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舊年之事告一段落。
鐘粹宮里,陸貴妃正懶懶地倚在美人塌上,靠著幾個軟枕,漫不經(jīng)心地用銀簽子,從小幾上呈的碧玉描金宮苑仕女折沿盤里,挑被廚下精心切成小塊的鳳梨吃。
吃了幾個,她嘴上便膩了。怏怏將銀簽子丟到盤里:“不想吃了,阿碧,拿下去你們分了吧?!?p> 身邊的大宮女阿碧上前將盤子撤了,小心翼翼地問著陸貴妃:
“娘娘,這鳳梨,是前幾日剛從瓊州供上來的,路途遙遠,大部分都壞了,一共就那么幾個?;噬咸匾夥愿廊讼冉o娘娘送來的,娘娘見著,沒有胃口嗎?”
陸貴妃斜斜瞟她一眼,阿碧頓時不敢做聲了。默默收拾了小幾,自端下去了。
阿碧將鳳梨給拿出去給下面的宮人們分了,看著她們歡快的樣子,不禁嘆了口氣。
“阿碧姐姐,娘娘她,現(xiàn)在她……心情不好嗎?”另一個大宮女端著安胎藥走過來,見阿碧又在往下分蔬果,憂心忡忡地問。
“唉……”阿碧點頭,“可不是嘛,今天選秀,娘娘心里不痛快。你進去后,也識著點眼色,小心些,別惹的娘娘動怒。不然……可有咱們的苦頭吃。”
宮女知道阿碧是好心為著她,小心應(yīng)了。推開殿門走了進去。
她小心翼翼的撩開紗帳,膽戰(zhàn)心驚地往過走。
陸貴妃靠在榻上,正神色不愉地閉著眼養(yǎng)神。聽到前邊細微的腳步聲響起,她微微撩起眼皮,瞇眼看了看宮人手中的藥碗。
“又是安胎藥?”她挑了眉梢,涼涼瞟了一眼,意味不明地輕笑了聲,“端過來吧?!?p> 宮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端到她面前。
“黑黝黝的,光看著就叫人不痛快?!?p> 陸貴妃蹙著眉,用兩根纖細的玉指捻起那珊瑚紅的薄胎小瓷碗,皺了皺眉,一口氣仰頭飲盡了,嫌惡地將碗放回托盤上。
“味道還是又酸又苦,喝著惡心?!?p> 宮人又適時的遞上一盤蜜浸過的小酸杏脯,服侍著她吃了。斟酌著用詞,·慢慢回著:“畢竟是御醫(yī),按著娘娘的脈案配的方子。為著娘娘和小主子康健調(diào)理,奴婢們不敢擅自改動?!?p> 陸貴妃慢悠悠嚼著酸杏脯,一聲不吭。
宮人就怕她這個樣子,陸貴妃不說話,她也越來越害怕,誠惶誠恐,滿頭冷汗,小腿肚子抖得站立不住,撲通就跪下了。
陸貴妃奇怪道:“我又沒罰你,你怕什么?!?p> 看到宮人哆哆嗦嗦,已經(jīng)眼梢有淚了,她厭煩地揮手:“下去吧下去吧,成日哭喪著一張臉,惹人心煩。下去領(lǐng)十個板子,近日不要入殿伺候了?!?p> 宮人忙起身悄悄退下了。
陸貴妃摸摸還未顯懷的肚皮,嘆了口氣:“莊氏和田氏都生了男孩,分別占了長子和次子的名頭。娘親可不想以后得仰人鼻息而活,小家伙,你可要給娘爭口氣,長成個端端正正的小郎君,比過那兩個去。你大姐姐以后,宮里宮外的,也得靠著你撐腰呢?!?p> 只有在和兩個孩子說話時,陸貴妃才會顯現(xiàn)出難得的柔情來。
“怎么樣,娘娘心情還好嗎?”阿碧守在門口,憂心地問剛出來的宮人。
“娘娘賞了十個板子,叫我近日不可進殿伺候。”
宮人苦著一張臉回:“阿碧姐姐,我好怕。娘娘這些時日是怎么了,動輒要打要罰的?前些時日小福子手抖碎了只建盞,就叫娘娘活活打死了。我心中慌得很,實在是沒底?!?p> “唉.......”阿碧愁眉不展:“娘娘這些時日,也不知是怎么了。竟像是中了些不好的東西...........以前娘娘雖嬌縱任性,總歸還有著尺度分寸,也不暴戾易怒,就是當時懷大公主的時候,我在潛邸伺候著,雖情緒易變,可也不是太大?!?p> “可自從這次懷了小主子,不知為何,簡直像變了一個人。情緒陰晴不定,時好時壞,時常打罰我們這些下人。咱們這么日日提心吊膽的伺候著,何時是個頭啊。”
宮人贊同的附和,一時間愁云慘淡。
“阿碧!”殿內(nèi)陸貴妃喚。
阿碧忙急急地往進跑。
“娘娘,奴婢在呢?!?p> 她三步并作兩步跨進了側(cè)廳。走到陸貴妃榻前,惶恐地彎膝跪下來。
“今日操勞半日,本宮也乏了,替我捶捶捶腿吧?!?p> 阿碧點頭,跪下來輕輕地給陸貴妃捶腿。
三月的身子還未顯懷,陸貴妃懶散地歇著,由著阿碧輕輕錘著小腿。
“這次內(nèi)務(wù)府供上來的酸杏,不夠味道??梢娛巧欧磕沁叄槐M心了。想是覺著新人就要入宮了,心里眼里就都瞧不上我們這些老人了吧?!?p> 阿碧聽著,只覺心跳都要漏掉半拍。
酸果脯這種東西,一向是隨著孕婦的口味變化而變化的,明明是和之前一樣的東西,孕婦口味變化,還要怪果脯沒有味道。阿碧心中腹誹,只是她敢怒不敢言,只能慌忙地應(yīng)著:
”內(nèi)務(wù)府哪有膽子敷衍娘娘啊。您從潛邸,就是陛下的側(cè)妃。入府一年,就為陛下添了第一個孩子,是立了大功的?!?p> “朝堂上面,咱們老將軍也深得陛下倚重,您的幾個叔伯兄弟,在軍中也都兼著要職。如今您又懷了一胎,闔宮上下誰不知道,娘娘您最得陛下歡心,陛下可金貴著您呢。”
“內(nèi)務(wù)府巴結(jié)都趕不上,怎會不盡心呢。定是宮外頭采買差事的疏漏,找的的鋪子東西不好,以次充好。明日奴婢就吩咐下去,命人治了他們的罪!”
阿碧心里明白的很,不是采買的不好,是孕期的婦人口味一天一個樣,前一天吃著好的,后一天就不對胃。
只是陸貴妃聽不進去,她也不敢替那些鋪子分辨,只得委屈了他們?!鞍Α薄K谛睦镏刂貒@了一口氣,她們?nèi)宋⒀暂p,都惜著小命,也不敢忤逆陸貴妃的心思。
“哼?!标戀F妃勾了勾唇,挑了下眉梢,眼波流轉(zhuǎn),略施粉黛的臉龐美艷動人。
阿碧的話說的陸貴妃心中舒坦極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虛虛勾了阿碧的下巴上來,看著阿碧誠惶誠恐的一張臉,輕輕笑了兩聲:“你倒是生的一張巧嘴?!?p> 阿碧囁嚅著不敢再言語,陸貴妃卻突然一臉冷淡,失了興味的樣子,頗覺得無趣,指尖一動甩開阿碧的臉:“每天都是這些話,就不能動動腦子,換點新鮮的,讓本宮聽得也得些趣味?!?p> 她展了展臂,伸手將發(fā)間的如意鏤花長金簪抽下來,手一甩擲在榻上:“每天帶著這些個沉甸甸的東西,重死了,墜的我都頭疼了。過來,取了玫瑰露來替我松泛一下頭皮?!?p> 阿碧起身去一旁凈了手,沾了內(nèi)府司特制的研磨出細密汁液的玫瑰水來替陸貴妃按摩。
陸貴妃懶洋洋地靠著,舒舒坦坦地享受著阿碧的服侍,突然她開口:“今個兒上午選秀,有不少姿容艷麗的秀女。”
阿碧不知陸貴妃的意思,聽到她主動提及選秀的事,心里一驚,不敢開口對答。
陸貴妃不管她,慢悠悠地自語:“皇上選了六個人。除被太后開口留下的,還有長的像皇后的那個,還有四個人,是被皇上真真切切瞧上了的?!?p> 她食指關(guān)節(jié)在小幾上輕輕一敲,阿碧的心也跟著咯噔一聲。
“過幾天,她們就入宮了。長點眼色,派人好好留意著,安幾個樁子過去。消息也探聽的勤些,別整日跟個木頭似的杵著?!?p> 阿碧連聲應(yīng)下。
陸貴妃又細細思索著晨間的事:“不過……太后今天的反應(yīng)……也太奇怪了些,平日里冷靜淡然,巍然不動的,今個兒是怎么了?這般離奇的熱切,這里面定有古怪!”
她琢磨了一會兒,突然道:“該不會……是特意做給我們看的吧!阿碧?”
她厲聲吩咐:“那個姓阮的秀女,先觀望著,還動不得。若是太后.......真是這個意思,那為了個小秀女,得罪太后就不好了?!?p> 阿碧唯唯諾諾地應(yīng)下,行了禮出去,清點能動用的宮人去了。
陸貴妃,陸霞音。
是京中望族陸氏,當家族長,戰(zhàn)功赫赫的鎮(zhèn)北大將軍陸老將軍百般疼寵的嫡次女,家室顯赫,慣被嬌養(yǎng)壞了的。
性情那樣高傲的世族貴女,嫁到旁的官宦人家做嫡妻,那差不多,是要供起來畢恭畢敬好好過日子的,夫家絕不敢刁難,更絕不敢妻妾成群。
可偏偏,機緣巧合,命中注定的,陸霞音在一場給陸老將軍慶功的宴席上,對當時風流倜儻的四殿下誠王崔璮,一見傾心。
回府后,便哭著鬧著,苦苦哀求父親母親要嫁給誠王。
可在當時……誠王已經(jīng)有了舉案齊眉的正妃,更是圣上和皇后千挑萬選出的最適合他的正妻——江氏一族的江宛措。
江宛措的出身,比陸霞音都高貴幾分。
江氏也是名門望族,百年根基,比陸氏更加門第顯赫。而江宛措,更是太傅江重,捧在手心精心培養(yǎng)嬌萬寵的嫡長女。
誠王已經(jīng)有了心心念念且出身高貴的正妻,陸霞音若是嫁過去,即便又陸家撐著,也只能做側(cè)室。
可是側(cè)室那是好聽的叫法,說白了那就是身份高一點的妾。自家嬌貴的女兒,怎么可能忍受做一個妾,還在主母面前做小伏低?!
是以,心疼女兒的陸老將軍堅決不同意,陸霞音嫁給誠王這個心愿。
可是陸霞音這些年,被家里縱的是無法無天,養(yǎng)成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性子。
見老將軍態(tài)度堅決,她就干脆不吃不喝,上吊跳湖,日日以死相逼。
老將軍實在沒辦法了,最后只得去和誠王商量,承諾助他登位,條件是將陸霞音嫁給了他做側(cè)妃。
誠王欣然同意了。陸家在朝堂上勢大,陸老將軍更是掌有兵權(quán)。
若是能將陸氏收歸麾下,再加上江氏和方貴妃的勢力,在這場逐鹿中,他將會擁有最高配置的一副籌碼。
陸霞音終于如愿入了誠王府,做了她心心念念的小郎君的側(cè)妃,還為他生下了長女。
后來,她愛慕的那個小郎君龍袍加身,九五之尊,她也一直站在他身后,做他身邊最耀眼的那一顆明珠。
她以前覺得,那應(yīng)該是很開心的一件事。能一直站在他身邊陪著他,是多么幸福的事。
可是后來她再也開心不起來了。
他的身邊,一個接一個的添置美人,妃嬪,那些鮮花一朵一朵地盛放。
她嫉妒,她害怕,她恐懼。
她擔憂自己容顏衰老,擔憂自己有一天會被小郎君喜新厭舊;她日復(fù)一日地憂心著自己的地位會不會有一天被動搖。
為了讓她安心,寵愛女兒的陸老將軍便在朝中大肆攏權(quán),擴張勢力。陸氏族人,門客,也一個接一個地登上朝野。
為了替女兒一爭,陸老將軍直接與江氏對壘,明爭暗斗,殊死較量。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陸霞音覺得心里空蕩蕩的,她明明擁有很多東西,寵愛,榮耀,地位,權(quán)力和強大的母族..........可是她的恐懼怎么都填不平,甚至,那空洞越來越深,像一張絕望的大網(wǎng),暗暗蟄伏著隨時準備將她吞噬。
午夜夢回,她時常驚醒,她總覺得那黑洞在虎視眈眈的窺伺著她。
但是,仔細讓她說來,她也不知道,她在恐懼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