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車輪滾滾不停息地向前前進(jìn)著，車轍里淌過的淚被風(fēng)沙掩埋了又連珠不斷，怒號的風(fēng)似乎讓這塞外的遼闊更顯凄涼荒蕪。銀粟覆滿了山巒，舉目潔白無垠，一行一步玉沙聲，雪花落在她的眼睫上，卻甚感溫暖。今日的雪有他與她一起賞，她想起她說過的白首之約，長路迢迢，恍惚這千里之行即為永遠(yuǎn)。和親路途已過小半，她被這眼前的幸福麻痹著仿佛漸漸接受了這無力改變的事實(shí)，悲切不復(fù)往日。

　　和親之路路途遙遠(yuǎn)，環(huán)境艱苦且不算難，難的是人馬浩蕩，沿途又常有各路游牧民族騷擾，若只是偶遇小部落小盜小竊還好解決，畢竟大唐精兵良將可不是吃素的，可若遇有備而來的埋伏作戰(zhàn)，縱使精兵良將再驍勇善戰(zhàn)但敵不過路途消磨，終不是其對手。

　　近日又遇見一支鐵勒殘軍遷徙，雖是殘軍，但人數(shù)卻不少，且訓(xùn)練有素，恐怕是從突厥部落里分裂出來的軍隊起義失敗后逃出來四處游蕩，今見唐軍物資饒豐，遂起了歹意?？蓪Ψ狡植淮虿还?，轟了就退，退了再來。唐軍大隊人馬只得原地安營扎寨，筑壘防攻，但這樣拖下去也不是個事，糧草可耗不起。無奈，齊成翰又重披戰(zhàn)甲，與殘軍部隊遙遙相望著大喊：“你們?nèi)羰沁€敢前來騷擾，本將軍便派人去通知都布可汗讓他來收拾你們，據(jù)我所知都布可汗正在四處尋找你們。”

　　鐵勒首領(lǐng)也不是不認(rèn)識領(lǐng)頭處威風(fēng)凜凜甚至令突厥聽了都聞風(fēng)喪膽的齊將軍，他們本就不敢貿(mào)然出擊，遂一直用這三流無賴之術(shù)拖著興許能撈點(diǎn)好處，而今又見聽對方提起猛追不舍的都布可汗，想著他們才剛從虎口脫險，突厥精兵恐怕還未走遠(yuǎn)，遂嚇破了膽不敢再近前一步，后來竟趁著深夜悄悄溜走了。

　　這一路有過許多次這樣的小打小鬧，但都好在有驚無險順利地過去了，這里面很大一部分的功勞都要?dú)w功于齊成翰，故全軍上下小到侍女大到使節(jié)將軍無不對齊成翰敬佩有加。但這一次卻給了齊成翰了一個深深的啟示，或許他和她也不是注定天各一方。

　　至此，和親之路已行至一年有余皆還順利。但時至寒冬，寒流入侵，且這一路艱險異常，寒來暑往，烈日灼灼，冬霜寒體，體弱多病者甚多，行軍人馬早已銳減小半。好在再翻過前面這幾座雪山，就快到達(dá)突厥的領(lǐng)地范圍內(nèi)了。

　　齊成翰看著遠(yuǎn)方高聳覆滿皚皚白雪的雄山，卻憂心至極，這一帶地勢極為險拔，峽谷低地，是天然的兵家潛伏制勝之地，薛延陀一族向來與突厥不和，恐怕不會放過如此大好機(jī)會來打擊報復(fù)敵對，因此薛延陀極有可能利用此地優(yōu)勢劫掠大唐公主來破壞大唐和突厥交好。若突厥歸順大唐，這樣他們薛延陀可就成為眾矢之的，腹背受敵了。但，此地雖危險可如何不是為他制造了大好機(jī)會。向來兵行險著，人生如棋，危機(jī)中卻也暗藏生機(jī)，他和淑瑤恐怕很快就可以雙宿雙飛了。

　　寂靜的山谷里空無聲響，甚至連飛鳥都難飛過。外面風(fēng)雪漫天，可這山谷卻連片片寒酥都飄不進(jìn)來，只有噠噠的馬蹄聲快速飛馳著，揚(yáng)起陣陣飛塵，回聲飄蕩在峭壁上，震落了許多的落石和細(xì)沙，窸窣作響。落石的聲音越來越響，飛石如雪花般漫天而下，一聲聲慘叫飄蕩在谷里，同外面的狂風(fēng)一般如野獸怒嚎著。僥幸飛奔而出逃過一劫的士兵看著觸目驚心的橫尸遍野來不及感慨就被迎面躥飛而來的箭刺了個滿身，墜馬而下只留下?lián)渫ㄒ宦暋Ｉ焦扔只謴?fù)了寂靜，空寂得似一觸碰到飛沙就迅速融化的瓊花，而屏氣凝神的人卻可以聽見血滴滴答答一滴一滴滴落沙土，仿佛春雪消融時滴落的山泉聲。

　　繼而是一片歡呼，“哈哈，大唐精兵不過如此，還不是被老子干了個精光！哈哈哈！”薛延陀的首領(lǐng)多彌可汗大呼稱快。

　　“報！并未發(fā)現(xiàn)唐朝公主，可汗我們可能中計了?！?p>　　“好一個反間計，不愧是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齊將軍，果然名不虛傳?！?p>　　收到來報消息的齊成翰凝了凝眉，果然不出他所料，看來近日少不了幾場大戰(zhàn)了。他看著帳中燈影下的倩影，在心中暗暗發(fā)誓，此生我必定護(hù)你周全！

　　嗚咽的號角聲四起，廝殺聲響徹荒野，馬蹄踏著殘雪濺起一灘飛泥，旌旗在寒風(fēng)中獵獵作響，在熹微的陽光下越發(fā)張揚(yáng)。這一戰(zhàn)或大動干戈或小打小鬧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了數(shù)月。

　　待春雪消融，荒蕪的蠻地上也冒出了點(diǎn)點(diǎn)綠意。北邊傳來消息，突厥派了大隊人馬前來相迎，多彌可汗再也坐不住了，兩邊相持不下若是拖到突厥前來增援，自己豈不是腹背受敵，故而加緊作戰(zhàn)力圖速戰(zhàn)速決。

　　春日的陽光仍舊帶著寒冬的熹微，微風(fēng)卻不甚凜冽了，不過塞外的風(fēng)還是比不過長安城的春風(fēng)佛面，長安城里的春風(fēng)夾著著花的沁甜，似閨閣少女般的輕柔。天空似西域進(jìn)貢而來的藍(lán)寶石般極盡澈凈，一排大雁在晴空之下開始勝利的征程向北歸去，時而傳來幾聲歡快的嘎嘎聲。

　　晴空之下，兩翼騎兵飛奪而出，迎面相擊中，兩方身后的重甲步兵如黑色海浪般排山倒海朝著同一目標(biāo)急速奔騰。奔騰中，山河顫動，呼嘯聲，號角聲，馬蹄聲，兵刃相見的冷翠聲混雜在荒野上。連云都被這山崩地裂的聲音打碎了散開在漸漸昏沉的長空。齊成翰提著長劍，馬蹄越過一具具鮮血汩汩的尸體，他緊握手心寒氣凜冽的長劍，穩(wěn)穩(wěn)地劈上了迎面而來的利刃，刀光劍影中夾雜著利器摩擦而起的火花，他看見多彌可汗猙獰的笑容散開在血盆大口，牽動著兩翼干裂的臉頰直逼陰鷙的雙目。只見多彌可汗奮力一扯牽動馬首繼而一轉(zhuǎn)便躍到了他身后方，冷冽的刀滑過耳邊卷起一陣?yán)滹L(fēng)，空氣中彌漫著血腥，耳邊響起粗獷的大笑聲，他只覺得身后一陣刺痛。他負(fù)傷了。

　　劍鋒一轉(zhuǎn)，齊成翰的手由胸高舉至背后，他牽動著馬騎急轉(zhuǎn)而去，幽幽而來的劍刃滑過多彌可汗的頸項，笑聲似乎還在耳邊回蕩，馬蹄落地中，多彌可汗便倒在了橫尸遍野中。飛濺的泥雪撲在多彌可汗笑容還未凝固的臉上，摻著血跡吞噬著這滿目的污穢。旌旗依舊在橫躺著的尸體里飄蕩，仿佛哀嘆著戰(zhàn)敗者的落寞。一只孤雁啼聲悲鳴，恐是掉了隊，在尸橫遍野血流成河的長空里嗚咽地哀嚎著。敵軍見頭領(lǐng)已亡，卻又不甘臣服于唐軍，落入突厥手中他們必定無活路，于是倉皇四逃。

　　唐軍在四處捉拿四處逃竄的敵軍中，各處一片慌亂。齊成翰想是時候了，這是一個絕佳的時機(jī)，于是他帶領(lǐng)一支舊部精兵假裝追討奔走流竄的敵軍，并托人悄悄傳信給巧兒。

　　“公主，公主，您快走吧。您快換了衣服和齊將軍遠(yuǎn)走天涯吧?！?p>　　“巧兒，你胡說什么？”

　　“公主，這一切都是齊將軍安排的，齊將軍料定此處必有大戰(zhàn)，這樣他就可以在平定戰(zhàn)亂中趁亂帶著公主你遠(yuǎn)走高飛了。公主，來不及了，您快換了我的衣裳走吧，外面有齊將軍的人接應(yīng)?！?p>　　“巧兒，那你怎么辦？”

　　“公主不必?fù)?dān)心巧兒，巧兒從小服侍公主，公主待我如同姐妹，巧兒無以為報。這么些年，巧兒對公主再也熟悉不過，所以巧兒假裝公主必定不會被發(fā)現(xiàn)，下面的人為了活命也必定不敢亂說?！?p>　　“巧兒......”

　　“公主，快走吧，您一定要和齊將軍白頭偕老，巧兒從今天起不能再陪伴公主了?！鼻蓛阂贿吢暅I俱下地說著一邊行著叩拜禮。

　　淑瑤一邊感動著巧兒的忠心一邊感動著成翰為她安排的一切，有那么一刻她是真的想拋下這眼下的一切隨他去了啊，可她是清醒的，身為大唐的公主，身為成翰的心上人，身為昌儀夫人的女兒，她須得時時刻刻保持清醒。

　　她換好了衣裳跟隨接應(yīng)的士兵悄悄溜出了一片混亂的軍營，遠(yuǎn)遠(yuǎn)處她便看見直立于丘壑之上他挺拔的身影。

　　“淑瑤你來了?！彼治找槐L劍，身后是死寂的荒野，他看著她只是默默地莞爾一笑。劍柄上墜著她為他織的劍穗，流蘇在風(fēng)中一擺一擺地晃動，仿佛她飄動的長發(fā)。她仿佛回到了長安城里他們在一起的時光。

　　她也只是靜靜看著他，旁人識趣地躲在遠(yuǎn)處放哨。她不忍打破他最后的幻想，她不忍親自打碎他最后即將實(shí)現(xiàn)的希冀。

　　“瑤瑤，今天起我們就遠(yuǎn)走高飛，你不是從小就希望有一天能夠仗琴走天涯嗎？你帶著琴，我?guī)е悖銖椙?，我奏蕭，我們一起踏遍山河名川，或找一個僻靜處采菊東籬下，溫一壺?zé)岵?，賭書消得潑茶香......我們一起在瓊英滿長空里白頭如何？我齊成翰定會......”

　　她不忍打斷他，可聽著這些海誓山盟她越發(fā)動搖，眼淚簌簌而下，她不該臨終了還貪戀這些。

　　“成翰，我不能跟你走！”

　　“瑤瑤......”他含笑的眸中迅速凝結(jié)出寒冰根根扎向她的心。

　　“成翰，這些年來我都懂，你棄官從戎都是為了我，你一開始就知道我逃脫不了和親的命，所以你便一力承擔(dān)想為我爭取些希望，淑瑤今生無以為報。可淑瑤不能只顧著自己，卻置你們于萬劫不復(fù)之地。我與你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我若拋下一切與你私逃便是置你于背叛天子的不忠，不顧令尊令堂生死的不孝，舍棄大唐于安危的不仁，舍棄共同作戰(zhàn)將領(lǐng)士兵的不義。況且身為大唐的公主，淑瑤的使命早已安排好，我不能置大唐百姓的安危于不顧，也不能棄母妃的安危于不理，讓母妃遭盡世人的唾棄。更不能讓本可以名垂青史的齊將軍遺臭萬年，成翰，請你原諒我，這一次我不能跟你走。若有來生我定會跟隨你浪跡天涯?！彼顡碇?，貪戀著這最后的相擁。

　　他知她必定會做出如此選擇，果然還是被他言中了。他知道她心意已決，他是無論如何都說服不了她了。哪怕如他所料，他的心仿佛還是被萬箭穿心，戳得滿目瘡痍。他竭盡力氣想要永遠(yuǎn)把她留在懷里，可他知道是不可能了。原來江山早已為他們說好了結(jié)局。他聲嘶力竭地哭了出來，這是這么多年她第一次見他落淚，她知道他必是悲痛到極致了。

　　“成翰，這是母妃送我的白玉簪，我從及笄之年便開始戴了，一直戴到現(xiàn)在。這支簪子你留做念想吧，見物如見人，就讓這簪子代替我陪你到白頭吧?！眻?zhí)手相看淚眼，他為她輕輕撫去臉頰上的淚。

　　“公主，你怎么回來了？”

　　“穿著嫁衣的巧兒一臉驚訝地看著雙眼紅腫的公主問道。

　　“我不走了?！笔绗幙粗蓛荷砩系募抟率悄菢悠G烈，赤金的鳳凰展翅翱翔，可這嫁衣于穿在身上的人卻是令人窒息的桎梏，眸中映入的火紅深深刺痛她的心。

　　解決了薛延陀一族的侵?jǐn)_，軍馬隊伍迅速整裝待發(fā)，很快便到達(dá)了突厥的領(lǐng)域。都布可汗早已命人在此等候迎接，看著前方前來相迎的大隊人馬，齊成翰和眾將士們留在原地。他看著她一步一步走向異族的人群中，簫聲旋空響起，是他為她作的《上邪》，本該欣悅輕歡的曲調(diào)卻哀婉悲切，她火紅的嫁衣，她蓮步款款的漸行漸遠(yuǎn)仿佛都和著這曲調(diào)，在人群的歡呼中漸漸停止?jié)u漸凋亡。

　　后來，齊成翰久病數(shù)月臥床不起，待病勢稍見起色便立馬奔赴邊疆。世人都說齊將軍滿懷一顆赤膽忠心，常年征戰(zhàn)沙場戍守邊關(guān)?？芍挥兴溃跓o數(shù)個夜晚，他站在丘壑上遙望她在的方向，遙望星漢燦爛，吹著那首他為她作的《上邪》，將士們只知道威風(fēng)凜凜的齊將軍愛吹簫卻以為他只會那一首不知名的曲子。

　　再后來，圣上多次為他指婚卻被他婉拒了，久而久之便無人提起婚事了。長安城里傳著：齊將軍戎馬一生卻也一生未娶，卻不知其因。

　　一千多年后，西安考古隊發(fā)現(xiàn)了一處古墓，墓前的石碑上卻空無一字，根據(jù)主墓室中存放的一把劍上的雙名刻字可以確定這是一座將軍墓，刻字上另一名字是一位唐朝與此將軍同時期的公主。墓中有一具雙人合葬棺槨，棺中卻只有一具男性尸骨，尸骨旁有一白玉簪，具史料記載此將軍戎馬生涯未曾婚娶。

　　后來考古專家查閱資料無意發(fā)現(xiàn)了從唐朝流傳下來的一曲歌舞戲，講的是唐朝齊將軍英雄救美，從毛賊手中奪回了當(dāng)朝十四公主最愛的白玉簪的故事，而查閱史料卻發(fā)現(xiàn)此公主后來和親下嫁突厥阿史那社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