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去成紫云閣雖有些遺憾,但街邊小館的面點也相當誘人。勁道的手搟面拌著今日剛出水的海鮮,澆上滋啦作響的蔥油,佐以胡椒辣醬,既熨帖了肚腹,又軟和了心神。
飯后,他們賞著夜景踱步回了客棧。一夜好睡。
第二日辰初,三人又精神煥發(fā)地聚在客棧大堂,草草用過早點后,便隨紀麟去拜訪他的世伯。
杜府位于瀛洲城西,家主杜橫塘,乃是東部沿海一帶的文士大儒,在京城也頗有些名頭。凌蕭幼時曾拜讀過他的《橫塘小記》,描寫瀛洲風物,頗為精彩。
三人到時,正值辰正。因提前送信知會過,杜橫塘對幾人的到來并不意外。他與紀麟多年未見,見他從當年的稚齡小兒出落成如今儀表堂堂的精壯少年,不由又是欣慰,又是感嘆。
之后,紀麟又將凌蕭二人引見給他。聽聞凌蕭是衛(wèi)國府世子,杜橫塘自然又是一番攀談。
不過凌蕭并不如紀麟一般健談,杜橫塘何等練達,見狀也不再啰嗦,只道三人務必在杜府多盤桓幾日,無論如何要等海市過后再行離去。
如此,凌蕭三人便由仆婢引著,去客房下榻。
經(jīng)過庭院時,他看到院角有一棵枝干遒勁的老李樹。心下一動,他看了眼紀麟,就見他也正望著李樹發(fā)呆。仆婢上前問了一句,他才搖了搖頭,道了聲“無事”,然后隨他一道出院門去了。
三人的房間緊挨著,裝潢都是一般的精致素雅,帶著些海城的田園風情。紀麟住下后不久,竟在屋內(nèi)發(fā)現(xiàn)了那種香鼠糞便做成的香餌,不由大呼小叫地拿出來與凌蕭和阿賀同看。
當夜睡前,丫鬟鋪好床鋪后,想要為他燃香助眠。紀麟驚恐地望著她手中的綠球,說什么也不許,又給她塞了一吊錢,讓她把剩余的香餌全部丟了出去。
在杜府住了兩日。第三日天還未亮,凌蕭就在紀麟一聲聲暮鼓晨鐘般的“貓貓?zhí)恰敝畜@醒。
他披衣出門一看,就見他正對著阿賀的房門一痛狂敲,一邊敲一邊喊:“貓貓?zhí)?,快起床了!杜伯伯說今日開海市,要早起去看什么‘破霧禮’!”
“好了,好了,來了!敲什么敲!”聲音由遠及近,隨著“吱呀”一聲,房門從里面打開。阿賀站在門口,不悅地瞪著他,身上卻已穿戴整齊。
“我們這兒的節(jié)日,難道我不比你知道嗎?”他不滿道,“昨夜杜先生就囑咐過了,是你喝得太大,什么也沒聽見,現(xiàn)在一大早又來吵我。還有,這破霧禮是在日出之時?,F(xiàn)在不過寅正,你大呼小叫些什么?”
“這我知道啊......”紀麟被他搶白一痛,委屈道,“我這不是怕你不知道,來不及時間洗漱,再耽擱了......”
阿賀又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紀麟忽想到什么,忙道:“對了對了,被你一懟都忘了!杜伯伯說了,他在紫云閣有一間包廂,正在臨海的位置!這下咱們不用等七日了!”
“真的?”阿賀這才露出些驚喜的笑意。
紀麟一看,也跟著咧嘴嘿嘿笑了起來。
日頭將出未出的時節(jié),杜府一行人在紫云閣“觀海亭”內(nèi)落座。除卻他們幾個小輩,還有杜府一應家眷和另兩位同在文壇的世伯。
時辰尚早,燈火未熄,整個山間彌漫著清晨的海霧。透過薄薄一層白紗,能隱約看到閣下人頭攢動,海灣沿岸也靠滿了巡邏艇。
杜橫塘指著正前方海面收攏處的峽灣對他們道:“過一會兒,破霧的龍頭船就會從山間開過來。咱們在這個位置,正好看得清楚?!?p> 紀麟一聽,便同阿賀一人一邊,趴到了窗框上。
不多時,下面的人聲漸漸大了起來。
凌蕭也向窗外望去,就見白霧中透出一束束金色的光束,風卷云吞的海面上一片金粉彌漫,帶著絲縷的紅,將霧氣浸染成一團絢爛朦朧的光暈。
忽然,“嗚”的一聲長嘯,振聾發(fā)聵,余音裊裊,從峽灣深處掠來。
云霧似乎整個顫了一顫。接著,金光破曉,血紅的旭日從海面冉冉升起。燦爛的光芒猶如一支支金色的箭羽,刺破薄霧,灑在蔚藍的海面。
金光彌漫中,一只巨大的重黑龍頭破霧而出。人群登時如同煮沸了一般,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歡呼。
阿賀口中也“嗬嗬”有聲,扯著紀麟的衣袖,不住地指給他看。
紀麟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龍頭,口中喃喃道:“來了!來了!”
“來了,龍頭船過來了!”席上眾人也興奮地互相告訴。
日頭越升越高,漸漸的,霧氣散去,龍頭船在他們眼前展露了全貌。只見一艘巨大的船身破水而來,先前看著頗為威武的巡邏艇,在它面前就如同螻蟻之于巨象。
船頭是一排身披甲胄的衛(wèi)兵,頭罩獸盔,手執(zhí)長戟,鮮紅的纓穗威風赫赫地飄舞在風中。
在他們身后是一座重寶金椅,金椅兩側各立著一名玄衣武士,黑發(fā)束冠,未著鎧甲,但身如重鐵,穩(wěn)而不章,人手一把玄墨武刀,刀柄上的黑曜石在晨光中熠熠生輝。
金椅上面坐著個身著大紅錦地袍衫,頭戴羽白紗帽之人,周身一派雍容之氣,僅一個人的氣魄就壓過了整船武士的威儀,使整艘巨輪都顯得厚重了三分。
“這人是誰?”阿賀驚道。
紀麟也瞇著眼望著龍頭船,半晌,有絲不確定地回頭問道:“凌兄,你看這人是不是......”
凌蕭點了點頭:“呂信州。”
“哎呀呀......”紀麟“嘶”了一聲,嘆道,“一年不見,這家伙如今這么氣派了!那時候跟在段于風后面,一張小白臉,唯唯諾諾的,哪想到一朝扶正,竟有這番氣象!”
唯唯諾諾?
凌蕭在心中暗暗搖頭。紀麟心思太淺,但凡稍稍有心之人,都絕不會將此人認作卑膝媚主,趨炎附勢之輩。
當日上元佳宴,他三言兩語就解了段氏之危。言辭淺淡,卻贏得了全場的好感,就連圣上也對他另眼相待,頻頻邀他進宮掌談。這樣的好手段,怎么可能是那等唯唯諾諾,鞍前馬后之輩?
“白皙清俊,智計無雙。”
沈青阮清冷的聲音在他的耳畔響起。他遙望著船頭穩(wěn)坐金椅之人,手指在杯口下意識地摩挲了幾下。
“這就是新任的呂大老爺?”阿賀驚道,“先前光聽人說,但沒見過,不過看著好生年輕??!”
他說得聲音頗大,在座諸人都聽到了,不由呵呵笑了起來。
杜橫塘捋了捋長須,笑道:“他可不年輕了,今年都四十有一了。不過,他是修道之人,駐顏有術,還如十八九的少年郎一般。唉,真是讓人羨慕啊!”
話畢,席上一片附和之聲。
說話間,巨船又近了些,船上之人的面目越發(fā)清晰,圍觀眾人的呼聲也越來越高。
終于,又是“嗚”的一聲長鳴,巨輪在海灣中心緩緩停住。龍口一張,哈出一道悠長的白氣。
金椅上的人站起身來,上前走了兩步。金色的碎陽灑在他冠玉一般的面龐上,猶如晴光映雪,使得他淡若遠山的眉目越發(fā)清幽不似人間顏色。
他從侍從手中接過一張寶弓,將尾端系著紅綢的長箭搭在弓弦上,接著微微揚頭,對著初升的旭日射了出去。
“嗖”的一聲清嘯,箭羽消失在遠方的晴空中,接著“砰”的一聲,綻開一朵燦烈的巨大紅色煙花。
“破霧!迎日!破霧!迎日!”山坳間回蕩起浪潮一般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