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交談下來，窗外已經(jīng)開始擦黑了，李廷棟和吳為吃過晚飯后，獨自一人回到書房，吳為關(guān)于一條鞭發(fā)的論斷讓李廷棟久久無法釋懷，往日里手不釋卷的兵書今天也沒了心思。
四百年后的歷史學界有一種說法，大明是窮死的，李廷棟當時看完不禁嗤之以鼻，對于這種所謂專家發(fā)出如此嘩眾取寵的論調(diào)自然也是不以為然，大明天子富有四海，傾全國之力奉養(yǎng)一人，豈會讓大明活活給窮死？
可通過吳為今日的論斷，這個說法倒還真有幾分道理。皇帝富有四海不假，可如何將這四海之內(nèi)的全部資源調(diào)動起來卻是個難事，當年的萬歷皇帝遍撒稅吏，強行對天下的礦產(chǎn)強行征稅，銀子不知征了多少，可這千古罵名確實留下了，大明的讀書人是可著勁的埋汰這位大明天子。
如今的崇禎皇帝可是勵志要學堯舜的圣君，學不了他爺爺?shù)暮耦仧o恥，只能是坐守金山而眼睜睜的看著災(zāi)民無銀可賑，軍隊無餉可發(fā)，要說起來這大明是窮死的倒還真有幾分道理。
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稅收的本質(zhì)乃是調(diào)節(jié)社會資源，不至于讓一個社會的財富過度集中于某一小部分人手里，若財富的分布比例過度失衡，那就到了該重新洗牌的時候。
縱觀華夏幾千年，每一次的王朝更迭，都是一次財富的重新分配，很顯然大明朝走到今日，也到了該重新洗牌的時候了。
每一次洗牌的過程帶來的卻是生靈涂炭，百姓十不存一，李廷棟沒有悲天憫人的大情懷，可太和城外災(zāi)民的慘狀卻讓人不忍直視。
也許百年之后的史書上會留下一句“大旱，盜賊四起，人相食”，可這短短的九個字，對當下的百姓來說則是無盡的苦難。
李廷棟苦苦思索，能否制定出一套規(guī)則，讓這個牌局永遠的玩下去，不至于有人掀了牌桌。
李廷棟突然在腦中閃過了以前看過的一部神?。队赫醭?，后世的雍正皇帝為了增加朝廷的稅收，搞出了一個“攤丁入畝，火耗歸公，官紳一體納糧”的稅收制度，這一稅收制度可以說是很好的解決了困擾中國封建王朝數(shù)千年的土地兼并難題，李廷棟再結(jié)合二十世紀的稅法。
將腦海中的想法一一列在紙上，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寫滿了數(shù)張宣紙，有了這些想法之后，李廷棟開始去蕪存菁，切除那些不適合當今現(xiàn)狀的，留下那些切實可行的，最后組織語言寫出了影響后世數(shù)百年的《古今稅法考》。
李廷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完全忘記了時間的概念，雖然只是一篇萬余字的文章可增刪數(shù)次耗費了整晚的精力，當李廷棟改完最后一遍擱下手中的毛筆時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大亮，李廷棟搖了搖酸痛的脖子后開始整理書稿，可就在這個時候吳為推門進來了。
“大人，今日起這么早？”吳為看到李廷棟在屋內(nèi)大吃一驚，以往都是自己早早起床，沒想到今天李廷棟起這么早。
“早什么啊，我是一晚上沒睡。”李廷棟苦笑道。
“哦，大人昨夜一直在書房？”昨晚吃完晚飯后吳為就回房歇息了，不知李廷棟為何熬夜一整晚。
“昨夜先生一番話語讓我深有感觸，心中有所悟，寫下了這篇東西，你看看幫我參謀參謀。”李廷棟把手中的紙稿遞了過去。
吳為接過稿子之后以為只是日常公文，可讀過幾行之后發(fā)現(xiàn)這文章的奧秘，這才認認真真的閱讀起來，站在原地時而皺眉時而微笑時而焦慮時而欣喜，最后讀完已經(jīng)是滿頭大汗。
“這是我昨晚一整夜的成果，怎么樣？”李廷棟非常想聽聽吳為的想法。
“大人想要聽實話嗎？”吳為一臉嚴肅的問道。
“當然?！崩钔澓敛华q豫的回答道。
“那我就直說了，大人所列似乎是一個稅收之法的提綱，內(nèi)容稍顯簡陋但卻內(nèi)涵博大精深，可以說這個稅法一旦實施，不但大明中興有望還可千秋萬載，但大人若是把這東西流傳出去，恐怕死無葬身之地?！眳菫闅怛v騰的說道。
“說說原因。”李廷棟知道吳為不是夸大其詞的人，他說此話必有原因。
“你的攤丁入畝脫胎于張居正的一條鞭法，一條鞭法規(guī)定所有的稅糧和勞役都以稅銀上繳，大大簡化了稅收的收繳方式，但本質(zhì)上并沒有解決土地兼并的問題，而你的攤丁入畝之法則是稅銀的收繳只看土地不收人頭稅，而且土地越多，需繳納稅銀的比例也越高。”
“可以說如果此法實現(xiàn)得當將不用再擔心土地兼并這一頑疾，不過這樣一來那些擁有大量土地的豪門大戶將承受巨額的稅銀，他們必將對大人恨之入骨?！?p> “大明是朱家天子的大明，可也是千千萬萬士紳豪族的大明，大人你這是與千千萬萬個士紳豪族為敵，這些人必將對大人除之而后快?！?p> “第二點就是你說的火耗歸公，火耗乃是官員們貪贓枉法的好手段，是天下官員心知肚明的陋規(guī)，不知有多少官員在這上面大發(fā)橫財，大人提出火耗歸公實則雖然由朝廷下發(fā)一部分的養(yǎng)廉銀，可遠遠不及貪贓枉法所帶來的收益，大人將成為官場的眾矢之的。”
“豪門大戶恨之入骨，大明官員對視你為背叛者，大人此法雖是大明朝的救命良方可也是大人的催命符，還望大人三思?！眳菫槌林氐恼f道。
“如今天下存亡危機之秋，朝廷為了內(nèi)剿反賊外滅建奴，自崇禎元年開始征繳的三餉惹得天怒人怨，若細細研究之后會發(fā)現(xiàn)每畝不過增派十厘，根本不會對百姓造成如此之大的傷害，但實際上天下不少百姓為了這區(qū)區(qū)十厘的三餉而家破人亡，我很不明白這是為什么?！?p> “可昨夜先生的一番話語讓我茅塞頓開，一條鞭法解了燃眉之急卻治根不治本，天下膏腴之地盡歸豪門大戶，可以說朝廷養(yǎng)了宗室、士紳百年，宗室、士紳不思回報朝廷，卻讓普通百姓這讓天底下的百姓如何能活命？”李廷棟何嘗不知自己區(qū)區(qū)一個縣令人微言輕，如果現(xiàn)在上書朝廷不但不能救國圖存，反而惹來殺身之禍。
可眼下明朝內(nèi)外交困，如果不能及時改革，別說自己一個小小縣令就是張居正重生也無能為力。
“此法若是現(xiàn)在實行就好比春開秋菊、冬放桃李，成為不合節(jié)令的妖紅，誤國誤己而已。但我有三個條件，若都能滿足此法還有大行天下的希望?！眳菫楸焕钔澋囊环捝钌畲騽樱f出了自己的解決辦法。
“哦，快說，是哪三個條件？”李廷棟急切的問道。
“第一是皇帝的支持，如今朱氏子孫遍布天下，光一個福王就有兩萬頃良田，其余諸王雖然沒有如福王一般富貴，可這些天潢貴胄是當今最大的地主，此法若想大行天下，第一要過宗室這一關(guān)，宗室這一關(guān)必須依靠皇帝的支持，若當今皇帝承受不了宗室的壓力此法必定胎死腹中。”
“除了皇帝的圣眷還要有無上的權(quán)力，當年張居正推行一條鞭法，內(nèi)有大太監(jiān)馮保支持，外有廣大門生故吏為援，手握考核百官的權(quán)力這才把一條鞭法推行下去，大人此法比一條鞭法更加徹底，所遇到的阻力想必也遠超一條鞭法，百官若是消極怠工此法也只是一個空架子毫無實際意義可言?！?p> “最后一點就是做好與天下士紳為敵的準備，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納糧，天下的士紳必定對大人恨之入骨，大人的老師、故舊、朋友包括大人自己都是士紳當中的一員，當這些人反對時你如何處置?！?p> “張居正推行一條鞭法之后被開館戮尸，死后也沒落個干凈，更悲劇的是張居正身死政消，一條鞭法自張居正死后就名存實亡，大人必定要想好萬全之策，以防天下士紳的反彈，否則必定最后落得個與張居正一樣的結(jié)局。”
“若大人能做到以上三點，此法方有大行天下的一日。”吳為逐條分析，這三個條件拎出來任何一個都可以讓人望而卻步，但三個條件必須全部達成方才有成功的一日。
“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我想把這句話也送給先生，此法之兇險我已經(jīng)知曉，可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若一味害怕兇險而輕言放棄，豈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p> “當然我不是說我一定能達成這三個條件，可現(xiàn)在有了目標，咱們就努力朝這個目標奔去，縱使失敗也死而無憾?！崩钔澱f道這里沒有慷慨激昂沒有豪言壯語，有的只是一往無前的勇氣和萬死不辭的決心。
“好一句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大人能有此等決心，怎么可能少得了我，縱使失敗咱們黃泉路上也好有個伴，不叫那十殿閻羅小覷了我們。”吳為被李廷棟的勇氣和決心所感染，動情的說道。
“好，此法咱們先讓他在抽屜里安心的躺上幾年，待來日達成你說的三個條件咱們再拿出來，還望先生不忘今日之言，待此法大行天下，定還這世間一個太平盛世。”李廷棟與吳為約定道。
“好，我相信這一天一定會到來。”吳為看著李廷棟那張年輕但充滿激情的臉龐，激動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