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苓跟往常一樣端著盛水的金盆,踏著微涼的晨光,步步趨緊地趕著路。
時下剛?cè)肴碎g的三月,陸地上的倒春寒還沒過,菁華島卻已先一步邁進了盛春,白玉路兩旁的櫻樹爆了滿枝,微風(fēng)一過,粉白的花瓣像蝴蝶一樣飄飄而落,給路面積上一層薄薄的花毯。穿過櫻花林,又遁入一片竹柳林,在林中不知繞了多少個彎后來到了鏡湖,海風(fēng)吹拂著,碧波浩瀚的湖面跳躍著碎金般的陽光,茯苓卻顧不得欣賞,咬著牙端著盆,以最快的速度跑過湖上的雙仙虹畫橋,腳下漆亮的地板踩得噔噔大作,他的眼里只有湖對面那個方方正正的四合小院——相夷殿。
如今的六界早已不是往日的模樣,神界十萬年前毅然封界,多年不與下五界往來。自創(chuàng)世后,神界一直擔(dān)任著六界的領(lǐng)跑者,現(xiàn)在神界突然撒手不管,下五界是徹底亂了套,過了很長自生自滅的日子。
直到一萬年前,下五界終于迎來了希望的曙光。四位來自人、冥、魔三界的英才橫空出世,依次掃平各方濁土,討伐的討伐,平反的平反,他們將曾經(jīng)那個野蠻蒙昧、善惡混沌的下五界狠狠碾碎于土中,用自己的聰明才智與心血澆灌滋養(yǎng)出另一個欣欣向榮的、全新的下五界,那四位救世主給自己取了個惡諢,叫“四鬼盟”,分別是夜雨極究、燭祿泥黎、鬼狼環(huán)與千面佛。
前三位分別是魔、冥、人界現(xiàn)任的世子,如今每人都掌握著各界的大權(quán),百姓們?yōu)榧o念各家世子的功勞,更是自掏腰包,建了不下萬戶生祠。最后一位千面佛來,世人對她本人所知不多,可一提這個名號,神州大地卻無人不知她的厲害,厲害得讓人不知該從哪開說她的厲害。
她是“四鬼盟”里唯一的女人,也是六界里對男人最有“手段”的女人。
什么樣的女人稱得上“有手段”?在“夫唱婦隨”的時代,女子總被培養(yǎng)得乖巧溫順,萬事萬物皆以丈夫為重,談及女子的價值,往往就得靠男人體現(xiàn)。也許有人會說,留得住男人心的就是有手段的女人??赡苡钟腥苏f,管得住男人心的,不讓他找別的女人的才是真有手段。可留住了男人的心和人后卻更容易背上“狐貍精”的罵名,無數(shù)女子都為此深感困擾,而就當(dāng)她們得知四鬼盟中竟有個女人時,她們瞬間就想通了。
同樣是在男人身上花心思,她們想的是風(fēng)花雪月,而她卻一手樹立了三位世子殿下,讓他們在下五界大肆施展身手,而后她又憑借“千人千面”大法,心甘情愿地當(dāng)起世子背后的影子,成為一柄暗劍游走于三界高層,只為保殿下高枕無憂。
官場戰(zhàn)完,她又著眼于商場,創(chuàng)辦了“伶香十里”商島,僅僅幾年便將其打造成下五界的經(jīng)濟樞紐,所有水路貿(mào)易接歸佛爺掌管,一人坐擁無數(shù)財富。下五界里有關(guān)她的傳說數(shù)不勝數(shù),官道上尊她為“女相”,商場上敬她為主家,實屬六界奇女子之首。
而茯苓當(dāng)差的地方也不是別處,正是千面佛大人的尊府——菁華島,前頭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就是大人最近下榻的相夷殿。至于為什么稱那個宅院叫“殿”,他不知道,尊貴的大人為什么愿意住在那樣普通得有些破舊的地方,他也不知道,但是只要大人在就行了。
茯苓一咬牙,腳下跑得更快,快!快!馬上就到了,馬上就到了!大人等我,大人等我呀!??!
“大人——!”
他像一陣風(fēng)似的旋進小院,可眼前還沒看清,就聽“砰!”的一聲巨響,霎時天翻地覆,泥水交加,飛出去的金盆落地發(fā)出好大的聲響,把人一天的好心情都砸得稀碎。
“茯苓!你干什么!??!”
摔了個狗吃屎的茯苓趴在地上還僵著,后頸就被人一提一翻,明晃晃的太陽照得他睜不開眼,好一會兒才看清一個清湯掛面的人臉,疑道:“???辰月?你怎么在這兒???不是,你怎么啦,你怎么狼狽成這樣,掉河里了嗎?”
辰月氣得眼睛都在噴火,抹了臉水道:“什么我掉河里,你走路不看路的么!你把水全潑我身上了!你賠我的衣服!賠我的衣服!”
茯苓被摔的暈乎乎的腦子登時接上了線,一看那濕噠噠的衣服,哦豁!他今日穿的竟是大人賞下的竹青碧幽長衫!此衫別的沒啥,就是衣色出彩,從上到下正是由白到青的漸變,顏色過度得極其自然,色澤清麗,衣襟袖口再點綴上青竹繡紋,一看便知是難得的佳品。他穿著是最襯氣質(zhì),大人便賞給他作為上個月的嘉獎,哎呀完了完了,好死不死的,為什么偏是這件衣服啊?。?p> 辰月看著他傻呆呆的表情更氣了,掐著他的脖子,二人在地上扭打起來。“臭混蛋,你賠我衣服,賠我的衣服??!”“啊——我賠我賠,你放手!咳咳,嘔——放手——”“那你拿什么賠!把你賣了你都賠不起!”“那你到底要我怎樣啊——嘔——”
茯苓被他掐得直翻白眼,心里卻是又急又氣,這小子掐著他要他賠就算了,他答應(yīng)賠他又說他賠不起,他到底想干什么呀!
“辰月,我知道這衣服對你很重要,咳咳,但咱們好歹,手足一場,你真的要這么掐死我嗎?”茯苓被他壓在地上,靠著稀薄的氣息,滿臉猙獰地擠出一句話?!澳悄闶窒戮椭p重了么,你不也在掐著我!”辰月也被他緊緊掐著脖子,額角青筋暴起,滿臉血紅。
“那是你在用力地掐我——”茯苓把他摔下來。
“那是你弄臟我的衣服先!那件衣服不能碰水——”辰月又撐起來。
“我賠你就是了——”茯苓不甘示弱地翻到上頭。
“你拿什么賠——”辰月忍無可忍地再把他打下來。
雙方僵持不下,他們鮫人別的不會,鉆牛角尖卻是一把好手,眼見他倆真快一起玩兒完了,屋內(nèi)匆匆走出一人,一腳就把他倆踹開,呵斥道:“你們在干什么,不知道大人剛起么,吵成這樣給誰找不痛快呢!”
茯苓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脖頸像被火燎焦了皮肉,突突地直疼到心里。辰月也被他一頓撓掐,細膩的脖子上滿是血印,他爬過去抓住那潔白的衣擺,鼻頭發(fā)紅,竹葉般清麗的眼眸噙著滿滿的淚:“青杳哥哥,茯苓走路不看路,把水全潑到我身上了,這件衣服是上個月大人剛賞給我的,春日祭我就指望這件衣服表演呢,可是現(xiàn)在衣服全濕了,什么都沒了——!”
出來的這位少年,看上去約莫十八九歲,著著干凈的長衣,垂著長長的發(fā),形容俊美,眉似遠山黛,唇勝三月桃,生得就像女孩子一樣秀美絕倫。但他的氣質(zhì)卻與“少年”這一詞毫不沾邊,桃花眼里充斥著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沉郁,眉眼間彌漫著淡淡的疲憊。
茯苓努力撐起身子:“我賠你就是了嘛,咳咳……”
“你賠?”青杳眉頭一皺,冷冷瞪著他,“茯苓,這朱青碧幽衫可是魔界原卯郡下進獻的衣服,布料輕薄而又御寒,是人間珍品,萬萬不能沾水,你這么一潑,一千金就砸水里了。”
“啊,一千金吶!”茯苓驚得下巴都要掉,要知道他一個月的月俸才只有十金,對他這種算數(shù)稀巴爛的人來說一千金就是想都不敢想的數(shù)字,一千金,這得還到什么時候啊!
而就在這時,屋里傳出一聲掀珠簾的聲響,一個纖細的身影從月窗前閃過,只瞧得她鬢上的銀流蘇劃過一道弧,后頭的培素姑姑透窗朝他們使了個冷色,流云飛銀袍下的琉璃鞋剛一出,屋外三人同時撩袍跪地,肅道:“大人靜安?!?p> 三人只覺額前微微一涼,一股獨特的冷幽之香隨著細碎的鈴音在院中慢慢氤氳開,呼吸間卻在慢慢發(fā)熱發(fā)暖,宛如冰天雪地中第一縷破云而出的暖陽,寒涼交替,令人心神一新。
她擁著云袍款款而出,澄澈的陽光從她高挺的鼻梁溜下,在鼻尖聚成亮亮的一點,烏墨似的云鬢襯得她肌膚堪比冬日的新雪,無暇的肌膚又襯得五官更加濃郁,眉眼成韻,笑唇不點而紅,流光婉轉(zhuǎn)處,柔情四溢。
她的出現(xiàn),將小院里的時空撕裂成兩半,她蓮步緩緩,雍容雅致,卻在背后掀起海嘯般鋪天蓋地的震撼,心神七竅全然無主,只覺得山河失色,連天光黯然了。
青杳率先從麻木中抽身,埋臉敬了句大人,身后的茯苓辰月恍如大夢初醒,伏地稱臣。
鶴嵐掃了眼地上的三人,月唇微微一揚。
像她這般美麗的人,看著就覺得滿目生香,聲音更如花瓣般柔嫩。
“茯苓,你弄壞了辰月的衣服,賠他是理所當(dāng)然的,但是這衣服的價格不是一千金,而是三千金。你要怎么付呢,珍珠、金銀還是銀票?”
縱使茯苓再沉溺于大人的美色,一聽這“三千金”嚇得臉都白了。“三,三千金……”
其他兩人聞言也是一愣,青杳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記錯了,辰月也不可思議地望著大人,他們大人是有的是錢,幾千金的物件說賞就賞,但這一千金的衣服對他們來講就太奢侈了,更何況三千金,而且茯苓也只是個小雜役,哪會來這么多錢呀,他頓時有些后悔了。
“貴么?”鶴嵐表情平和,吐氣如蘭,“一千金買辰月的衣服,兩千金買你的記性?!?p> 茯苓驚中一呆,不知她說的是什么意思?!鞍。俊?p> 他這一臉呆樣鶴嵐看著就心煩,索性不理。培素姑姑是伶香十里的總管事,也是大人的貼身侍者,鶴嵐眨一眼她就能知道大人心里想的什么,站出道:“這個月是辰月輪值,你今日跑來作甚。”茯苓忙解釋:“姑姑,我只是想來看看大人,大人今日就要去清修,一去就是三個月,所以我……”
“多次一舉,”培素的表情與她的話語一樣冰冷,“我且問你,伶香十里第一條規(guī)矩是什么?!?p> 茯苓眼里的淚花越來越多,本就不靈光的腦子也像卷了海草的齒輪一樣動彈不得,辰月趕緊提醒他,“伶香十里第一條是不多管閑事?!?p> 培素接著話茬直接問,“那你今日打水是不是多管閑事?”
兩滴眼淚從茯苓臉上滑落,他惶然顧盼,來看大人也是閑事嘛?他也只是想來看望大人的呀。
海風(fēng)吹過,小院里靜得可怕,茯苓跪在地上,時下是宜人的春日,溫度并不高,可他背后仍密密麻麻出了一片汗,姑姑的目光仿佛是天上的第二顆太陽,照得他渾身生疼。
“若我沒記錯,上次你就差點把水潑到大人身上,大人寵你,沒罰你錢,可你顯然沒長什么記性,所以這次就罰你兩千長長記性,下次再犯兩千翻四金,再有就八千,一萬六千,罰到你記得為止!”
茯苓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像斷了線的珍珠簌簌地往下掉。“姑姑……”辰月想要為他求情卻被培素一眼瞪下去,辰月轉(zhuǎn)而向青杳求助,但一旁的青杳也十分淡漠。
“犯錯了就是要罰,你幫他求情就是在害他。”
“可是哥哥,三千金對茯苓來說真的太多了。大人,我不要茯苓賠我衣服了,春日祭的舞服我自己去找裁縫做,我加錢讓他們趕幾天夜工,您不要罰茯苓了好嗎?”
那片的云衣微微側(cè)了下目,笑唇輕啟,柔軟的話語卻傾倒出無限寒意。“主子罰婢子,原是不需要理由的?!?p> 辰月僵在地上,猶如當(dāng)臉澆了第二盆水。是啊,主子罰婢子還要什么理由么,他們的命都在大人手上,她想如何便如何了,他又有什么底氣向她為另一個婢子求情呢……
平平無奇的小院里,角落里種著一棵冰肌海棠,昨日平靜如常,今日就突然炸了滿樹的花朵,冰肌玉骨的海棠在春風(fēng)里搖曳生姿,極盡嬌美。
她走到樹下,微風(fēng)掠過,她抬起手,寬袖下露出幾寸肌膚,細嫩的腕上似纏著紅線,一片海棠花飄飄蕩蕩,悄無聲息地落到了她的掌心。
云衣上綻出朵朵銀花,分外美麗,她撥弄著手里的小花,云鬢上的銀流蘇悠悠而蕩。
她右腕上還戴著一只精美至極的銀鐲子,一眼便知是價值連城的貨。銀器相比黃金更為內(nèi)斂,相比美玉又更接地氣,鶴嵐大人習(xí)性平和,不喜爭搶,做事腳踏實地,她的愛好不固定,經(jīng)常更換,一是天性使然,二是身為高官,難免會有人想投其所好。她一直獨善其身,寡淡得就像一泓清泉,但多年來一直都對銀飾情有獨鐘,可這件事也只有他們幾人才知道。
茯苓胡亂抹了把臉,慌忙道,“沒事的辰月,我做了錯事就應(yīng)該受罰,而且我還犯了兩次,我簡直罪不可赦。”他跑到大人身邊跪下認錯,稚氣未消的臉哭得像顆紅蘋果,眼里水光盈閃?!按笕?,茯苓知錯了,茯苓日后一定牢記教訓(xùn),大人您別生我的氣好不好?我今天來真的只是想來見大人最后一面的,您一走就是三個月,茯苓會很想很想您的……”
茯苓掛著滿臉淚珠,癡癡地望著她。也許是銀器性冷的緣故,或是她的長相太過于美艷高貴,大人看著并不好相與,但她其實非常溫柔善良,茯苓心神動搖,下意識地就把爪子伸到前頭。頓時,旁邊的三人都瞪大了眼,心都跟著那片皺起的布料緊了起來。美麗的大人從輕揚的花瓣中側(cè)過臉,四溢的柔情外都結(jié)上了一層寒冰,她怔怔地看著底下的小家伙,那一刻,她的注視仿佛跨越了長遠的洪荒,從遠古直接到達了茯苓眼前。
“茯苓!你干什么!”青杳低喝,茯苓回魂般地松開手,望著上頭又是一陣語塞,“大人,大人,我,我……”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培素與青杳雙雙跪地,搶著把這份罪責(zé)往自己身上攬,辰月跪在地上整個人都傻了,整個三界都知道大人最討厭不守規(guī)矩的人,她可還是他們主子,沒主子的允許,他們這些下人怎能擅自觸碰主子的衣物!茯苓這個時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犯了多大的事,哇的一聲又哭了,但犯了錯就是要罰,他就是哭死也沒用。
鶴嵐冷冷瞥下一眼,語氣無比疏淡:“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謝謝你來看我。你只要在家里好好受罰,我在外面也就放心了?!?p> 茯苓捂著臉泣不成聲,院外馬上進來兩個穿著黑袍的黑衣人,架住他的雙腋,把這個犯了大錯,“嗚嗚嗚嗚”的小侍從拖了出去。辰月也不敢再留著,磕了個頭后趕緊追出去。
青杳扶起培素,培素氣得張口就罵,“這些鮫人,腦子真是比魚還小!我都同他們說了千百遍,沒一遍記住的!我……”“姑姑姑姑……”青杳做個噤聲的手勢,卻見那邊花樹下傳來低低的吟誦。
“海棠花半落。正蕙圃風(fēng)生,蘭亭香撲。青英暝池閣。任翻紅飛絮,游絲穿幕。情懷易著。奈宿酲、情緒正惡。嘆韶光漸改,年華荏苒,舊歡如許。追念憑肩盟誓,枕臂私言,盡成離索。記得忘卻。當(dāng)時事,那時約。怕燈前月下,得見則個,厭厭只待窺著。問新來、為誰縈牽,又還瘦削。”
她吟完一曲,又嘆了口氣,拈花呢喃著:“我在的時候不開花,我一走你就開得滿樹滿枝,存心氣我呢。忘了當(dāng)初是誰留你的了?你真?zhèn)业男膮??!?p> 二人走上前,青杳輕聲勸解道:“阿姊,雖然您是要走了,但它終究也在您面前展示了一番呀。想當(dāng)初上師見它養(yǎng)不活要把它丟了,您硬把它留了下來,還與上師大吵了一架,這么些年它一直都在積蓄力量,興許菁華靈氣足,通了靈,知道您要走了,這才急急忙忙地開了花給您看呢?!?p> 鶴嵐看看他,再抬頭看看樹,瑩白的海棠和肥大的樹葉把枝擠得密不透風(fēng),枝頭都彎了下來。她不精花草樹木之道,但見得太多,也有了些常識,如此富麗的景象著實令她吃了一驚,有些難以想象這棵樹一夜之間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難不成真是為了給她展示,一著急就把花全炸給她看了?
她忽然有了一絲絲感動,但馬上又犯難起來。
“那我要不要寫信告訴他呢?”
青杳舌頭一咬,眼神叮的轉(zhuǎn)開,她看向培素,培素倒堅定地點了點頭。
鶴嵐眼角漾起若有若無的笑,“為何,我若是不在,他回來鬧的可是你們喲?!?p> 準確來說,鬧的其實是青杳一人。培素也看向他,臉色一苦,張了張嘴又閉了起來。
鶴嵐大人是六界名商,更是人界重臣,輔佐著人界世子笙倫。所謂政道漫漫關(guān)如鐵,要走好這條路,其中的艱難不言而喻。照常理來說,人界門客只負責(zé)給世子出謀劃策,治國之道還得聽從太子太傅的??生Q嵐大人一上任,原先的太子太傅反倒天天跟著她跑,朝中無人見過鶴嵐的真面目,卻無一不折服于她的才情氣度。她飽讀詩書,富有談吐,她不羞于承認自己沒上過私塾,沒讀過一天正經(jīng)書,她也的確有個師父,但是吧,她那個師父卻真的跟她所取的成就毫無關(guān)系。因為他是個修道的,不是老子先生的那個道,而是六界萬物運行之道,青杳不懂這兩者有什么區(qū)別,他就跟尋常道人一樣逍遙無為,神龍見首不見尾,不知道在搞些什么名堂。他每次從菁華出去都是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俊逸模樣,可回來卻都落魄得像個乞丐。他也是他見過脾氣最差的道人,就因為第一次他不認識變成乞丐的他,對他潑了盆水,他就一下子把他丟進了海里,小命都差點交代掉。之后那個師父都會變著法的刁難他,踩他腳后跟,在他鞋子里丟砂石,往他袖里藏臭蟲……說刁難其實有些過,應(yīng)該是惡作劇差不多,他想不通為何這樣幼稚古怪的人會有大人這樣出色的弟子,真是活久見。
青杳干笑地捶捶手,甩甩胳膊,“上師——也很久沒回來了吧,沒事,回來看看阿姊也好,也好……挺好的?!?p> 鶴嵐噗嗤一聲笑出來,銀絲滾邊的長袖掩住些許笑顏。培素斂斂神色很快恢復(fù)鎮(zhèn)定,道,“上師這次應(yīng)該不會鬧的。他忘不了的不是天師這個人,而是對他的感情。如今他對他的念想就只剩下這棵樹,他決計不會再鬧了?!?p> 青杳聞言不免一奇,像聽到什么天大的秘密?!班牛抗霉?,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可蠋煂φl有感情呀?天師?天師又是誰呀?”
鶴嵐清清嗓子,吐氣如蘭道,“一個故人。”
培素心領(lǐng)神會,說,“嗯,這棵海棠樹曾是上師與那位故交的信物,他們原本也是知己,就像你臨淵舅舅與上師那樣。但后來與他發(fā)生了些誤會,時至今日,一直都是上師的一個心結(jié),難以克服?!?p> “上師也會有攻不破的心結(jié)?青杳訝然。
他倒不是驚訝他會有心結(jié)攻不破,而是驚訝他那樣一個玩世不恭、放蕩不羈,整天就知道喝酒吃肉找徒弟借錢的人,竟然還有事能讓他擔(dān)心,不過他跟大人的感情卻是意外得好,在外懟天懟地懟島上所有人,唯獨對大人唯唯諾諾,在外錢賺不到幾個,但每次回來都會給大人買東西。他還有個賬本,上頭記著在外的盈虧,回來也第一時間交給大人檢查,他總感覺他們的關(guān)系不像師徒,而是像父女。
培素說,“您與上師多年互相扶持,他將您視為己出,當(dāng)做親女兒看待。他能參悟六界玄幻大道,卻獨獨看不透自己的感情,是去是留,他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他最需要的是有個人能幫他暫時保管一下這段感情,而那個人,也就是最懂他的您?!?p> 青杳暗吃一驚,沒想到真被他猜對了。鶴嵐冉冉轉(zhuǎn)身,臉上的表情,笑中甚有幾分驚詫?!肮霉?,您又知道了?!?p> “豈敢。”培素欠了一身,淡藍色的綢衣將她襯得越發(fā)溫柔起來?!吧喜∷溃瑦酆耷槌?,都是人活著免不了要經(jīng)歷的,這些,其實也都是大人之前教我的。”
鶴嵐展眉大笑,精致得不敢觸碰的容顏,頃刻間如融雪般回暖,臉頰倏地聚起了肉肉,明眸皓齒,笑容竟有著孩子般的嬌憨。
“那姑姑你真是好聰明啊?!柄Q嵐笑著嘆了口氣,“可惜呀,他永遠都不會承認的,因為他是一只,六界頂級嘴硬的死鴨子。”
青杳摩挲著衣角,看看大人,又看看培素,腦中忽然補出一場“浪蕩父親意外得女,因女兒太過乖巧懂事故而毅然選擇浪子回頭,重新做人”的戲碼,這個時候培素不知又跟鶴嵐說了什么,鶴嵐沉沉嘆了口氣,說道,“是呀,我今天上午去找炎圖談分地的事,中午回去跟笙倫吃個告別飯,下午去冥界找遠珧,”她垂眸轉(zhuǎn)著手里的海棠,“然后從冥界出發(fā)到西覃大概需要三個時辰,那我就應(yīng)該爭取明天辰時之前到達?!?p> 冰玉海棠下的指尖嫣紅,泛著瑪瑙般的光澤。這雙在外翻云覆雨的手修長精致,冰白的皮下隱約著青色的脈絡(luò),冰冷細膩,尤似精心雕琢過的羊脂玉,完美無暇。
她攤開手掌,風(fēng)頭恰好一猛,海棠從她手里飛落出去,落在了蒼翠的草地上。
“走吧,去碼頭了?!?p> 碼頭就是前面那個浮島——伶香十里的南碼頭,來客們一般就從那里停船登島,步行片刻便到朱漆雕花的長安門,門側(cè)兩根盤龍龍柱,上頭雙龍龍口對銜深海明珠,門里便是入島的云境,進入后可見三條玉石鋪設(shè)的大道,伶香十里的奢華隨之開始展現(xiàn)。
進去后正前乃伶香十里最大的商道——長隆道,其上開設(shè)萬千商鋪,間間皆為精品中的精品,其中主家自營的清閣酒坊里的“淺春墜地”六界一絕;東行大道名為“娉水”,為第二大商街,此街多開古玩藏寶店,六界里各種稀奇少見的寶物都可在這尋到,上至神界九重天,下至冥界九泉地府,凡物不論貴賤等價交換即可;西行大道名曰“雨花巷”,此道是后來擴建的,原本這里只有雨花巷一條小巷,里面都是人界的風(fēng)味小吃,臭豆腐、脆燒餅、鹵燒、涼菜糖葫蘆等等,而后其余五界提議也要開設(shè),于是主家重新規(guī)劃擴建了這條小吃大道。
但今日之后,伶香十里例行閉島修整,島上已經(jīng)沒有任何游客。只有島上的店家還在不急不慢地收拾著,他們有的留在島上休息,有的乘船回老家,港口的船只剩寥寥幾艘,隨著灰色的海水上下起伏。海水大力地拍打著島岸,水花一個大過一個,臉也被頭發(fā)抽得生疼,這水天一色的廣闊,這讓常年看慣興旺景象的他們來說到現(xiàn)在都難以適應(yīng)。
她這么做的理由也很簡單,就是兩個字,膩了。
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而得到了之后往往就會膩。東西吃多了會膩,地方住久了會膩,美人看多了會膩,權(quán)貴玩久了也會膩——于是,想一出是一出的鶴嵐大人萌生了新的追求,那就是——
她要開始,修生養(yǎng)性了。
半個時辰后,載著鶴嵐的船只乘著海風(fēng),劈開層層波濤,搖搖晃晃地駛向了天與海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