快點兒呀!”
許其彈簧似地跳起來,高喊:“爹爹-”
就見他爹,騎跨在窗臺上——一手抓窗邊,一手揮舞著,眼珠摻進麻油似的渾濁通紅,嘴上的亂胡茬子令人惡心的,七七八八地喊:
“讓我死吧,反正是個死,都說養(yǎng)兒防老,防個屁!連主都不給我做,受外人的欺負還好說,在家還受騷媳婦的氣,老天爺呀,攤上騷貨媳婦窩囊不窩囊啊……”
許其聽明白了——要拆這個家,話是他爹提的,主還得兒子拿——那天半夜的情景再也不愿回憶,這是他的傷疤,也是許家的硬傷。硬傷不好治愈,外面都議論翻了,難聽死了……
老爹騎在窗上的話,象疾風又傳到耳朵里:
“活著遭人家笑話,死了耳不聽心不煩——哎呀,死了好啊,活著我的老臉往哪擱呀……”說完,身子一歪,手一松,應聲墜向窗外。
“爹--我還說不給你做主了嗎?--爹,你不能死呀!”許其方寸已亂。
“孩子他爹—”
許其媽喉頭被撕裂似地啞嚎一聲撲向窗臺……不看則已,一看頓時氣力不濟,費勁緩過來,忙喊:”快點—你爹完了—快點!我的老天爺—老祖宗啊,這是哪輩子造的孽呀……”嗚嗚啕啕地哭開了,如久堵的閘門,突然拉開了,新怨舊恨一齊涌向這年邁體弱的女人,她哪受得了,一口氣沒緩上來,頭一歪,也倒在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