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離-下篇

　　五毛錢并沒有注意到自己飄到了哪里，而是在苦苦地思考著如何結(jié)束他這漫長而又毫無意義的一生。

　　他想家了。他想那紅色的毛爺爺，他想那一家子的兄弟姐妹，他還想那黑漆漆的箱子，那是他一直想逃離的地方。

　　當(dāng)初最想離開的地方現(xiàn)在卻怎么也回不去了。

　　他在所謂的多彩的世界輾轉(zhuǎn)流離，在初初見識到這個世界的美好繁華之時，轉(zhuǎn)眼就落入最底層。

　　還沒來得及感嘆就要接受世界觀崩塌，遭受難以忍受的苦難，這一切的一切，都使五毛錢后悔不已，他覺得他的人生除了腐爛，沒有其它任何。

　　他不再貪戀外面五彩斑斕的顏色，柜子里的黑色與熟悉的歡笑聲是他最懷念，最難以割舍的?？蛇@一切，都離開了他，并且永遠(yuǎn)永遠(yuǎn)都回不去了。

　　人世間最痛苦的莫過于此。

　　五毛錢幽幽的嘆息聲輕不可聞，仿佛失去了生命般悄無聲息。

　　……

　　似乎過了很久很久，一位駝背的老婆婆在長草的路邊發(fā)現(xiàn)了他。

　　她輕輕擦去五毛錢身上的土漬，將褶皺一點(diǎn)一點(diǎn)撫平。她似乎不嫌棄五毛錢身上細(xì)小而多的破洞，顫顫巍巍的雙手從衣服的內(nèi)袋里，掏出了一個“錢袋”。

　　錢袋是個紅色的塑料袋。

　　里面裝了一踏零零散散的錢。

　　有一角，兩角，五角，一塊。如果細(xì)心看會發(fā)現(xiàn)，那里居然還裝著上個世紀(jì)的一分錢。

　　老婆婆將五毛錢放進(jìn)塑料袋子，再細(xì)細(xì)把塑料袋沿著錢的形狀疊起來，待妥帖，再放進(jìn)衣服的內(nèi)袋里。

　　這是老婆婆一生的積蓄。

　　五毛錢后來才知道，老婆婆種菜幾十年，勤勤懇懇過完了大半輩子，買菜的錢，便是她一天天的生活來源。

　　一角二角的沒有人收，她便從十幾年前起，慢慢攢到了現(xiàn)在。

　　那這里有多少五毛錢的兄弟姐妹呢？

　　五毛錢記得他剛剛醒過來時，這里熱鬧得如菜市場一樣，嘰嘰喳喳的不知道在討論些什么，之后大堆大堆的一毛錢兩毛錢向他問好，他懵懵懂懂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這樣的氛圍讓他想起曾經(jīng)那個溫暖的大家庭。

　　這里的空間似乎比以前小賣店的柜子要小很多，甚至難以呼吸。但五毛錢卻覺得親切。

　　“你好！我是一毛錢！”

　　“你好！我也是一毛錢！”

　　“我是二毛錢！你肯定沒見過我?！?p>　　“我是一塊錢?！?p>　　……

　　這張一塊錢居然是紅色的，五毛錢有點(diǎn)驚訝，自從離開家之后，他就再也沒有見過紅色的一塊錢，綠色的卻大把大把多。

　　“那個……你好、我是一分錢?！币环皱X似乎很膽小，說話也結(jié)結(jié)巴巴的。

　　“你們好，我是五毛錢?！?p>　　這里經(jīng)常來“新錢”，一大家子都習(xí)慣了，熱鬧過后，又恢復(fù)了以往的平靜。五毛錢找個地方靜靜的歇息。他身上的傷再也愈合不了了。

　　一張綠色的兩毛錢看見他身上的傷口，眼眶頓時紅了：“你這是怎么弄的？看著都疼?！闭f完，她皺著臉閉上眼睛，不敢直視他身上的漏洞。

　　“雨淋的，我在外面流浪了很久，很久，不知道被淋了多少次雨，刮了多少次風(fēng)。后來被這位老婆婆撿起來，醒來之后就看見你們……”

　　五毛錢輕輕地說。

　　眾錢們似乎都被這話給驚訝到，紛紛重新審視著他。

　　風(fēng)吹日曬雨淋什么的，他們錢居然也會遭到這種待遇？

　　他們可是錢??！人們的命根子！

　　錢們經(jīng)常是這樣想的，有句話說得好：我們雖然不是萬能的，但沒有我們可是萬萬不能的?。?p>　　你們看老婆婆把我們這么細(xì)心地裝在一起，難道不就是一個證明嗎？

　　“你……為什么會流浪？”一張一毛錢問他。

　　同時也是大家的疑問。

　　“因?yàn)椤藗儾辉傩枰摇??！?p>　　“他們需要的是五塊……十塊……二十塊五十塊和一百塊，一張一塊錢也比我有用得多。兩張這樣的我，才跟一塊錢一樣大呢……”五毛錢自嘲地笑了笑，他仍然記得，他得有一百張，才能有五十塊錢那樣大。

　　他還記得越大才越有用，越受人愛護(hù)。

　　“什么是一百塊？”另一張一毛錢懵懵懂懂的問。

　　“什么是五十塊？”

　　“還有二十塊、十塊、五塊，這些都是跟我們一樣的錢嗎？”

　　“我知道十塊。十個我，就是十塊?！币粡堃粔K錢說。

　　眾多的一毛錢兩毛錢似懂非懂，不過這并不妨礙他們對五毛錢經(jīng)歷的好奇。

　　“五十塊一百塊就是很多，很大。很多的我們湊一起，才能有他們那么大?！蔽迕X想了想，真的要很多呢。很多很多……

　　他有時候甚至覺得那太不公平。如果可以選擇，他想做一百塊錢，過一百塊錢的人生。

　　“那你說說，我們有多大？”一張一毛錢似乎興致勃勃，并沒有注意到五毛錢言語中的無奈與落魄。

　　五毛錢看了看一毛錢，皺了皺眉，他也不知道。于是他看向一塊錢，一塊錢似乎懂得比他多。

　　一塊錢撓了撓頭，說：“大概十個你，十個一毛錢就有我這么大吧?！?p>　　一毛錢點(diǎn)了點(diǎn)頭應(yīng)聲道：“喔……不明白?！逼鋵?shí)他并不知道“十”有多少，作為一毛錢，他只知道自己是土黃色的……身上有花紋……然后在這有很多跟他一樣的兄弟姐妹，生活平平淡淡，偶爾會有一點(diǎn)驚喜，蕩起一點(diǎn)波瀾。

　　例如眼前的五毛錢。

　　用大家的話來說，他就是個毫不起眼的，渺小再渺小不過的小透明。

　　一毛錢知道的很少，所以他對快樂滿足的度，也很低。他從來沒有去過大城市，也從來沒有見過所謂的一百塊、五十塊，他見過最大張的，便是身上寫著“拾圓”的一張藍(lán)色的錢。

　　五毛錢不會數(shù)數(shù)，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深刻理解到，由這個“等式”所帶來的痛苦。一毛錢的無知讓他感到遠(yuǎn)久的親切，可他心里，多多少少是有那么一點(diǎn)看不起他的。

　　五毛錢崇拜的，是一百塊錢。那閃閃的紅色，比他精美了不知道多少倍的花紋，是他永遠(yuǎn)都不會擁有的。

　　包括那些人們的尊重和愛護(hù)，都遙不可及。

　　……

　　“你也很大了呢，好像比我們都大?！敝徊贿^身上傷痕累累。兩毛錢想撫平他身上的傷口，卻不知道從哪下手。

　　五毛錢搖了搖頭說：“我活不久，我太破爛了?！彼磺还掠潞蜔崆槎家呀?jīng)耗盡，現(xiàn)在剩下的，只不過是一張殘破不堪的身軀，空殼罷了。

　　一毛錢兩毛錢盡管懂得的不是很多，但也明白死的意思。他們想安慰他，可是不知道從哪下手，因?yàn)樗f的確實(shí)是大實(shí)話。頓時，這狹窄的空間里彌漫著一股悲傷的氣息。

　　“只要保護(hù)的好，你就能活很久，不是嗎？”兩毛錢急切切的盯著他。

　　五毛錢再次搖了搖頭：“這太痛苦，我覺得我堅(jiān)持不下去……我的力量太渺小。而且，太累太累……”是心疲力盡，是毫無希望。也許死，是最好的解脫。

　　…………

　　不久以后，在一個漫長的冬夜，五毛錢隨著老婆婆一起永遠(yuǎn)地離開了。

　　他離開的時候沒有說一句話，很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之后是膽小的一分錢，也支撐不住，默默離開。眾錢們紛紛淚目，親人一個一個地離開，他們又該去往何方？

　　……

　　很多年以后。

　　繁華大道上燈紅酒綠，高樓大廈聳立入云。

　　五毛錢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睛，這一世，他變成了一百塊錢。

　　他夢想成真了，原來投胎轉(zhuǎn)世并不是不可能，最重要的是，他居然還保留著上一輩子的記憶力。

　　這簡直讓他欣喜若狂！

　　他變成了當(dāng)初最喜歡的紅色。他的胸前是偉大的毛爺爺，后面是威嚴(yán)的人民大會堂。花紋很美，前面刻著“壹佰圓”，上面的數(shù)字100閃閃發(fā)光。還有他脖子的那道金邊，無一不彰顯著他是最大的一百塊錢。

　　五毛錢得到這個認(rèn)知之后，驚喜之余說不出話來。他再也不是那張沒有用的五毛錢了！他再也不會遭到別人的輕視了！

　　他的知識層面一下子就拓寬了很多。比如，原來他現(xiàn)在待的這個地方叫銀行，這個世界叫地球，他們這些錢，叫做“人民幣”。

　　他突然想通當(dāng)初五十塊錢對他說的一大段話，五毛錢在一百塊錢面前，簡直“一文不值”。

　　當(dāng)一百塊錢多好?。‘?dāng)一百塊錢才配待在這個保險(xiǎn)柜里，當(dāng)一百塊錢才配被人們好好愛護(hù)，被人們所需要。

　　那只能是一百塊錢才能有這種待遇啊。曾經(jīng)的五毛錢，現(xiàn)在的一百塊，他的優(yōu)越感油然而生。

　　周遭全都是與他一模一樣的紅閃閃的壹佰圓。

　　在這里，金口玉言，話語少之又少。盡管一百塊錢有千千萬萬個，但聊天的寥寥無幾。

　　五毛錢想，這就是一百塊錢的生活，高端大氣上檔次。還特別有逼格。

　　再說說他自身的經(jīng)歷：投胎轉(zhuǎn)世啊，說出來誰信？估計(jì)誰也想不到他上輩子是張五毛錢吧。

　　五毛錢得意地笑了笑。老天爺一定是看他上輩子過得太痛苦了，所以這輩子讓他投胎轉(zhuǎn)世，變成一百塊錢，以此來好好彌補(bǔ)他身上遭受的苦難。

　　咦？有人！

　　兩位銀行工作者來到眾多一百塊錢面前，將他一眾錢們搬上了一輛車。

　　如果此時在此的人一定會看見車上的四個大字“武裝押運(yùn)”。

　　很多一百塊錢習(xí)以為常，但剛“晉升”為一百塊錢的五毛錢卻一臉懵逼。

　　“這是怎么回事？”他抓住身旁的一位老兄問。

　　“你不知道？就是把我們送去另一個地方待著，跟原來的地方?jīng)]有區(qū)別。”

　　“為什么要去那個地方？”

　　“可能是因?yàn)槟沁叺奈覀儾粔蛴昧税??！?p>　　“呵，不夠用？我看是這不需要用咋了吧?！?p>　　“為什么這么說？”五毛錢驚訝的看著另一邊的一百塊錢。他們不是一百塊錢嗎，最大的啊，怎么就不需要咱了呢？

　　五毛錢沒來由的有一絲緊張。

　　“你想啊，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網(wǎng)絡(luò)時代啊，買什么東西都用手機(jī)支付，去買貴點(diǎn)的東西，刷卡支付就解決了，哪還有那么多地方用得到我們？”

　　“要用到我們的地方確實(shí)不多。不過我還挺樂呵的，安安靜靜地待在柜子里，舒舒服服過完這一生，多幸福啊。”

　　五毛錢聽完，雀躍的心情頓時跌下谷底。五毛錢不被人所需要，現(xiàn)在的一百塊錢，也漸漸被一個數(shù)字取代。

　　他的人生太狗血了。如果他一出生就待在柜子里直到死亡，那到底有什么意義？

　　他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義？五毛錢又再一次問自己，不被人們所需要，所重視，當(dāng)這一百塊錢，還有什么用呢？

　　他不喜歡安安靜靜的等待死亡，他希望每天都是有用的一天，每一天都能被人們所需要。

　　他存在的意義到底何在！五毛錢陷入了一個死循環(huán)里。非常頭痛！

　　“親，現(xiàn)金支付是不可能取消的哦?！?p>　　“雖然移動支付的快速發(fā)展已經(jīng)導(dǎo)致了整個市場的繁榮，但現(xiàn)金作為一種重要的支付工具是不會消失的?！?p>　　“無論電子支付多么的普及，都永遠(yuǎn)替代不了人民幣的角色?！?p>　　“盡管移動支付有其優(yōu)勢，但從應(yīng)用場景普適性來看，還是現(xiàn)金最強(qiáng)呢?！?p>　　“而且，我們要勇于對不收現(xiàn)金的行為勇于說不哦?！?p>　　“還有，除了交易功能外，現(xiàn)金還凝聚著一個國家的歷史和文化，是國家的名片和國家形象展示的平臺，具有無可替代的象征意義呢?！?p>　　“每張紙幣都應(yīng)該收到人們的尊重和愛護(hù)。你們更應(yīng)該保護(hù)好自己，知道嗎？”

　　一旁的工作人員細(xì)心解答著他們的疑問。

　　“聽懂了嗎？”一百塊錢們看著五毛錢，要是他敢再找不著自己存在的意義，他們就把他滅！了！

　　五毛錢恍然大悟！他終于找到了存在的意義。他要呼吁大家愛護(hù)好自己，然后貢獻(xiàn)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