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被雪襯染的像緞子。
緞子上,一輛綠呢箱車忸怩著艱難前行。車轅上坐著一個頭戴草帽的少年,神情俊朗非凡。
他身上只穿著單薄的脛衣和短掛——這完全是盛夏的裝束??!雪花鉆進他衣褲裸露處,融化在皮膚上,他卻絲毫不覺冷寒,臉上還始終掛著微笑。
他一邊揮斥著馬匹,時而四處觀瞧,更多時則是用刀在一塊木頭上刻著什么。那馬繩套著他左手臂,牽動得前后顫動,卻絲毫不影響他右手刻刀凌厲的動作,碎木屑伴著雪花有節(jié)奏的飄落。
雕刻也許不是他的興趣,只是從小他娘讓他這么做,他便這么做了。
沒人知道他笑什么,狠角兒的笑容從來都充滿神秘、溫度和故事,里面還有驕傲、倔強和自信。
也沒人知道他從哪里來,走過多遠的路,但……他行進的方向是開封。
他,叫劉玄。
“玄兒,還有多久能到?”廂車中一婦人問。
大雪雖連成了白幕,但開封城卻也隱隱可見。
“大概還有七八里,天黑前肯定能進城了?!?p> 沒錯,這是劉玄一家人,問話那婦人是他娘,名叫李雪主,車里還有三個小家伙兒:二弟劉義,三弟劉楓,小妹劉嵐。
義、楓二子今年十一歲,嵐妹妹十歲。他們經(jīng)年跟隨李雪主東飄西蕩,如被翻卷吹動的落葉。雖然不知為什么,也不知這落葉下一刻會在哪里打轉(zhuǎn)兒,但一家人其樂融融,卻也逍遙快活,樂得自在。
“滴答滴答滴滴滴滴答……”
后面隱隱傳來歡快的大嗩吶聲,劉玄回頭張了一眼,一隊迎親隊伍在白暮中漸漸清晰。
不能耽誤人家討媳婦,劉玄駕車靠邊兒讓路,李雪主和三兄妹也都擠到窗口觀看。
隊伍漸行漸近,披紅掛綠,色白分明,象檢閱一樣呈階梯式行來:新郎官兒一身大紅吉服,與一老者并騎當先,四個大漢抬著一頂軟轎在后,喜娘及另外四人隨伴左右,后面是數(shù)名吹鼓手,最后還有一名騎馬的青壯漢子。
咦?好奇怪……
劉玄不禁多看了幾眼,等新郎官兒頭前兒經(jīng)過時,笑嘻嘻拱手,大聲道:“百年好合,早生貴子,大吉大利,恭喜恭喜!”
那新郎官兒杏眼桃腮,眉描目畫,皮膚雪里透紅,容貌俊美非常,乍一看哪兒像個男人?只是此時,他面色略帶驚惶,瞧了身邊老者一眼,向劉玄微一拱手,道:“多……多謝!”
那并騎老者也禮節(jié)性的點頭一笑,隊伍檢閱完畢。
“駕!”劉玄略一思考便催動馬車,說:“娘,距開封已經(jīng)不遠,我想去探探路,讓二弟來駕車吧!”
“唰”一聲簾子掀動,李雪主冷峻的說:“既然不遠又何須探路?別以為娘不知道你打什么鬼主意,不行!”唰一聲簾子又關了。
“娘不是說過嘛,路見不平要拔刀相助!”劉玄嘻笑討好,這是他對娘親非特有的撒嬌方式。
“那自然應該,咳咳……”李雪主有些氣惱,喘得幾下又咳了兩聲,“但你既不是江湖人,也沒有刀。做人要量力而行?!?p> 劉玄豈肯輕易放棄?說:“嗯……其實救人不一定要動武的,況且咱可是讀書人?!?p> “對,咱跟他講理!”劉嵐不明所以,只是打趣兒。
劉楓拔直了腰身,拿捏腔調(diào),如唱戲一般說:“大哥要憑三寸不爛之舌將那些無惡不作之徒的刀劍說軟了?”
“娘……”
劉玄只喊了一聲,還未等攻勢展開,李雪主打斷道:“好吧!說說你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
劉玄心說有門兒,將身子靠在車廂邊,揚手牽動馬繩,那馬一顛一顛加起速來,喘出的重氣凝結(jié)成一條白線。
“至少有四點可疑:洞房花燭本是人生大喜,但那新郎官兒,包括轎夫、喜娘、吹鼓手及迎送親的人各個垂頭喪氣,愁眉苦臉,這和喜事大不相和;騎馬那老者和漢子精明強干,眼神卻有些游移不定,似乎對陌生人十分敏銳;迎送親的人中,一個腿有些跛,一個臉上有淤青,顯然剛剛挨了揍;那頂軟轎不大,四個大漢在這樣的天氣仍累的氣喘吁吁,而且轎桿彎得厲害,這說明轎子很重;現(xiàn)在已近黃昏,他們以這樣的速度絕對趕不上吉時。這些都大非尋常,大有可……”
“啰嗦,說結(jié)論!”
李雪主叫著打斷。她了解這個兒子,驕傲倔強,有些張揚,若不加以壓制,遲早惹出禍端來。
劉玄道:“新郎是開封大富人家的公子,新娘是后面村子里普通人家之女,隊伍在途中遭遇匪徒,劫匪見新娘長得頗有幾分顏色便將她劫持,還打傷了兩個不服管的。前面騎馬的老者和后面那壯漢都是劫匪,一前一后壓隊,劫匪頭目坐在轎中挾制了新娘?!?p> 三個弟妹像聽故事,都覺有些驚悚,再不敢接茬兒。
李雪主凝思片刻,道:“你看得不錯,前后兩個騎馬的漢子武功不弱,也的確可能是劫匪,但新郎恐怕武功更好。既然你說新郎家里富裕,怎能只派這幾個人接親?而且……而且劫匪多為求財,即便見新娘姿容不錯,又何需押著其他人同行?前面就是開封,人多眼雜,捕快不少,難道他們真敢如此肆無忌憚,無法無天?”
劉玄眉頭一皺,顏汗落地,又重新將事情梳理一遍,豁然道:“娘,孩兒明白了。劫匪知道新郎家富裕,是以早預謀擄人勒索,又將這些人作為人質(zhì),即便被官府查知,也會投鼠忌器?!?p> “群盜如此膽大,必是慣犯,而且名頭不小,是以一報出名號來,那些人便如豬如狗任憑宰割了。衙門捕快為邀功領賞,會顧及幾個平頭百姓的死活?這幾年你在市井也沒少混,這些官門中人的做派還不了解?”
“是??!”劉玄訥訥自語,“我怎么忽略了這一層?”
“其實娘也沒想明白,但這其中必有重大緣由?!?p> “娘,還是讓孩兒去看看吧!否則孩兒恐怕幾天睡不著覺呢!”
李雪主抿嘴一笑,“娘可從沒見你何曾睡不好!”
劉玄撓頭訕笑道:“這事情可關系不少人命。”
“想好怎么做了?”
“想好了。若時間來的及便進城報官,否則只能先跟蹤找到他們的巢穴,再隨機應變吧!”
“嗯……”李雪主猶豫半天,道:“好吧!不過你已經(jīng)和他們朝過相,他們見到你會起疑心,凡事不可強求。而且你最好不要下馬,他們?nèi)魧δ闫鹆舜跻猓惚阆虺抢锱?,到了人多的地方他們自然有所顧慮?!?p> “吁……娘放心好了?!眲⑿●R繩,蹭的從車轅上躍下,跑到車后跳上那匹空馬,活像一只靈敏的猴子。
他兜拉馬頭,雙腿一夾,那馬嘶鳴一聲,撩開四蹄從箱車旁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