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元二十五年九月十二,哲元皇帝駕崩。其皇五子熹親王愛新覺羅煜祺繼位。定國號嘉熹。其生母宜皇貴妃富察氏尊為圣母皇太后。任命濟(jì)州協(xié)領(lǐng)傅慤驤為兩廣總督,左督御使林策為殿內(nèi)大學(xué)士。
秋日的雨淅淅瀝瀝劃過琉璃頂,譬如這宮人哭聲,哀思不絕。直至喪期最后一日;夕陽方露出緋顏,將天際邊片片云彩暈染出一片胭脂紅。
咸福宮中一切如舊,夕陽邊縷縷金光,滿上暖閣窗欞,給絳色的軟墊鍍上一層金光。太后不過四十的年歲,一身白如春雪郁郁的縞服被折下的一束彩霞映得格外明媚。
太后執(zhí)起一把檀木桂玉制的二胡,那是她一生的愛物,馬尾弓弦劃過粗細(xì)兩根銀弦,暢如流水,醉若殘虹。
這是她拉琴,孝錦皇后撫箏,琴箏合韻同鳴一曲《漱玉詞》,風(fēng)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wù)f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太后拉得累了,便隨意擱下,她慵懶斜靠于暖閣坐墊中,夕陽襯得她漸漸老去的芳顏愈發(fā)恬靜。她極是愛惜地?fù)嶂幻对契帒蛏彽暮{(lán)香囊。這枚香囊為哲元初年的款式,布料卻十分樸素。是當(dāng)年,初封錦貴人的若鯉,贈與自己的。太后指尖劃過香囊布面,心底思緒萬千。
幾枚合歡,幾片魚鱗,還有一字“靜好長留”。
驀然間,一幅熟悉的畫面浮現(xiàn)于眼前。
“妤兒,你快看這芙蓉。真是美極了!”若鯉面露喜色,驚喜地喊道。
如妤面色蘊(yùn)著幾分羞澀,狠狠地擰了若鯉纖細(xì)腰間。故露怒意,嗔道:“你看你呀!就這般沒眼界。如今還只封了錦貴人,日后做了嬪位,可是要做這兒主位的!”
若鯉忙收回方才的話語,輕整衣衫,忙道:“好啦好啦,我的好姐姐。姐姐是皇上的宜貴人,我是錦貴人,咱們倆一樣位分,可日后不論誰先承皇上寵愛,誰先封嬪封妃,都不能舍了彼此?!?p> 如妤恬然地笑了笑,重重頷首,望著這枚香囊:“若鯉,咱們自幼一同長大,一起研習(xí)清照詞,又一同入宮嫁于同一人,將來的事誰也保不定,咱們不求寵愛權(quán)位,只求一世平安,安安心心的度過一世便好?!?p> “但求靜好韶華長留。”
若鯉言罷,便拉著如妤的手,朝著宮門內(nèi)奔去。若鯉,若鯉...她微微嘆了口氣,余光中瞥見窗外夕陽,往事復(fù)涌上心頭。當(dāng)年的若鯉芳逝之時,就是此番黃昏落日,她永遠(yuǎn)記得,那天邊的霓霞分明就如那唇邊的血跡一般瀲滟奪目。她也不會忘掉,當(dāng)年她握著先帝的手,淚如雨下,凄凄哀悼。先帝與若鯉如此恩愛,先帝如何不痛心?那日宮中眾人,皆披麻戴孝。先帝亦是罷朝五日,追贈錦貴妃他他拉氏為孝錦皇后。
如妤心想:這世間已無若鯉與如妤,唯剩錦貴妃與宜皇貴妃。陰陽兩隔,她卻無時無刻不想著她,悔恨著自己。先帝與若鯉已去。只有自己在這你死我活的宮中生存了下來。人人皆羨錦貴妃與先帝深情,而她這宜皇貴妃呢?
何時得過幾分夫妻間最尋常不過的溫潤情分,有的,只不過是那恰如其分的禮遇。她,若非為先帝誕育煜祺聰穎絕頂,否則不過是一個協(xié)理六宮的工具罷了,一件擺設(shè),母族榮耀的象征,與其余女子并無二樣。若鯉去后,宮中她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相伴多年的侍女回春見太后一個人暗暗出神,含笑道:“太后娘娘切勿傷神了,前朝的塵緣俗世已了,太后該放下心頤養(yǎng)天年了。”
太后搖搖頭:“如何能頤養(yǎng)天年?孝錦皇后那件事,哀家到底心有不安,午夜夢回之時我總看到若鯉披散著頭發(fā),唇角漫著血,不停地向哀家討命。”
回春無奈,勸慰道:“已經(jīng)過去的事就已經(jīng)過去了,斯人已逝,太后且顧好自己。再者,太后您也是為了皇上啊。”
“不!”太后眉心跳動,隱隱不安:“這些年哀家一路走來,步步經(jīng)營,可是煜祺他不會明白哀家的苦心的?!彼t鈍了片刻,終于還是將卡在喉頭的話說出:“要是有一天,煜祺知道她養(yǎng)母之死,是她親額娘下的毒手,還不知道要怎么疏離記恨哀家呢。”
“太后??”
太后垂眸,轉(zhuǎn)動著手中的佛珠念了兩句“阿彌陀佛”,意味深長道:“但愿煜祺能明白我的苦心?!?p> 未嘗有嬪妃如那瓜爾佳氏,引起她的注意。呵,那是一個如何的女子。自己的兒子若先帝般癡情至此。
太后緩緩起身,手中緊緊握著那枚香囊。
這六宮之中,要有新的主人,新的篇章。這是喪期的最后一日,熹親王府中的福晉,側(cè)福晉,格格們依舊一身素白喪服,僅以銀簪等略飾。嫡福晉鈕鈷祿素華主持最后一日的喪儀后頗為乏累,下了禮后吩咐了幾句便匆匆回到了福晉格格們暫且居住的宮室。
殿內(nèi)熏著的寧神香,馥郁香氣騰起縹緲白煙蕩漾在閣內(nèi),浮起一番薄薄的靜意。
素華端坐在昭翠棠云椅上,面上浮起一層蒼白的啞色,她順勢取下柔荑上銀嵌綠松石的護(hù)甲,淺粉蔻丹印的一襲素色衣裳的人水靈靈若沐雨春筍。素華微微側(cè)了側(cè)身,索性一手掌腦,垂眸慢悠悠道:“芝露,把剛才文熱的參湯拿過來?!?p> 只見十二羅扇紫金霞屏風(fēng)后旋出一小巧玲瓏的女子鞠著身托盤而至:“福晉,山參雖滋補(bǔ),卻不及紅參功效佳,奴婢見福晉主持喪儀勞累,一會兒又要趕去乾清宮舉哀行禮,實(shí)在勞碌。便重熬了劑紅參湯?!?p> 素華瞠目,還是接過彩釉游鳳湯盞,一咕嚕便喝了下去,方用帕子擦拭了唇邊的跡子,才道:“紅參雖好,可到底是名貴之物,想必御藥房所存不過二三,皇上尚未正式登基,國庫就算充盈也不能這樣奢靡鋪張?!?p> 芝露便含笑道:“今日是喪期的最后一日,過了今日,福晉便是正兒八經(jīng)的大清皇后了,費(fèi)御藥房一支紅參算什么,哪怕福晉日日要以紅參進(jìn)補(bǔ),御藥房的人也只能巴巴兒的送來,不敢懈怠分毫的。”
她眸子輕轉(zhuǎn),玉頰笑靨如花,喜笑道:“福晉今日在乾清宮主持喪儀時,可內(nèi)務(wù)府卻早早地就將冊后的朝服,朝冠,朝靴送來了。”
素華一驚,霍地張開眼:“倒真是油慣了的!不過內(nèi)務(wù)府怎么敢在服喪之日送過來,若被皇額娘知道了,還不知道要怎么怪罪呢。”她堅(jiān)定地?fù)u搖頭,露著怯色:“若被發(fā)覺了,只說是內(nèi)務(wù)府自己獻(xiàn)殷勤,切莫牽扯了我進(jìn)去?!?p> 芝露只覺萬般糊涂,方沉下頭道:“這有什么的,福晉也太小心翼翼了。其實(shí)又不止福晉,就連皇上登基,還有冊封太后的朝服也都送去了。如今宮里誰還有心思記掛著金棺里的那位呢?福晉您啊也太好性子了,卻不知道底下那些人個個烏眼雞似的盼著了,福晉怕是不曾留心,山本格格這兩日狗皮膏藥似的黏著太后,噓寒問暖的?!?p> 素華這才長抒一口氣:“她們的心思哪里是這兩日才有的,即便我是皇后,可要鎮(zhèn)壓她們也萬般困難,我的出身不高,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她們,從前在王府時我也總要看著王爺?shù)哪樕惺拢侍蟾嬖V過我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便好,看的過緊了她們只把我當(dāng)瘟神一般避著?!?p> 芝露挑了挑眉:“她們再鬧騰也沒幾日了,福晉即將母儀天下,嫡庶尊卑有別,就算她們再怎么不安分也還得唯福晉馬首是瞻?!?p> 素華木木地望著芝露,漫不經(jīng)心道:“倒也是,我只盼著這個后位能為我的旻昐爭個太子的名分,也不叫他受了旁人委屈?!?p> “大阿哥是皇上的長子,又是嫡子,如此身份貴重又得太后和皇上萬分青睞,怎么會落人與后?怕是日后的庶子個個都要討好咱們大阿哥,福晉且放心就是?!?p> 素華長吁,起了身,漫步走向窗欞邊,凝望著一輪即將落下的紅日,才緩緩道:“昐,日光?;噬先∮柽@個名字給旻昐便是盼著他能像日光一樣普照天地?!彼厝A長嘆,側(cè)過臉是無限悵然:“我雖有福晉之位,卻從來不是皇上心中的正妻,昔日在府邸,眼見著瓜爾佳舒和與林璟愿平分皇上的寵愛,我做不得聲。后來又有山本惠子與喜塔臘依月進(jìn)府,只要皇上又閑余時間便纏得水泄不通。我哪里能有半刻與皇上說說話的機(jī)會,若不是當(dāng)年皇太后指了我做福晉......”
芝露緊緊隨在素華身后,又言:“福晉永遠(yuǎn)是中宮,憑著兩個側(cè)福晉與小格格能掀起什么風(fēng)浪呢?妾室永遠(yuǎn)上不了臺面的,日后皇上會念起福晉的諸多好處。況且璟福晉終究是漢軍旗出身,舒福晉縱使是滿洲上三旗旗主的女兒,且福晉不也是么?舒福晉到底膝下無子嗣?!?p> 素華神色郁郁,喉頭苦澀,顫顫的音韻虛虛地浮在空氣中,她緊緊攛著手中的帕子,面容沉沉:“她們膝下是未有所出,可我??”她又郁然嘆道:“她們是膝下無福,可無?;噬线€是陪著側(cè)福晉看桃花,策馬,帶著格格放風(fēng)箏,皇上的心裝得真滿,都沒有我的位置了?!彼劾镉智逄队纳睿骸盎噬峡傉f我性子太庸懦,皇額娘也怪我太無能。可是憑我在皇上心中地位,我能做什么呢?行嫡妻之責(zé)管束妾室們,又惹她們怨懟,她們受了委屈皇上便又斥責(zé)我,我若不行嫡妻之責(zé),太后又嫌棄我無能軟弱?!?p> 鈕鈷祿素華,從來都不是皇帝親自選擇??v使有花樣的年華,姣好的面容,可是從來都不得皇帝的君心,她所在乎的亦不是恩寵,只有她與他共同孕育的一個孩子。
待到素華緩過神時,年長的宮女秋圓來報:“福晉,舒福晉與璟福晉來請安了?!?p> 素華迅速掩過再欲破口而出的酸澀,莞爾一笑,立刻揚(yáng)手示意:“快傳舒福晉與璟福晉進(jìn)來!”
玉蘭連祥簾一掀開,只見款款走進(jìn)兩個女子,一月華白滾珠繡軟紗氅,袖口幾枚淡紫合歡,發(fā)髻綰起垂云,松松別入幾枚羊脂蘭碎玉珠花,一顰一笑見只覺倩倩身影嵌入窗外霞中,她微微福一禮:“福晉貴安?!?p> 另一女一襲淡粉色抹月流霞,高高束起的二把頭上別入掐絲景泰藍(lán)如意蝶,飾以淡藍(lán)色球羽絹花,一雙鴉黑羽睫盈盈撲閃,唇邊含笑處幾分輕慢之色,抬首望去便如暖春乳燕,柔媚似風(fēng),仙姿玉貌融入景中,這女子跟在前頭女子身后,施施然福下身子:“妾身請福晉貴安?!?p> 舒和冷笑一聲,牽動著髻上的流蘇泠泠作響:“你這禮數(shù)倒真是周全的,跟著福晉勞累一日了還行禮如儀,絲毫不懈怠?!?p> 素華旋即道:“二位妹妹且坐。”又笑了笑道:“璟愿妹妹你最是一切穩(wěn)妥的,自然禮數(shù)也周全,只是你一向身子孱弱,還勞累你跟著我一同主持著喪儀,現(xiàn)在累著還來向我請安,實(shí)在難為你了?!?p> 璟愿緩緩落座,咳嗽兩聲,宛如迎風(fēng)楊柳,在風(fēng)中依依嫵動。她徐徐道:“妾身不過隨侍福晉左右,這份功勞辛苦妾身怎敢承受,是福晉操辦得體,也得了皇上和太后贊譽(yù),妾身望塵莫及?!?p> 這話道得素華不禁笑靨如花:“璟愿妹妹有心了,這嘴兒也是一樣甜,難怪皇上如此疼惜憐愛?!彼龑⒛抗馔蚴婧蜕砗螅骸笆婧兔妹靡嗍遣诲e的。”
舒和眉宇中含帶幾分厲色:“有心自然是有心的,妾身的這份有心可真是不能與璟愿妹妹比了,倒說得妾身是一味躲懶的人了?!?p> 璟愿昂起頭,面色卻是意態(tài)閑閑,她鸝音漫開:“舒和妹妹說笑了。若說倒躲懶,妾身只怪自己身子骨不爭氣,一年到頭離不開藥罐子,平日里不愛理事常常歇著,比不上舒和姐姐幫著福晉一同打點(diǎn)府中上下。”
舒和深深剜過璟愿一眼,如麥芒一般尖銳犀利:“喲,璟愿妹妹這是未雨綢繆啊,皇上還未冊封咱們的位分,你便巴巴地奉承巴結(jié)福晉,真當(dāng)是要恭賀你尋得新主了,日后你得了靠山,有了依靠,還愁什么呢?”
秋圓聽了頗為不豫,卻只是毫無破綻地一瞬,她隨即笑道:“福晉便是日后的皇后,皇后鳳儀后宮,也是國母,與皇上同心同德。天下人倚靠大清,倚靠皇上安居樂業(yè),必然天下女眷時時要效仿日后皇后淑德,自然人人敬仰。而舒?zhèn)雀x與璟側(cè)福晉身為嬪妃,自然應(yīng)該一同景仰皇后賢德?!?p> 素華贊許地看了她一眼,嘴上卻帶著責(zé)怪的語氣吩咐道:“少些口舌,還不快給二位側(cè)福晉上茶!”
舒和一時不知如何回駁,卻瞧見璟愿的雙眼一直與福晉平視亦或是盯著地毯上翠寶迎松針紋,譏笑一聲便道:“怎么?從前不見你與福晉多有來往,今兒就忙不迭奉承。福晉的賢德自然人人景仰,可這話我怎么越聽越不對味兒呢?”
璟愿有一絲窘迫,素華也頓時變色,卻又不好勸說,只得道:“皇上素來喜歡舒和妹妹你潑辣干練的性子,恁是做什么事都果斷有謀,連我都尚且?guī)追治窇帜愕睦做侄?,更何況府中姐妹。所以皇上與太后對妹妹你也是一向嘖嘖稱贊?!?p> 舒和哪里肯退讓分毫:“福晉圓什么場啊。您的功勞自然還是您的,妾身不敢承受?!彼仙舷孪麓蛄恐Z愿,嗔怪道:“福晉平日里總忙著打點(diǎn)府里上下,璟愿妹妹倒日日待在書房里清閑,等著皇上來跟你吟詩作對吧?!?p> 璟愿輕嗤一聲,捻著帕子婉聲道:“總覺得這屋里打翻了醋壇子似的?!?p> 素華正了正身板,即刻解圍:“聽說自你們進(jìn)宮的那日起,太后已命太醫(yī)院為根據(jù)你們各自的體質(zhì)擬了補(bǔ)身的藥方子,也已經(jīng)日日煎了藥送去你們各自的居所?!彼灰恍Γ骸斑@藥是強(qiáng)身健體的,我也喝了。舒和妹妹你別像從前一樣覺得苦了舌頭就倒在盆盂里,好好把身子補(bǔ)起來,還有,也別總是跟皇上鬧別扭慪氣,早點(diǎn)跟皇上低個頭,才能早點(diǎn)兒生下皇嗣?!?p> 舒和勉強(qiáng)一笑,抱怨道:“妾身知道的。只是也不知道怎的,這藥妾身喝著只覺得越來越氣悶,腦仁也昏昏漲漲的?!?p> 璟愿眉心一動,浮起一層陰冷的笑意,還是道:“不止你,這藥我也喝的氣悶,只不過喝藥哪有痛快的呢?也只不過想著若喝了藥真能有幸懷上皇嗣,那苦了自己也是不怕的?!?p> 素華頷首,語意輕盈道道:“你們體質(zhì)各不相同,舒和妹妹既覺得喝著不大爽快,我吩咐他們再給你搭脈調(diào)整藥性就是了。璟愿你身子格外羸弱一些,我?guī)旆坷镉猩綎|巡撫進(jìn)貢的阿膠,最是補(bǔ)血固氣,一會兒走的時候拿去一些?!?p> 璟愿起身謝過,清澈的眸子似乎蘊(yùn)含著一份恬靜的美好,淡唇微揚(yáng):“妾身看著福晉這幾日主持喪儀勞累,特來看看,還望福晉莫嫌棄妾身不請自來?!?p> 素華黛眉輕挑,笑道:“妹妹見笑了,你能來看我,高興還來不及呢!”頃刻,秋圓便侍著茶盞俸到璟愿身旁的梨木刻紋桌上。
璟愿持盞至唇邊,輕撫茶蓋,淺淺一嗅,道:“福晉這茶好香啊!這是?雪頂含翠?”
素華笑道:“是,妹妹好鼻子。這葉子還是上回哈特將軍獻(xiàn)給先帝,先帝賜了皇上再到我這來的。今兒這茶是隨意兌了水泡制的,因著忙于喪儀之事,無暇顧及這些細(xì)末小事,也不知妹妹今日會來,便未細(xì)細(xì)烹茶。妹妹你精于茶道,下回便再邀妹妹前來一同煎茶閑話,也好給妹妹賠個不是?!?p> 舒和輕哼一聲,眉開眼笑道:“雪頂含翠這樣貴重的茶隨意泡制豈不暴殄天物?”她瞟了眼案上熱氣朦朧的水汽,又睨著璟愿道:“雪頂含翠是好,璟愿妹妹烹茶更是一絕,福晉宮里的宮人還是得多向林福晉討教討教?!?p> 璟愿眼皮一動,微笑道:“妾身雕蟲小技,讓福晉見笑了,舒和妹妹也真是折煞我了?!笔婧椭挥X渾身不自在,略福了一福:“時辰不早,妾身告退?!?p> “妹妹慢走?!彼厝A起了身,索性送了舒和到殿外。待到舒和出來時,已經(jīng)黑夜璇星,灰云氤氳著明月。舒和望著那月癡癡地發(fā)怔。
良久,皎露望著轎輦上的舒和道:“側(cè)福晉今日為何一定要去見福晉?奴婢真是看不得她那顯擺樣,一會西湖龍井的一會琉璃花樽的全當(dāng)側(cè)福晉沒有呢么?”
皎露只顧著獨(dú)自抱怨,猶自絮絮叨叨道個不停。全然沒理會一旁的舒和已是沉了面容。舒和再耐不住:“好啦,她愛顯擺是她的事,福晉一向不得皇上恩寵,難免有時面上掛不住,便只能靠著這些外物撐撐氣勢。我今日不高興,只是見不慣林璟愿做作而已,但你這樣放肆的話在自己房里說說也就罷了,在外頭的時候嘴上得有個門把兒,多學(xué)學(xué)心霈的沉穩(wěn)。”
皎露含笑答應(yīng),奇道:“側(cè)福晉與皇上已經(jīng)三個月沒說過話了。其實(shí)皇上是想跟您和好的,只是您心氣兒高,一直不搭理皇上?!彼竦溃骸澳蓜e跟皇上慪氣啊,奴婢看得出皇上待您是真真兒的好,他看您的眼神總是那么溫柔深情?!?p> “是么?”舒和意興闌珊,眉眼郁然:“我不知道,這道坎兒我總過不去,要不是阿瑪把我稀里糊涂的嫁了,我也不必拘束在這深宮之中?!?p> 皎露見她憂郁,臉色也瞬即暗沉下去。舒和望著清冷月色,長嘆一聲,傷懷道:“從此以后,便真的要自嗟不及波中葉,蕩漾乘春取次行了?!?p> 皎露只應(yīng)應(yīng),隨著舒和漫步長街。路上,正瞧見格格山本惠子乘著轎輦。見了舒和,趕忙下了轎,卑躬屈膝,畢恭畢敬道:“姐姐萬福金安。這夜深露重的姐姐出來做什么?”她小心翼翼地環(huán)顧四周,畏懼道:“姐姐還不知道吧,妹妹聽說紫禁城里頭不大干凈呢,每每夜里總能聽到冤魂哭喊。要不是為了去采集花露給太后做玉露瓊霜??”
舒和見她話說的格外俏皮可愛,不禁撲哧一笑:“你呀你呀,都多大的人了還怕這個。日后不也總要習(xí)慣的么?”舒和見她穿的單薄,關(guān)慰道:“夜深露重,自己可要格外仔細(xì)身子,到時候染了風(fēng)寒著涼了要喝藥,可別對著我哭哭啼啼的?!?p> 惠子鵝蛋似的臉在月光明朗下顯得格外圓潤飽滿,她俏生生地福了一禮,笑盈盈道:“多謝姐姐關(guān)懷,姐姐也要注意身子,那夜鬼見姐姐身子強(qiáng)健,陽氣足,就不敢找姐姐的麻煩了。”
舒和哭笑不得,捏了她的鼻子打趣道:“好啦好啦,你今兒也累著了,早些去給太后請了安回自己房里待著?!?p> 惠子施施然行禮,坐上轎子便退下了。
舒和打了個哈欠,努了努眼皮:“今兒也乏了,早些回去安置吧?!?p> 舒和望著周身紅墻幢幢,圈起四四方方一塊天地。不緊嘆然,漫不經(jīng)心地思索著,她既感到害怕亦感到高興。她高興自己會成為那個于她相愛男子的嬪妃,她亦害怕,害怕這金瓦紅墻之上,是怎樣的滔天巨浪。
待舒和回到殿中,已是月漸西落之時。舒和靜靜坐于紫檀花鳥紋梳妝臺前,心霈一邊為她卸去發(fā)飾,一遍用香木梳篦為她梳理柔柔青絲舒和一望窗外的清冷月色,不覺道:“林璟愿到底是林璟愿,倚仗美貌乖巧,三言兩語就把鈕祜祿氏哄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做作!”
心霈柔婉一笑:“奴婢不知道您今日在福晉那受了什么委屈,可奴婢知道皇上啊是在意您偏心您的,從前您也與林福晉不睦,皇上總是更偏袒您的?!?p> 舒和持了一柄青玉鯉魚紋如意于手中,輕撫紋理,笑道:“你這樣說,皎露也這樣說。我知道皇上的好的,可我對男歡女愛絲毫不懂,也不知道皇上是否是我的情愛有知,我想不明白。”她不明白,心底也是若隱若現(xiàn)的浮著這層意味。她望著銅鏡里那個自己,從眼角到唇邊仿佛褪去了從前少女那樣明媚的憨氣,也多了不可名狀的憧憬的希冀,自己也捉摸不定:“心霈,你覺得我對皇上是不是太過分了?!?p> 心霈點(diǎn)了點(diǎn)頭,溫柔道:“側(cè)福晉是對皇上苛刻了點(diǎn)兒,可這些情愛的東西奴婢也不懂,但奴婢想問一句,側(cè)福晉在意皇上嗎?或者說在意皇上對您的看法嗎?!?p> 舒和搖了搖頭又點(diǎn)頭,她始終無法驅(qū)散自己心底的疑云:“我不知道,還未嫁入王府的那幾個晚上,總覺得自己這一輩子該對著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郁郁寡歡,沒有指望了。可我嫁入王府后,卻不那種消沉的感覺,我把他當(dāng)朋友,跟他日日相處很開心,也很暢意。”
心霈笑了笑:“側(cè)福晉您這是情竇初開,羞于言齒呢。”
秋夜的風(fēng)寒浸浸的,拂在舒和身上,她卻恬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