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愚人（一）

　　白茗羽，要一直快樂。

　　在第不知多少屆神使大會上，千秋從袖口拿出一樣東西放在桌上，那是一盒火柴。

　　“是我眷族進貢上來的東西，我想拿出來跟你們交易一點你們管轄區(qū)域里的礦石?！比砘\罩在神炮下的神使笑聲低啞陰沉，“愚人樹做的，只要點燃一根火柴就能得到一個提示。”

　　紅靈似乎有了點興趣：“關于什么方面的什么提示？”

　　“一個謊言?！鼻飻傞_雙手，“我們如今得到了各自領域的無上權柄，可依然不能看穿人心，避免被欺騙的可能性。一根火柴，將以幻境的方式給你關于施加在你身上謊言的提示，也許是直接的，也許是間接的，卻都能給你關于真相的啟示，且沒有任何后遺癥，怎么樣，有心動的嗎？”

　　“嘖，聽著也不怎么樣。我們的生命長度以千萬年為單元，而承受的大部分謊言都來自還是凡人時那區(qū)區(qū)幾十年不值一提的光陰里。你的火柴大概率只能給我一個萬年前的謊言的提示，而這對我們而言，不值一提?！?p>　　“您說的有您的道理，或許……我這盒火柴，不是為您準備的?！鼻镆廊徽Z帶笑意，他微微轉頭，視線落在宇宙星云氤氳的一角。

　　“那您呢？常樂閣下，我發(fā)現(xiàn)了，從剛剛開始您就一直在注視著這里?！?p>　　星空突安靜，過了半晌，某一片星塵里響起一個輕快的聲音。

　　“成交。”

　　在得到永恒的生命后，常樂曾天真認為時間無法對自己造成任何傷害。

　　成為神使的八千年中，她真切地感受到不朽帶來的種種好處。其中最大的一個，她終于能實現(xiàn)曾經的夢想，將無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中，實現(xiàn)自我最大的價值。在她成為神使的八千多年里，常樂全心全意管轄著自己庇佑的星域，致力于讓那里的星民遠離戰(zhàn)爭苦難，安居樂業(yè)，過平靜富足的生活。不得不說，這樣的日子過得非常充實且有意義，雖然和平的土壤中總埋著戰(zhàn)火的種子，但是身為神使的常樂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防患于未然。

　　常樂的努力卓有成效，如今桃源星域在她的注視下已經和平了八千年，這是曾經身為凡人的常樂無法想象的成就，她沒有理由為如今的生活感到驕傲和不滿足。

　　而有一天，在一次例行的巡視中，常樂隱去身形，降臨在星域里的一個星球上。星球上的每一條街道，每一處風景都讓她感到熟悉，可直到走到中心廣場，看到中央矚目的神使雕塑和雕塑底座上刻著的銘文前，她都沒有意識到，這個星球是自己的故鄉(xiāng)。

　　也就在這時，常樂才反應過來，時間是任何有靈智生命的永恒的敵人，它從來沒放棄對自己的攻擊。永生也許不僅是祝福，也是個詛咒，常樂像是一只被溫水慢慢燙熟的青蛙，不知不覺間就失去生命……記憶，一些珍貴的人，珍貴的記憶于常樂而言，的確就是可以和生命同等重要的東西。

　　這也是自己為什么會對千秋神使得火柴感興趣的原因，常樂對自己是否遭受過欺騙不怎么在意，但她需要一點刺激來幫自己回憶起，找回一點過去的東西，即使那牽扯到一個謊言。

　　一個火柴盒里有十二根火柴，千秋神使告訴她，火柴一天只能點三次，多了就會失去效果?；鸸庠酱螅Ч胶?，為此常樂熄滅了她行宮里所有的星辰。不夸張地說，八千年常樂都沒這么緊張過，也就在這時，她才重新意識到當神使再多年，常樂曾經也是個土生土長的人類。心理建設了很久，常樂才慢慢點燃了第一根火柴。

　　“茲~”暖紅的火光如初生的星辰，覆在常樂眼上，像是有人捂住了她的眼睛，常樂又有了一點溫暖又熟悉的感覺，而在一片暖橙中，眼里漸漸出現(xiàn)了一些人影，耳邊也出現(xiàn)了一些微弱的聲音。

　　“這個動作錯了，再練三百遍，不練好今天沒有不能吃晚飯?！秉S昏的宮殿中，有一個不茍言笑的中年人，站姿跟松柏一樣挺拔。他的聲音像是一道道鞭子，落下時抽得他面前的小孩身影微微顫抖——那是我，童年時代的我。

　　常樂明白了，第一個謊言發(fā)生在她的童年自己的老師和自己之間，只是印象里，我老師雖然嚴厲，卻是圣殿里德高望重的騎士，這樣的人，難道對還是孩子的自己撒過謊？

　　“又錯了！白茗羽，怎么會有你這樣又懶惰又蠢笨的孩子？”也就在這時，老師再次厲聲喝道，聲音里滿滿的失望?？梢簿驮谶@時，常樂看見這個對自己嚴格至極，從來沒有半句好話的男人眉毛抖了抖，眼里閃過一絲……愧疚？

　　也就在這時，火柴熄滅，視野重歸黑暗。常樂在黑暗里靜坐了半晌，內心淌過一股暖流，忍不住微笑了起來。

　　老師早已作古，常樂對他的死亡已經看淡，回想起他已經離自己遠去的事實，心里也不會有太多感傷。而現(xiàn)在，常樂又重新回想起很多與師父一起生活的片段，因為這些記憶的回歸，常樂這飄蕩在星空的靈魂好像又在大地找到了落腳的地方。

　　常樂喜滋滋地想，千秋神使給的果然是好東西，這波交易不虧。這盒愚人樹制作的火柴的確給了她許多意想不到的驚喜。

　　只可惜一盒只有十二根，千秋神使提示過，一個人的使用上限也的確只有十二次，用完那就用完了。

　　常樂糾結了許久，可能是星空太寒冷，她還是沒能經住誘惑，點燃了第二根。

　　第二根燃起的火柴帶給常樂的真相讓她始料不及，那是第一個跟自己告白的男生，在河道邊扭扭捏捏地表示喜歡自己，那時常樂驚大于喜，結結巴巴地下意識拒絕了他，為這事自己還愧疚了很久?？蛇@次站在旁觀者視角，她卻看到了男生背在身后，左手中指上的戒指印兒。

　　漫長的生命里常樂見了無數(shù)這樣的例子，跟未婚妻吵架后一氣之下出損招，想要通過激發(fā)對方的醋意達到自己的目的……曾經的自己鐵定想不到還會有這事，如今已經閱人無數(shù)的她一看那男生的神態(tài)就明白了。得知真相后常樂著實苦笑了一會兒，虧她還以為自己有過桃花運，現(xiàn)在才知道生活在這方面對自己的態(tài)度始終如一。

　　常樂當然不會跟一個小男生置氣，而且那個男生實在過于幼稚，更何況自己還作古了多年，自嘲了幾分鐘后也就恢復了平靜。常樂還隱約記得自己感情生活中遭受的重擊不止一次，一對比，這男子給自己的打擊簡直是和風細雨。

　　又回想起一些事后，常樂有點貪婪地把手伸向第三根火柴，這次常樂服從了自己的欲望，也沒多掙扎，直接點燃了。

　　火光再次燃起，空氣溫度微微上升，常樂卻忍不住“咦”了一聲。

　　以往兩次清晰的畫面沒有在眼前出現(xiàn)，她視野可見的是一片氤氳的霧氣，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

　　難道說快到每日使用上限時，這畫面清晰度會變差？常樂自娛自樂，卻還是忍不住心疼地皺起眉，以后每天只點兩根，這根算浪費了，明天就去問問千秋神使到底怎么回事……

　　也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驟然在耳邊響起，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有點熟悉，更多的卻是陌生。

　　視野依然像是被人蒙住，他像是就在自己身邊，輕輕俯身在常樂耳邊：“白茗羽……”

　　“誰？”常樂猛然起身，火光也在這時熄滅，四周重新歸于寂靜。她下意識環(huán)顧四周，入眼的除了那黑暗，還是黑暗。

　　手捂不暖的黑暗。

　　過了半晌，常樂重新坐回椅子上，卻遲遲沒有點亮星辰。

　　常樂也不知道她怎么了，當那個聲音在耳邊響起時，自己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怪異的充實感。

　　就像是心臟上一直有一個空洞，突然被什么填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