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東嵐國皇帝三次御駕親征,踏平西陵、南拓,剩下的北越一國,也已獻上降書,甘心歸附于朝廷,每年納貢上歲。
顏臨如今不用駐守百赭,他在平定西陵一戰(zhàn)中,立下顯赫戰(zhàn)功,皇帝冊封他為鎮(zhèn)安侯,在兩年前,將前南山王妃宋繁花,賜給了他。從今往后,榮華富貴享之不盡。昔日的南山家臣,分散在全國各地,安居樂業(yè),一如她當年所愿。
劉予欽不知如何觸怒了皇帝,被發(fā)配至黑沼之地,而素秋,則在三年前嫁給了封洛。顏夕對此頗為意外,但是轉念一想,那些年的朝夕相處,素秋也許早就對封洛動了心。
顏夕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梳著分霄髻,兩肩披著如瀑長發(fā),濃眉大眼,鼻頭尖尖,擦了胭脂的臉頰泛著紅潤的光澤,點絳唇瓣嬌艷欲滴。她穿著一身鵝黃色對襟襦裙,像個鄰家的姑娘。
顏嬰一早在法華寺做完了功課,用了早膳后,和一群僧人在地里翻土。
除了山坡上的二十多畝,還有山腳下的三十多畝,都是法華寺的產(chǎn)業(yè),放眼望去,煙霧繚繞之地仿佛仙山,與那座再也沒尋到的善云山,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如今身為俗家弟子,終日聆聽佛音,體內(nèi)的麻魂散毒癮漸漸散去。
幸虧他命大,顏夕徘徊京都之時,遇見了迷惑顏嬰的那名艷女,或許她對顏嬰心懷內(nèi)疚,給顏夕送了一枚解藥。只是解藥只能解毒,卻不能解癮。顏夕本想從她口中問出幕后主使之人,沒想到她寧死不屈,顏夕只好作罷。
一路上的和尚,見了顏夕,紛紛低頭閉眼,喃念“阿彌陀佛……”那個看見她來,一身簡樸灰衣的男人,笑得憨憨的,正是顏嬰。
“你今天怎么穿成這樣?怪不習慣的?!?p> 顏夕將手中的飯盒放在地上,拿了帕子給他擦汗。
“今天可是乞巧節(jié)。琪琪約了我去逛市?!彼龗吡诉h處模樣俊俏的和尚,他叫澤心,六歲剃度,如今剛滿十八歲,向佛之心堅如磐石。顏夕與他聊過幾回,卻沒見他笑過一次,顏夕平日就喜歡逗弄他,每次他都是充耳不聞,視若無睹,冷冰冰得不像世上的人。
“澤心師傅,我若是碰上哪家的英俊少年,往后就不來煩你啦,你可得幫我念經(jīng)祝禱?!?p> “你還想老牛吃嫩草?”顏嬰揶揄,偷偷看了一眼澤心,神情怪異地勸誡顏夕,“你別總撩撥人家小和尚,萬一讓人家動了凡心,多大的罪過。”
顏夕一笑,“知道了?!?p> 和尚的心堅定著呢,眼中哪里會容得下她?
淮安縣的花市,是一年中最盛大的市集,她這些年去過不少的地方,自然是看不上這小地方的盛會。但是,這也是守著顏嬰在法華寺贖罪的漫長枯燥的日子里,難得的余興了。
琪琪是城中萬寶齋的老板娘,一雙眼睛,看珍奇寶物精準,看俊男美人更準。
乞巧節(jié),遠近的妙齡少女們紛紛出了閨門,也許是因羞于示人,不少人又興起了戴面具,各色攤子上掛著各式奇形怪狀的面具。
她和琪琪各自買了一個青鬼面具,手挽著手,游蕩在花市里。
往來穿行的人,絡繹不絕。
“梁紅寫信回來了,不過是普通問安的信,梁大娘非要拿著信,讓縣里給她蓋園子,縣太爺請了鄉(xiāng)紳富商去,你猜怎么著?沒一個人肯出錢的,那場面……給我笑的?!?p> “想不到如今,百姓們都敢和權貴們叫板了……”
“她算哪門子權貴,不過是封了個美人?!辩麋飨氲搅耸裁?,“去年,那個狗頭縣太爺貪污治理沼地的五百兩銀子,被告發(fā)之后,可是判了斬立決,一點兒不帶姑息的。如今,誰還敢以權謀私……”
顏夕微微一笑,“梁大娘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那是自然,梁紅也可憐,攤上這么個娘。全靠你為她畫了秀女像,要不然,我看她未必能脫離苦海?!?p> 巷子里傳來了一陣酒香,她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勾走了,耳邊還回蕩著琪琪喋喋不休的嘮叨,她腳下卻有些走不動道了。菊香齋新上了南燕的香粉,琪琪全身貫注地試用,手一松,顏夕就順著酒香走了。
居然是桂花陳釀,難怪如此得她心意。她拿著葫蘆,裝了滿滿一斤,狠狠灌了一口,順滑醇厚的口感和鼻息間縈繞的桂花香,讓她已然醉了。
上弦月高掛夜空,她提著個酒壺,搖搖晃晃地走著,想去找琪琪,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迷了路。
酒醉迷糊之間,雙眼仿佛蒙著一層淡淡的薄霧,一個身影,瞬間讓她的心一緊。
想不到這窮鄉(xiāng)僻壤,還能遇見這般體態(tài)風流之人,顏夕暗笑,像個傻子一般癡癡跟了上去。這人戴著一張火鬼面具,比她高了一頭,錦衣羅衫之下,隱約可見格外結實的身軀。
“想不到,本姑娘今晚走了桃花運?!彼谱矸亲恚嶂坪J,踉蹌幾步,跟著這人上了拱橋。
淮安遍地是交匯穿梭的河流,石拱橋亦是遍地開花。站在拱橋上,依稀看出遠處的人群熙攘,她果真是越走越遠,離繁華中心已有百多米。
她看見這人手上提著的一壺酒,憨憨笑道,“原來,你也喜歡桂花酒?”
聽見這醉醺醺的聲音,那人身形一頓,轉過身來。
顏夕伸手去拉他的袖子,一個踉蹌,差點摔倒。那人眼疾手快地將她扶住,她的面具不小心掉落,她憨憨地抬頭,問,“美人,給我看看你臉好不好?”
這樣明目張膽的調(diào)戲,并沒嚇退這人。他站立,身體仿佛冰封了一眼,雙拳緊緊握住,用力得指節(jié)都泛白了。李慕宸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她。那副秀女圖,著實像極了顏夕的手筆。他借著微服出游,來此一趟,買一壺她最愛的桂花酒,竟就遇見了她。
他東征西討多年,遍尋她不得,就在這么一個叫不出名字的窮鄉(xiāng)僻壤,遇見了她。
顏夕見他呆愣著,沒反抗的意思,便笑著上前,去摘他的面具。
火紅的面具被她丟在地上,應聲而落的面具下,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顏夕的心一緊,酒醒了大半,轉身就逃,被他一手拉住。
“我明日就回京都了?!?p> 她腳步一頓。
“你過得如何?去年,顏臨立下大功,朕大赦天下,如今顏嬰已不在逃犯之列,你可知道?”
顏夕愣了愣,和顏嬰這些年來東躲西藏,過著與朝野隔絕的日子,如今聽到這個消息,意外之余,更多的是如釋重負的感覺。
“臣女代顏嬰謝過陛下?!彼⑽⑶飞恚桦x而有禮。
李慕宸眼底微顫,澀笑,“這些年,顏臨竟是一點消息也不肯透給我,派出去的耳目也沒有一點線索……”
“我沒告訴顏臨……”
她不忍心,出言打斷他,“陛下身系社稷,萬金之軀,不好孤身在此逗留,封洛可在附近?”
見她神情松動,他緩緩走到她身旁,強壓住心頭的詫喜,聲音卻還是藏不住的顫抖,“如今封洛入了禁軍,我從西陵過來,部隊駐扎在城外?!?p> 顏夕想起來,東嵐國君前些日子一直征討西陵,如今應該是凱旋班師回朝。
“怎,怎么就到這兒了?”她輕喃,未免太過湊巧了。
皇帝小心翼翼地解釋,“出征前得了幅畫,依稀覺得是你的手筆,那畫上的秀女自稱是此處人家。路過此地,恰巧聽說此處有燈會,便想來看看?!?p> 那是她給梁紅作的畫。她那時沒有銀錢,鎮(zhèn)里的畫師不肯給她畫得好看。她的畫作流傳于世的不多,如今想來,大多都被他收了去,這些年了,他竟還能一眼就認出。
顏夕看了眼他手上的酒。這些年,他還是循著她的軌跡尋找,孜孜不倦得讓人心疼。
一雙眼驀然盛滿了淚光,愧疚地低下頭。
“對不起?!?p> “道歉做什么,作繭自縛的是我,和你無關。”他嘴角泛起一抹笑,溫柔而醇厚。
天空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來得如此突然。他揚起寬大的袖子,為她遮擋,兩人齊齊奔向遠處一排排的瓦房的屋檐下。并不寬敞的地方,他側身將她護在身下,狂風驟雨將他的衣袍吹得啪啪作響,濕了一片。
“天公不作美,好不容易重逢,竟是這樣的窘境?!彼f,想了想,又補充,“幸好是這樣的天氣,叫你無處可躲?!?p> 屋檐下掛著的紅燈籠被吹得翻飛,里面的紅燭火焰攢動,映著他忽明忽暗的臉龐。她抬眼,對上他眼中的笑意,心中的愧疚更盛,眼中酸得厲害,看向他都隔著模糊的水光。
琪琪撐著傘尋來,看見了和顏夕并排站立的這個豐神俊朗的男子。她一眼就瞧出倆人的關系不凡。依著顏夕素日不拘一格的性子,此時站在那人身側,拘謹不自然的模樣,絕不是普通朋友。
“尋了你半天,怎么跑這兒來了,這位是?”
“一位朋友?!鳖佅?。
“哦,倒是有緣呢。這場大雨來得不巧,如今燈會都散了,你們?nèi)羰腔丶?,即便撐傘恐怕都得淋個濕透,不如去找家客棧住下?”
琪琪遞來一把傘。雨水劈里啪啦地落在地上,仿佛要將地面砸出一個洞來。李慕宸打開傘,與她隔開一個恭謹?shù)木嚯x,將大半的傘蓋都落在她頭上,走了幾步,他自己卻濕了大半。抬眼看了眼他,顏夕驀然依偎進他的懷里,環(huán)臂摟著他的腰。
他溫暖的體溫傳來,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和呼吸,將她籠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