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沒能回家,圣旨很快到了,他沒有和朝廷告病,現(xiàn)在請辭,一定會成為眾矢之的。他還是要出征,我知道,這次出去,他就再也不會回來了,我要和他一起去。
等我到了軍營,我才明白他看見的、經(jīng)歷的,有多么殘酷。他們仿佛不是在殺人,是在做一件稀疏平常的農(nóng)活,在折斷花枝的側(cè)芽,拿起武器刺向人的時候,就像拿筷子吃飯一樣無所謂。我胃里翻涌不止,想吐還是忍住了,在李思面前,我要好好的。他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很快軍營就有傳言小將軍不行了,沒有沖鋒的人,仗肯定要輸。李思更加憂慮,每天強打精神出門鼓舞士氣,開始用我殘破的胭脂水粉掩蓋氣色,他說,他不喜歡打仗,每天都殺人,耳朵里只有吼叫聲,不能流淚不能喊疼。我想幫幫他,所以,我?guī)е婢?..替他出征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沒人發(fā)現(xiàn)小將軍的異常,我說臉受傷了,不能示人,有些風寒,嗓子疼,沒人質(zhì)疑我。我第一次上戰(zhàn)場,腳一直抖,連馬都喊不動,還是沒人質(zhì)疑我。我在戰(zhàn)場閉著眼殺敵,也許是父母保佑,我安然無恙的回來了。軍中的傳聞也停了,大家都說,小將軍一身傷痛也要上戰(zhàn)場,是國運之將。
可憐李思一天不吃不喝,憂心忡忡在軍帳等我回來,我給他下了藥,讓他好好睡一覺。我一掀開營帳,他騰地跪在地上,一直哭。我知道我做的是錯事,但我想讓他知道,我和他一樣了,他不用保護我,不用擔心我受不了,不用認為自己是懦弱奇怪的異類,他覺得殺敵很殘忍,我也是,我想和他一起承受痛苦。他哭了很久很久,我也哭了很久很久,深雪厚冰的天氣,哭出了一聲汗,他問我,會不會嫌棄他,哭包一個,沒什么志氣;我問他,你的志氣是什么?他說,是飼雞、捉魚、野果子,萬民和樂;我說,我也是。
從那天起,他拿起了針線,給我做了好多衣服,在上面繡平安,繡花,繡他的小象;還會給我化妝,長長的柳葉眉,淡淡的胭脂;大多時候在商量敵情,幫我安排部署。我看著他,像是一天天氣色好了,他的病,確實是征戰(zhàn)憂思所致,我想帶他回去好好療養(yǎng)。本來還在猶豫不決,奶娘千里迢迢來找我了,我驅(qū)散了家仆,讓奶娘在家看顧,她不放心我,擔心李思不能好好照顧。我本來以為奶娘會斥責我,告發(fā)李思,但她只是看著我哭,我滿身是傷,發(fā)膚皆惡,還上陣殺敵,她也憔悴不堪,我們互相訴苦,說了好些話。她沒有責怪李思,只是每天照顧著我,不再和他說話,也不讓我和李思說話,但每天細心熬湯、熬藥,想著法子給我做好吃的,也會帶上李思,我看著李思心情越來越好,心里終于也有了希望。
直到那年夏戰(zhàn)爭結(jié)束,我們被副將揭發(fā)。
原來他們都知道,知道小將軍換人了,知道我們在營帳做什么,知道李思在做什么。我們面圣時懷著必死的決心,但圣上英明,沒有降罪,贊嘆我家一門忠烈,便放我歸家了。
我們一家終于可以回鄉(xiāng)過安穩(wěn)日子??上棠镒詮膽?zhàn)地回來就久病不愈,在我面圣的大悲大喜之下,越發(fā)嚴重,沒能捱過中秋。她一生無兒無女,為我操勞,看到我將回鄉(xiāng),李思有所好轉(zhuǎn),說著不愧對夫人老爺,含笑而去。這是最好的,因為我們并沒有回鄉(xiāng)。
都城流言四起,李思每天都被人來信暗諷,或直接登門送繡帕、乞繡品,我們沒有官職,空有圣上給的虛名,小官衙役都不給我們通融,各處物價凡是我們要,就閉門不買或是貴出好幾翻。一開始,我只管著李思的病,也不關(guān)心他人如何,想著早點回鄉(xiāng),漸漸的,鄉(xiāng)里人寫信過來,說我們不要帶著妖魔進村。都城也越傳越可怕,說我和李思換了命,說我們碰到了戰(zhàn)地的妖怪,說我們夫妻殺了太多人,罪孽多,才讓我們男不男、女不女。李思不為所動,每天陪我游園賞景,為我織補繡花,還高價買了兩只雞回來養(yǎng)著,他說只要我在,他不怕。可是我怕,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了,雖然氣色看起來好,但身體一天比一天涼,我以為過了朝廷的審,我們能回到鄉(xiāng)下好好療養(yǎng),大夫說還有幾年。我看著他在都城天天受人白眼,打開門就是血符、狗血的驚嚇,一日兩日不以為然,長久以往再怎么不關(guān)心也會受不了。后來更變本加厲將我們趕出都城,讓我們?nèi)コ峭馄莆荨?p> 深冬了,我和李思帶了些衣物,和家里唯一的家當,兩只雞,離開了都城,我為國立了功,我夫為百姓保平安,可他們只覺得我們是鬼怪。等我們到城外,打掃好房子,準備去打點水燒茶,門卻打不開了,門外仿佛有許多人,拿著火把,他們要燒死我和李思。我從沒想過,往日和諧熱鬧的都城,住著的是這樣的人。所幸著破屋破的四面透風,李思一下撬開破墻角,我們逃了出來,躲進了山洞,我哭泣痛罵,諾大一個都城,容不下一對夫妻。李思很鎮(zhèn)靜,從回都城以來,他一直很鎮(zhèn)定,他讓我好好呆在山洞,他去找些吃的和水,我想一起去,我就應(yīng)該跟著去,他勸住了我,再也沒有回來。
我打開包袱,是他為我做的戰(zhàn)袍,繡了好多樹,好多房子,還有雞鴨和荷塘,他把我們是想要的生活繡出來了。我感覺到不對勁,穿好戰(zhàn)袍出門尋找,沒走多遠就看到有隊伍拿著火把過來了,是軍隊,那個行軍姿態(tài)我清楚,我沒來得及跑也沒來得及反應(yīng),一支箭射在我的肩上,接著是兩支、三支、四支...李思呢,也是這么痛苦的死去了嗎?
女將軍話音落了,莊子又歸于一片平靜,孟婆也停下了細細碎碎嗑瓜子的手。
孟婆看著將軍,將軍看著孟婆。一個若有所思,一個忐忑不安。
這樣僵持著,孟婆也感到有些尷尬,咳嗽了兩聲問:“那你是為了等他還是尋他,才滯留陰間的?”
女將軍理了理衣服,站起來說:“我沒有尋他,也沒有等他。這么長時間過去了,很多事情我想清楚了,我和李思,也許就是這么短的緣分,如果有緣,會再遇見的?!?p> 這下孟婆疑惑了。
女將軍繼續(xù)說:“我說的事情太多、太長了,勞煩你們聽了這么久。我說過,我不想投胎是因為,現(xiàn)世還是女子事家,男子事國。我沒有說自己心懷天下,但是如果我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我不想再成為人了?!?p> 這番話讓孟婆有些羞愧,她確實說的有些多了,自己也沒有認真聽,最近太累了,何況人世間癡男怨女的故事她聽到太多了。不同的是這將軍的想法,確實難以改變,女子生來就是母親,在家里照顧公婆孩子,男子生來就是頂梁柱,必須掙錢糊口頂天立地。人間的事孟婆向來不管,但前幾天聽到了一些不同的話,也許可以幫到她。
孟婆拿起瓜子,又嗑了起來,招了招手示意將軍坐下。對她說:“你到是想的長遠,我不大清楚人間的事,但近幾日有幾個人,告訴我一些話,也許對你有些用。”
將軍隨即坐下,做了個請的手勢:“愿聞其詳?!?p> 孟婆低下眼,靜靜的說:“最近總有很多小伙子、小姑娘來喝湯。比起其他人,聽話乖巧很多,喝湯第一個、過橋第一個,很多人我看著像是來過十幾次了,每次都熱情奔赴人間,有一天,我實在好奇,和他們聊了聊,他們說,他們是去保護百姓、保衛(wèi)國家的。他們真奇怪,投胎不為自己,不為前程,也不問投出來是男是女,只求投胎為人,去保護這么虛無的東西。聽起來有點傻氣,但他們就是這么說的,他們說要做好一件事,首先要做的是行動,腦子里想是不會成功的,只有第一個人這么做了,行動才會為人所發(fā)現(xiàn),才會帶來新思想、新世界?!?p> 孟婆看了看將軍,她安靜的聽著,接著說:“我不知道這對你來說,算不算改變,但我明白了,如果你想改變什么,光是等有什么用呢?哪有現(xiàn)成的饅頭吃?!?p> 女將軍突然打斷孟婆:“我知道了,我知道您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說了我不是心懷家國之人,我不想做那個先行者,一次的犧牲已經(jīng)夠痛苦了?!?p> 孟婆輕蔑的笑道:“你在陰間了還自欺欺人?要是你心里真的沒有想過,你又何必執(zhí)著于投胎成人呢?你可以做貓、做狗??!這萬物生靈哪一個不好?”
女將軍似乎有些被說迷糊了。孟婆看著接著說:“你想成為人,放不下心里的疙瘩;不想成為先行的犧牲者,卻想得到犧牲者的成果。我知道趨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只是當下情況已經(jīng)不一樣了,沒人讓你做什么先行者了~”
女將軍抬起頭,有一絲驚訝。孟婆說:“如今戰(zhàn)亂橫行,大家都是人,都一樣,先行者早就有了。不知這推動者你愿不愿意做?”
她從沒想過原來早就注定的事可以變動,就像一塊壓在她身上的石頭,出生就跟著,讓她以為這塊石頭是連著肉長的,永遠擺脫不了,現(xiàn)在它松動了,她看到了可以擺脫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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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希望有人能堅持到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