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榻上的人并非是不想起來,而是她已經(jīng)很難再起來了。
莫嘆雪俯身去看,面前的女人形容枯槁,面如死灰,她微微地抬著眼皮,本該清亮的眸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限黯淡,只有那起伏有致的輪廓,標(biāo)示著她曾經(jīng)無以比擬的絕世風(fēng)華,否則莫嘆雪實在很難將這副皮相,同那個所謂的肅都城第一美人淑夫人聯(lián)想起來。
淑夫人的唇色泛著烏青,這不像是正常自然的病態(tài)。
這個時候再計較禮數(shù)似乎就有些荒唐,莫嘆雪直接把手探進(jìn)棉被之下,她將手搭在了淑夫人細(xì)細(xì)的腕上。
盡管她自認(rèn)醫(yī)術(shù)不及當(dāng)年醫(yī)圣的十分之一,但她現(xiàn)在非常確認(rèn),淑夫人是中毒。
至于下毒者是誰,自然是不言而喻的,所以此刻余忘塵更關(guān)心的則是,“此毒可有解?”
莫嘆雪沉重地?fù)u了搖頭,“太晚了,淑夫人中毒已不是一天兩天,毒性是慢慢累積的,現(xiàn)已侵入五臟六腑,怕是……救不回來了……”
她說這話時,可以看到對方眼里的光一點一點漸漸暗了下去,直至像死水一般的無望而平靜。
這是余忘塵早該預(yù)料到的,淪落到這樣的地方,惠皇后本可以讓她有很多種死法:鴆酒,白綾……可惜這些痛快的手段她都沒有選,她給淑夫人選的是一條,將生命一點一點痛苦地消耗殆盡的路。
她不僅要淑夫人死,還要她痛不欲生,苦不堪言,失去生而為人的最后一絲體面。
想到這些,余忘塵的眉頭緊鎖,整個人都不由戰(zhàn)栗起來。
莫嘆雪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二公子,這讓她有些恐懼,生怕下一秒這人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來,她連忙從袖間取出一枚丹藥,遞到余忘塵面前,“讓夫人服下去,可……可以……安……安詳些……”
她的無能為力讓她的言語不禁變得吞吐起來,但這的確是她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榻上的人服了藥,忽然掙扎著要坐起來,莫嘆雪選擇尊重她的意愿,小心翼翼地將淑夫人輕輕扶了起來,她的心里非常明白:
對于此刻的淑夫人來說,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言語,都會是巨大的負(fù)擔(dān),都將給她帶來切膚入骨的錐心之痛。
莫嘆雪坐在榻邊,輕輕托著淑夫人,讓她靠在自己的懷里,這樣她便可以看到余二公子,而讓莫嘆雪感到出人意料的是,為了讓奄奄一息的淑夫人不用費力舉頭,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余忘塵,此刻竟然甘愿跪在塌邊,平視著對方。
他的眼里像鍍著一層薄薄的淚光,目之所及由此便皆是一片潮濕的哀傷,他泛紅的眼眶微微顫抖,似要努力盛住那灣淺淺的淚光,保存他身為男兒的最后堅強,不在人前轟然崩塌。
淑夫人的嘴唇翕動,費勁地從喉嚨里牽扯出一絲喑啞而渾濁的聲音,“忘……塵……你……去找一個人……他可以幫助余家……蘇……蘇衡……”
這個有些陌生的名字,在這樣的情景之下,顯然并不會引起余忘塵的過多注意,他現(xiàn)在所關(guān)注的全部都是眼前的人。
他用近乎渴望而哀求的眼神直直地盯著淑夫人,那個眼神里寫著一些復(fù)雜而絕望的情緒。
莫嘆雪在一旁靜默得祈禱著,她有些怨恨為什么自己沒有早點來到這里,但是她又清醒地明白,如若不是到了這步境地,未必有人會允許他們進(jìn)宮來探視。
淑夫人的的意識開始漸漸恍惚,她還有很多想說的話,但是她的喉嚨像是梗著一口痰,又好像是一塊血,總之是一團(tuán)苦澀而血腥的厚重在她的嘴里蔓延開來。
雖然她自己也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之快,但是她好像已經(jīng)可以開始接受這件事情了。
自從被廢黜到這所宮舍,每天會有侍衛(wèi)帶著兩個婢女來給自己送飯,說是飯,其實只是一碗沉了零星一點肉末的清湯,那碗清湯很是難喝,但兩個婢女一定要看著她喝完才會離開,她當(dāng)然知道那湯里有些什么,但她沒有任何回絕的權(quán)利。
淑夫人顫巍巍地從她那細(xì)細(xì)窄窄的腕上摘下一只玉鐲,這是她現(xiàn)在身上最值錢的東西,她將那玉鐲牢牢放到余忘塵的手里。
“兵……兵符……”
她用氣若游絲的聲音顫抖著說出了最后的只言片語,就算是完成了她最后一件想要做的事。
她還想要再撐眼看一看面前的人,但是眼皮卻好像有千鈞之重,讓她怎么都抬不起來,她只得緩緩閉上了眼睛。
在那一片無際的黑暗中,她仿佛看到了自己進(jìn)宮的那一天,那時自己還是個小姑娘,是這肅都城里的第一美人,前來求親的王宮貴胄堪稱絡(luò)繹不絕,可是最后卻是她的哥哥偏執(zhí)地要把她送到這宮里來……
后來,她的哥哥被擢升左相,前朝后宮皆無上恩寵,那是余家的鼎盛時期,那時就連惠皇后都還只是個夫人而已,見了她也要禮讓三分,畢恭畢敬……
那是她這一生最絢爛的時光,然而那一切已經(jīng)都不復(fù)存在了,像一朵璀璨的煙火升空之后余下的煙塵,隨風(fēng)飄散。
她忽然有些后悔,如果當(dāng)時自己沒有嫁入皇家,而是在這肅都的權(quán)貴之中,擇一位驍勇善戰(zhàn)的將軍,或者才華斐然的文臣,她是不是也可以如尋常女子一般,和自己的夫君舉案齊眉,而后再子孫滿堂………
這樣想著想著,她只感覺自己這一身沉重,仿佛忽然之間就變得輕盈起來……
余忘塵不知道眼前的淑夫人此刻正閉著眼冥想些什么,但她的嘴角卻是微微上揚的,她本該痛苦的面容此刻像是暈染開一片淡淡的安詳。
他看到她纖弱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抬起了一下,他剛要上前去握住,那只手指就在他眼下,忽然又沉沉地落了下去。
因為有莫嘆雪的那枚丹藥,淑夫人在走之前沒有那么痛苦,被囚禁在這樣的地方,死亡對她來說,更像是一種解脫。
她這一生前半生的所有輝煌,和后半生的所有屈辱,以及那個她保守了十七年的秘密,都將隨著她就此長眠。
“余二公子,時候到了。”門外的高應(yīng)忽然敲了敲門,抬高聲音道,他只能給余家人半個時辰的探望時間,這是上面的吩咐。
莫嘆雪輕輕將倚在懷里的淑夫人放平,她看著二公子等著他的下一步指示,而余忘塵卻依舊怔在那里,他握著淑夫人的手,那是一只已經(jīng)冰冷的手。
莫嘆雪輕輕咳了一下,想要借此來讓二公子回過神來,對于處理這樣的事情她沒有什么經(jīng)驗,在這樣的情形下,她也不知道此刻應(yīng)該說些什么。
作為“莫嘆雪”,她無情的族人只想讓她去死,而作為轉(zhuǎn)世重生的“別人”來說,她還沒有體會過什么生離死別。
余忘塵聽到這一聲輕咳,緩緩回過神來,他放下了那只冰冷的手,轉(zhuǎn)而退到床榻半丈之外,朝著淑夫人沉沉地磕了三個頭。
“走吧”,他對莫嘆雪說。
逝者已矣,他現(xiàn)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袖里的玉鐲和淑夫人所說的那個叫蘇衡的人,這些事情都在等待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