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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青年

5 習(xí)慣擰巴的事

留守青年 程小程1 2099 2020-03-04 06:00:00

  沒有人知道大火是從何時燒起的。

  當(dāng)全村人都知道滿家店失火時,滿家店已經(jīng)化作一堆灰燼。

  路長順對那一夜的記憶,深入骨髓。不單是因為那一夜發(fā)生了世界矚目的國家大事,還因為發(fā)生了折磨他一生的朵子西大事!

  國家大事是香港回歸,朵子西大事是滿家店失火。

  關(guān)于香港回歸,他耿耿于懷很久,不明白為什么要在夜里十二點鐘收回香港。

  光明正大的事,理直氣壯的事,為什么要在夜里偷偷摸摸地進行——路長順常常是這樣,不喜歡去探究與他無關(guān)的事情,有些與他有關(guān)的事情也會得過且過——直到過去了十幾年,他才弄明白,每一天是從夜里零時開始的,零時就是夜里十二點。

  他弄明白了十二點鐘的問題,卻仍然解決不了自己睜著眼睡覺的問題,即使后來他的兒子成為縣醫(yī)院的一把刀,也治不好他的病。

  這世上就沒有能治好心病的神醫(yī)。

  那一夜過后,路長順天天瞪著兩只大眼睛睡覺,像在床頭點了兩盞長明燈。

  ……………………

  路長順在山坡上鋤完地,回到家天已經(jīng)黑透了。

  他走進家門,把鋤頭放在大門后頭,順手抄起槐木扁擔(dān)和鐵皮水桶,走到離他家兩百多米遠的老槐樹下。

  老槐樹下有一口石井。這些年村里家家戶戶都打了壓水井,很少有人再來井里打水了,只有他,換不得口味,做飯和洗澡,一定要用石井的水。

  他挑了兩桶水,放在院子西南角的廁所旁邊,然后把自己脫個精光,倒?jié)M一大盆水,舉過頭頂,傾盆澆下來,反復(fù)幾次,將汗水和泥垢沖個干干凈凈,讓每根毛孔都透著涼氣。

  路長順沖過澡,換上一條大褲衩,赤著背,在堂屋沙發(fā)里坐下,點上一支煙,美美地吸了一口沖老婆白菊說,“把電視開開?!?p>  電視機放在北墻下面的八仙桌正中間——北墻上端正地貼著***像——沒有***就沒有新中國,當(dāng)然也不會有他家的電視機。

  他面朝西坐在沙發(fā)里,側(cè)著頭仰著臉看電視。這臺十四寸的凱歌牌黑白電視機,他歪著頭看了十來年啦。

  他試過,不管歪著看正著看,電視機只播磊山電視臺的節(jié)目。以前是看新鮮,現(xiàn)在大多的時候是邊吃飯邊聽聲音,就像吃飯的時候白菊在呼拉呼拉喝湯一樣,聽著下飯。

  前些天,鎮(zhèn)長莊有成來村里檢查工作,完了在他家吃飯,坐在他的位置上,歪著頭看了一會兒電視忽然問他,“老路,你不覺得別扭嗎?”

  他回,“再別扭的事情,習(xí)慣了就沒啥啦?!?p>  這句話讓莊有成抽了一整支煙,一開口話題仍然是電視機。

  他問,“你知道城里人怎么看電視嗎?”

  路長順迷茫地望著鎮(zhèn)長,回答不上來。不過,那一刻莊有成在他心里猛的高大起來。

  路長順和莊有成同歲,莊有成家是朵子?xùn)|的,路長順世代生活在朵子西。

  朵山鎮(zhèn)像一個花朵一樣開在魯南大地上。朵子?xùn)|村和朵子西村是兩個花瓣,兩個花瓣的距離大約有五里地,花瓣與花瓣之間交織時少,路長順和莊有成交織時長。

  他們兩人一起初中畢業(yè),一起當(dāng)兵,一起復(fù)員,后來莊有成當(dāng)了鎮(zhèn)長,他成了村支書。路長順了解莊有成和了解自己一樣。

  路長順從沒有覺得莊有成當(dāng)鎮(zhèn)長是因為水平比自己高,用老話說,那是他老爺奶奶積蓄的好。現(xiàn)在忽然聽到莊有成和他討論城里人看電視的問題,他才好像開了竅。

  在這之前他從沒想過城里人看電視和農(nóng)村人看電視有什么不同,莊有成這樣一問,他才發(fā)覺這是一個問題,至少莊有成對生活細節(jié)的觀察要比自己多。人站的高度不同,想問題的角度也不同。

  莊有成是鎮(zhèn)長,他是村官,差一級就差了一個高度。

  路長順反問莊有成:“你說城里人怎么看電視?”

  莊有成笑笑:“城里人不會去習(xí)慣擰巴的事情,而是去試著改變它?!?p>  這番話讓路長順也抽了一整支煙。

  他想起十年前,他買來朵子西村第一臺電視機,每天晚上搬到大門外,全村人聚在一起看《霍元甲》的情景。

  那種感覺真是美!后來,開代銷店的滿大倉也買了電視機,而且是十七寸的,比他的電視機大一圈。

  十七寸和十四寸分明才差三寸嘛,怎么看上去就大了一圈呢,他那時候不明白,現(xiàn)在仍然不明白。不想去弄明白了。

  村民就都去代銷店門前看電視了,他心里曾有過一絲失落。但他是村支書,很有胸懷,面對滿大倉有些忐忑的訕笑,揮手道,“我落個清靜,也省了電費,挺好!”

  轉(zhuǎn)眼幾年過去,村里陸陸續(xù)續(xù)又添了不少電視機,每天晚上集中在一起看電視的場景沒有了,但是因為兒娶女嫁買不起電視機,鬧得雞飛狗跳的事情好像從來沒有斷過。

  五個手指頭伸出來有長短,何況一個村三百多戶人家呢。有人天上飛上就有人地上跑,他覺得生活就該是這樣。

  路長順說:“老莊,我是農(nóng)民?!?p>  莊有成說:“我也是農(nóng)民?!?p>  農(nóng)民這兩個字是維系路長順和莊有成友誼的基礎(chǔ)。因為這兩個字,莊有成一生沒有離開朵山,路長順做了一輩子的村支書。

  再過幾個小時,香港就回到了祖國的懷報。

  這么大的喜事,應(yīng)該好好喝幾盅的,可是老婆白菊絲毫不顧及他的感受,一碟咸菜一碗麥子湯朝茶幾上一放,扭著屁股跑到門口的井臺上,和村里娘們拉呱去了。

  沒有菜有酒就行。

  路長順是從窮日子過過來的,不在乎吃喝,家里有兩個學(xué)生要供,讓他放開了吃也不敢。

  路長順記得還藏有兩瓶西鳳,那是莊有成送給他的,一直沒舍得喝。

  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沒有沒找到,路長順恨恨地罵了句,“家賊難防,一定又讓那小舅羔子偷去了!”

  路長順的內(nèi)弟白六在家是老小,上面有五個姐姐,千頃地一棵苗,爹娘和姐姐們?nèi)珜欀?,小學(xué)上完再也不上學(xué)了,成天游手好閑,惹事生非,沒事就來偷他的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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