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梅花餅與梅花箋
黃靈川用一種欣賞的心情來看這一碗甜絲絲的梅花茶。
尋常的花茶,哪怕再美,過了沸水也是會變得枯黃,不單單是花瓣,就連茶水也會如那樣一般顏色,可這碗茶卻不會。
又啜了一口,齒頰留香。
黃靈川握著這茶盞子一邊摩挲一邊出神,不由得想起她,這樣甜蜜的茶竟然突然就不甜了……
是茶不甜么?
好像也不是吧?
從前他從不相信異聞中那些陰差陽錯的故事里解開了姑娘的衣裳卻什么也沒瞧見的說法,如今他卻信了。
她就是他的。
他看或者不看都是。
他只在意她是不是諸般均安。
于是,幾乎想不到旁的。
想來也是奇怪,他曾經(jīng)也因為她鉆洞逾墻,也曾夜半悸動到輾轉(zhuǎn)反側(cè)。
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的,讓他這樣冷靜克制地想要和她有些堂而皇之的故事?
想要讓她不再有那樣暗夜心驚的秘密,讓她能坦然的面對每一個睡得好不好的問答?
捫心自問,細思恐極。
“所以,我是真心愛上這個三小姐了?!秉S靈川有點兒慌,不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真心愛上了這個祖母給他定下親事的女孩子,而是因為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知道三小姐的想法而慌張。
祖母以。。太妃娘娘的身份給他訂了婚,于曾經(jīng)的他而言,是一份祖母給的寄望,他就認下了這個姑娘,后來,他聽說王妃要下手的時候他只是怕再有真心被毀滅才不顧一切地甚至有些瘋張。
后來,他因為三小姐和黎夫人閨房對話中對他的那么一絲絲體貼而銘感五內(nèi)……一心要保住三小姐和黎府,這都是那樣的順理成章……
本來皇親門閥之間的婚事都是尋常,同榮辱共進退,他究竟是幾時對她動了真心的,一時之間他只覺得不可名狀……
他細細思索,一切都好像腦海里飛著的斷線的風箏,明明心中有數(shù),卻不可捉摸。
或者說……
情愛本就是朝朝暮暮點點滴滴的?
不然,何以思及為難心會痛,何以念及溫存會纏磨呢?
望著門外漆黑的夜色,他又有點兒忍不住了,那些因為情分安頓下來的心突然踴躍了起來,他有想要逾墻偷香去的想法了。
可是想想剛才……
他要是再去,她只怕會羞死了吧?
如此……不如……
“進來!”門外守夜的無為進來了。
“找個院里的仆婦給三小姐送去。不用等回信。多給些賞錢?!秉S靈川遞過去一張折好的信箋。
無為接過信來走出門去,黎府不比王府庭院擴大,只要入夜下鑰,整個府里也就算是安穩(wěn)下來了。
看看天色,這會兒送信,想送的合情合理,難啊。
四顧無人。
無為索性走出庭外,不為帶人守衛(wèi)在那里。交接了一下,無為就騰身越起,不見了。
黎府不大,很快,一封信就飛到了三小姐門口,屋里也剛剛收拾利索,碎瓷片子和香灰掃了出去。
三小姐看起來像是心情不好,燦兒不敢一個人守夜,玲瓏才要出門去抱著被子枕頭來陪她。
一張信箋像是落葉似的落到她腳邊,玲瓏四顧之下,只看到遠處院墻上有個人向著她這邊深深行禮,三拜之后就轉(zhuǎn)身而走,只一縱身,無影無蹤。
想來是黃大公子派人傳書,玲瓏不敢耽誤,進門送去。
此時三小姐臥在床帳中,聽說有信,起身來穿了鞋子,披上一件寢袍,束好襟腰,便來開門,站在門前才想起來要籠一攏頭發(fā)。
玲瓏就著門口把信遞進去就退下了,三小姐走到桌邊燈下去看。
那信箋上畫著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旁邊有一行楷書小字,仿佛是半闕詞,又不是。
閑庭看過朝夕處,等閑東西南北風,獨一絕世濃比酒,斟酌、斟酌,不是暗香斷魂休。
又有行書小字數(shù)行,上面寫著:獨酌梅香餅,幽情無從數(shù)、無處訴。知前怨之過。恕罪恕罪。明日早朝。只怕會忙。添衣加餐。勿念。
讀到此處,三小姐秀眉輕皺。
他的意思她如何不懂???
可是……
在閣女子,哪怕不是待字之身,也是要守著規(guī)矩的。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道理,她是懂的。
她走去鏡前,鏡中的她,如墨長發(fā),素衣素妝。
這樣的她,會是他想要的嗎?
他想要的……她給得起嗎?
她想了很多,不記得是怎么去就寢的,也不記得自己都想了些什么,只是在黃靈川穿好朝服,頂冠著履后故作矜持地同黎大少爺同去上朝的時候,走去正門路上,乃至于在出門之前有些磨蹭。
直到黎夫人送黎老爺上朝的人馬也要出門了,他才看到帶著兩個侍女從容卻姍姍來遲的三小姐。
她其實很早就來了。他也早已看見了。
他昨夜的一張梅花箋,是給她賠不是的,也是盼著她來送一送他的。
今日大朝一罷,他就必須回王府了。
黎府借住這三日,于他而言,已經(jīng)是多年未有的親情委婉。
恰在此時,后面有人呼喚,喚著“岳父大人!”,喚著“內(nèi)弟稍等!”原來是穿戴一新的三小姐的兩位姐夫,在妻兒的陪同下要去上朝了。
而后是黎府的二少爺和三少爺帶著親隨書童趕來,說完一并去書院。
府門內(nèi)的影壁下一時間滿是情意與支持,黃靈川一點兒都不帶回避地望著三小姐,三小姐也端正地站在那將要灑滿人間的晨光里與他對望。
“母親,爹爹同哥哥、姐夫們,該出發(fā)了。”三小姐倏而開口,熱鬧的門口突然安靜了一下子,又聽她說:“就不遠送了,我同母親還有姐妹們一同在家,要早回來。”
大家都應(yīng)著,黃靈川也笑了,笑的那樣好看。
有為都覺得奇怪了,三小姐都沒搭理他家公子爺,怎么值得這樣高興?
他不知道的是,黃靈川聽清楚了,她說的每個稱呼都是她的近親眷屬,沒有叫他,就是同他一起說的,這是愿意把他放在了心窩窩里。
他說跟家里人一同等著,是說等他的。
要早回來。
是要他早些回來的。
他一點兒都沒聽錯,不然她怎么臉兒紅著,低下的頭一點兒都沒要抬起來的意思?大家都走了,黃靈川也沒遲疑。
一句“告辭”,給不肯抬頭的她遞過去個臺階下。
三小姐扶著母親,同姐姐們一起去正屋里說話。
這個府里有不少事兒要說呢。
黎夫人主張把四小姐煉化送去家祠的后殿。
黎家沒有挫骨揚灰這一說,也沒有孤魂野鬼這一說,忠厚傳家也有不肖子孫,這些頑劣不遜的,都會被送到家祠的后殿的韋陀菩薩座下去教化。
黎大小姐和二小姐也是看家族名聲和父親兄弟丈夫孩子的功名福茵才咬著牙、忍著氣,勉強才算是同意了。
也是這時候,黎夫人有了機會叮囑姑娘們,世道再亂人心不能亂,要好好持家。
也嘉獎三小姐處事不驚的勇敢,叮囑了以后五小姐就叫小小姐了。
這個四小姐……沒了就當她沒了吧……
從前瞧著朝廷的風向,從定下黃靈川這門子親事起,也沒指望他能襲爵,但是這次變故他著實是救了這一家人,往后無論富貴貧窮,黃靈川這個孩子,黎府都不可以離棄他。
兩個姑娘的婆家如果能接受這門親戚,就善加來往,若是不能,姑娘們也要好好說道,實在不行,只要不交惡,黎府和慕容府這邊也沒有旁的話說。
姑爺們在黎府住了幾日,家中不免惦念,現(xiàn)在街面兒上都安穩(wěn)了,稍等一下就讓姑娘們帶著些禮物、藥品,和護衛(wèi)們一同回婆家去,畢竟要孝順公婆,照顧上下的。
帶回去的東西和護衛(wèi)的人選都是黎夫人親自安排的,等兩位小姐帶著各自家中的孩子走了,黎夫人和三小姐一同回身去點查給長樂王府太妃娘娘的禮品以及清單,馬上派人鄭重其事地給送過去。
這些都做完,女女兩個才走去廚下準備午飯。
本來府上的規(guī)矩是吩咐下去一應(yīng)照辦就好的,但是這次的風波也讓黎夫人總結(jié)了教訓(xùn),既做了這一府的主,有些事兒,就得定的下來。
四小姐院兒里那些個吃里扒外的,早就已經(jīng)交給黃靈川提到外頭去了。
照例來說,這謀害主家全家的罪名,哪怕是從犯,哪怕是未遂,都不是可以逃命的罪過。
但是府里上有老下有小,怎么也不能在家里處置,現(xiàn)在京兆尹未必騰得出手來,又要顧慮到家中姑娘的名聲,最后還是老夫人做主,把那些人一并送出去了……
三小姐跟著黎夫人在府里查缺補漏,整治調(diào)理。
也是這時候三小姐建議,讓家中的小妹妹去祖母膝下受教。
黎夫人有心借機親自教養(yǎng)三小姐,就順從了三小姐的意愿,安頓好了午飯就派個人去請五小姐,說了家中狀況,以及要送她去祖母院里教養(yǎng)。
五小姐近日無聊,一聽有事可做,欣然同意。
母女三人說定中午午飯的時候同家里人說說這事兒。
午膳時候,兩位少爺是不回來的,黎老爺和黎大少爺先后到家,老夫人、夫人、三小姐、五小姐已經(jīng)在飯廳等著了。
更衣沐手入席,先是聽父子倆說起朝中事務(wù),說起陛下議儲,又順道提起黃靈川的先見之明,當庭對答時候如何進退得宜。
自然也要贊嘆一下黎老夫人的遠見,說一說三小姐前程無憂,接著提起大少爺?shù)脑兰?,孔府的大小姐,等等?p> 外面的事說完了,也就該府里的了,黎老爺也提點著黎夫人,家中女兒教導(dǎo)要仔細,要寬嚴相濟。
該說的都說了,也就該安生吃飯了。飯后五小姐留在了老夫人院里陪著祖母一同午睡,黎夫人帶人去開倉,張羅給孔府問安的禮物,父子兩個書房敘話,空余下一個三小姐在園中閑逛。
看著這熟稔的景物漸漸凋零,三小姐不禁回憶起許多過往。
這世界有多大她不知道,她眼下也不過就知道這一方天地,當初她做出那許多腔調(diào)來,只為了拱火挑撥,讓四小姐做多錯多,讓她院里的人內(nèi)耗爭吵不休……
想起來下人,她突然想起來,她院兒里是不是還有三個新來的二等侍女呢?
平常的訓(xùn)教都是玲瓏在管,三小姐問玲瓏,玲瓏也簡要稟告。
三小姐聽完點點頭,一切正常就好。
“做二等侍女的人,不需要很聰明,也不需要很貌美。有個七八分的忠心就可以了?!?p> 燦兒聽著只是點頭,玲瓏摸了摸燦兒的頭,盤算著該怎么說。
三小姐也看出來她有話要講,問她。
她這才有些為難地說起來:“這次咱們府上受大公子這樣的恩惠,小姐很該好好謝謝人家。”
三小姐聽著沒答話,若有所思似的閑庭信步。
風漸漸起了,秋季本該天高云淡的,也不知這些日子是怎么了,晴朗時是真天朗氣清的,沒準兒什么時候不留意就吹來一陣風,枯葉落下來,云也幾乎要遮住太陽。
“天兒不好了,咱們回吧?”
玲瓏提議說道。
三人一路回去,看看府中各處的下人皆是端莊有禮的,三小姐不由得又是一陣感嘆。
院中被打掃的干干凈凈的,三小姐也覺得望之開闊。
有掌管床褥幔帳的姆姆走過來稟告,說是到了季節(jié),是該換幔帳了,請三小姐往別的屋坐坐。又說茶已經(jīng)燒好了,請三小姐品嘗。
三小姐聞言只點了點頭,往小廳去了。
此時小廳里的幔帳、坐墊、靠枕都已經(jīng)換成了新的,相較于從前的藕粉色?,F(xiàn)下著赭色帶泥金的色澤看起來更有質(zhì)感。
換言之,因為要采衣加披風了,家中種種都不再拿她只當做個孩子了。
自此一連七天,三小姐安心在府,聽說外面世道也都安靜了,兩個哥哥在書院里一切正常,就連兩個姐姐也都各自從婆家派了人回來送禮說話。
只是那黃靈川再也沒來過。
一連過了七天,三小姐照舊安穩(wěn)過日子,燦兒悄悄地盼了好久不見黃靈川派人來送信,都有些埋怨冷落她家小姐了,三小姐卻是認真放下手中正在寫的字,走過來,端起來玲瓏為她斟的茶說:“內(nèi)庭女子,哪怕什么都不知道,也要懂的體恤,懂得排解。”
說完,她就低下頭去喝茶了。
燦兒端起茶壺等著給她添茶,也等著她說話。
三小姐繼續(xù)說:“說起來,這懂體恤呢。分為兩種,一種是真體恤,一種是當體恤?!?p> 聽她說起這個,正在擦拭柜子的玲瓏也走了過來,想要聽一聽三小姐的見解。
于是三小姐又繼續(xù)說:“這真體恤是說,你知道人家在做什么,又或者知道人家想什么,設(shè)身處地的體諒,懂了,也就不覺得有什么了。
聽到這里,燦兒點點頭,懂了。
“那當體恤是什么?”燦兒又問。
三小姐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喝茶,半天才放下茶杯說道:“兩人相處,總是會有些不能說,又或者是說不出口的話。又或者說是沒法日日相見,許多事既沒法說,又沒得打聽,這時候,就該說是應(yīng)當體恤?!?p> 至此,燦兒算是聽明白了。
燦兒還在回味著這些話,又突然想起來方才三小姐還又說到了個別的什么的。
三小姐繼續(xù)說:“我說的是排遣。閨閣中,點茶、制香、繡花、侍弄花草,為什么有這樣多的慢工出細活?還不是因為天長日久需要打發(fā)?如果家中的主君不務(wù)正業(yè),那是值得一勸的,再不然也是值得一哭一鬧的,可是若是一個極務(wù)正業(yè)的人,仕途經(jīng)濟上我們內(nèi)庭女子說不上話,那就很應(yīng)該體恤,既要體貼,又要懂得自我排遣,只有自己不覺得煩悶才不會要脫身去做些個過分的事去?!?p> 燦兒點頭聽著,玲瓏卻笑了笑,說:“這道理本不都全對,可是于小姐而言確實是十分對的,那人是個務(wù)正業(yè)的,又好脾氣,想來來日
可期,小姐也沒什么可值得哭鬧的,再若是換個旁人,就不是這樣一說了?!?p> “不然呢?還能如何?”燦兒不懂,接口問到。
只是話說到這里,玲瓏反而不好開口了。
自家小姐議親在即,哪能出這樣不吉利之語?
玲瓏不接言,卻攔不住燦兒追問。
倒是三小姐一點兒都不忌諱,對燦兒直接說著:“若是不好,也不是非要死守。這世上有個痛快的法子,名喚‘和離’。”
玲瓏站在一邊,看著她家三小姐心中極有成算的樣子,心知她這番話真心不假,如此一來,倒是讓她說說,燦兒聽了,知道自家小姐的主意,往后也好做事,便也不多加阻攔,由著三小姐繼續(xù)說。
“這‘和離’不同于尋常的‘休離’,女子被半張休書貶出門去是必因七出之由,若不是無后便是不孝,再不然就是德行有虧、身有惡疾一類,總是要遭人揣測、受人指指點點的。
但是‘和離’就必然是兩人自愿斷情分道,從此‘嫁娶不須啼’也未嘗不好。
相較于此,若能和離,倒是好過那些假惺惺的紅杏出墻,還要淚眼婆娑地念什么‘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吶。”
三小姐說起這些事來順理成章,卻難為壞了燦兒。
燦兒她年歲小,又沒怎么跟這三小姐讀閑書,聽她說起這番話來,多少是有些吃力的,玲瓏卻站在一旁默默點頭,小姐心中有數(sh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