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六
試驗場周邊到處都是西瓜地，一個個熟透的西瓜很誘人。吃完晚飯，樂隆去附近的農(nóng)家的地里買了個西瓜，回機房打算痛痛快快地吃一頓。他剛打開門，就聽到電話聲。他放下西瓜，跑過去接電話。電話里是個他不熟悉的聲音，說是四室的，要他趕快到家屬院去，去找四室的主任家。他立即想到熊小強，難道他出了什么事？樂隆的內(nèi)心隱隱有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感覺。
他急急忙忙找到四室主任家，卻意外地見到了熊小強以前的女朋友！她見了他，也頗感驚訝，眼睛都濕潤了。
四室的主任，長得黑黑瘦瘦矮矮的，見了他像見到救星一樣，對他說道：“你是二室的李樂隆！終于來了！”
他覺得這一切很奇怪，便問怎么回事。
主任指了指熊小強的前女友，說道：“她是熊小強的女朋友，來找他，他卻出差去了，明天才回來?！?p> 他望著她，點了點頭說：“我知道，我見過?！?p> 主任喜出望外地說：“你見過？太好了！”
她也說：“是的，我在他們學(xué)校見過，他們還是一個宿舍的?！?p> “那太好了！這下我就放心了。”
“沒想到在這里見到你?！彼锌?。
“是啊，真沒想到。”她的眼睛里又充滿了淚水，茫然地?fù)u著頭。
“你自己還能找到這里來，真不容易?！?p> “是啊。我按照通訊地址，一路問過來。這個地方對我來說太陌生了。沒找到他，我就打算往回走了?！?p> “她誰也不相信，要坐車回五梁縣去，我們四室?guī)讉€人拉都拉不住她。當(dāng)時天都快黑了?！敝魅握f著，搖著頭。
“我沒見到他，就立即覺得不該來的，想趕緊離開這個地方?！?p> 樂隆問：“沒事先跟他約好？”
“沒有。他不讓我來。他說這里環(huán)境艱苦，我們也不可能走到一起。我就想來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p> “這里環(huán)境是艱苦，你也看到了?！?p> “不是說只是暫時的嗎？還會回華陽市的嗎？我總是覺得還有別的原因?！?p> “回華陽市，還沒有消息?！?p> “哦?！彼粲兴嫉貞?yīng)了一聲。
“我都已經(jīng)上了車了，沒想到部隊的人這么熱情，也執(zhí)著，硬是把我從車上拽了下來。”她凄然一笑。
這一笑，他覺得她特別美麗，內(nèi)心有一種被觸動的感覺。
“她以為我們是壞人，會把她拐賣了。”主任開玩笑說。
“那倒沒有。我本來是鐵了心盡快離開這個地方的?！?p> “她說熊小強又不在，這里一個人也不認(rèn)識。后來她想起來，畢業(yè)的時候熊小強說過還有兩個同學(xué)一起分配到單位的。她就說，她到你們學(xué)校去過好幾次，沒準(zhǔn)能認(rèn)得出來，要是能見到，也算是沒有白跑一趟。我們室有人知道，一個是你，一個是在華陽的錢參謀。這才去把你找過來的?！?p> “哦?！彼@才明白事情的原委，“熊小強明天就回來了？”
“是啊。”主任說。
他對她說：“那你等他回來吧，既然都已經(jīng)到了這里了，不見一面多遺憾啊，路上那么不容易?！?p> 她考慮著，然后點了點頭。
他把她留了下來，任務(wù)算是完成了。他也不知道該跟她再談些什么，也不好顯得太親近，于是告辭回宿舍去了。
后來他聽說，熊小強回來后，跟她見了面，然后將她送到五梁縣城，上了火車才回來。
在試驗訓(xùn)練站這個封閉的環(huán)境里，一件小事會被無限夸大。熊小強在地方的女朋友還沒斷，就跟劉惠中談戀愛，被夸大成一種極其不道德的行為。在這里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很多例這樣的情況，有的是談了很長時間卻想甩掉，有的女的跑過來大吵大鬧，還有寫信給領(lǐng)導(dǎo)告狀的。像這些情況，基本是要挨處分的。雖然熊小強的女朋友沒吵沒鬧，單位也就息事寧人，沒有處理這件事，但大家覺得性質(zhì)是跟以往的情況一模一樣的。
劉惠中知道后，自然很是生氣。樂隆遇到過好幾次，她在辦公室罵熊小強。
王興宇則總是很得意地跑過來，說著一些諷刺的話。“小老鄉(xiāng)，怎么這么著急找對象啊？要找也要先了解一下情況啊?！薄罢覍ο筮€得看人品，光看學(xué)歷是不對的?！彼犃?，繃個臉，臉色極其難看。
熊小強不再到辦公室來了，樂隆覺得心情舒暢了很多。有一次閑聊起來，劉惠中對他說：“師傅，我給你介紹個女朋友吧?！?p> “嗯？我有女朋友啊?！?p> “好久沒見你女朋友來信了，是不是吹了?！?p> “吹什么吹啊，沒有?！?p> “假如有更好的，你不會心動嗎？”
他不再吭聲。
“我給你介紹一個。我們那么多女單身，還有人問起過你呢?！眲⒒葜薪又f。
“誰?。俊彼麑に贾?，是不是有時候跟她在一起走著的那個大眼睛、高挑身材的姑娘。
“還是算了，你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p> 他內(nèi)心還是有所觸動的，這一批來的女干部還真不少，假如能找到合適的，一切不都迎刃而解了嗎？再耽擱下去，女的都會像劉惠中那樣，找了別人了。跟于慧芬談戀愛，還真是太難了，面見不上，家里的關(guān)過不了。也許，她在心里也有些猶豫吧，那個指導(dǎo)員真的沒準(zhǔn)很適合她。
沒過多久，王興宇又來爆料：“熊小強那慫人，把他爸給燒了！”
樂隆見劉惠中豎起耳朵聽著。
樂隆問道：“燒了？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的？”
“我聽四室的人說的。他帶他爸去太原看病，結(jié)果他爸死在了醫(yī)院里。據(jù)說是肝癌。他把他爸給燒了，帶著骨灰盒回的老家。”
“嚇我一跳，我以為把活人燒了呢?！?p> “燒活人？你真想得出來。死人也不能隨便燒掉啊?！?p> “那應(yīng)該沒什么吧，總不至于把尸體運回家吧?！?p> “死了人，家里人不是要見最后一面？”
“他家在農(nóng)村，也沒個電話，通知也不方便吧?！?p> “可以打電報啊?！?p> “等他家里人過去，尸體都爛了。”
“都是先放冰柜里冷凍的?！?p> “冷凍？會變形的吧。會不會是冷藏？”
“反正是家人要看到遺體吧，要進行遺體告別吧?！?p> “特殊情況估計也沒辦法?！?p> “上次體檢，聽說他也檢查出來了肝炎。”王興宇繼續(xù)爆料。
“真的？”樂隆側(cè)過臉看了看劉惠中。
她顯出很釋然的樣子，臉上的笑容也很燦爛：“看我干嘛？跟我又沒關(guān)系?！?p> “肝炎是傳染的?！蓖跖d宇說。
“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早就跟他吹了?！眲⒒葜姓f。
“吹了？”樂隆和王興宇都顯出驚訝的表情，同時問道。
“吹啦。”
“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啊?！蓖跖d宇說。
“早就吹啦。未必還要通知你們?！?p> “這么好的消息那是應(yīng)該通知我們。我早就說了不行，你不聽，以為老鄉(xiāng)會害你。”
“那真的得謝謝老鄉(xiāng)的關(guān)心。”
“客氣啥，我給你介紹好的。訓(xùn)練科的馬參謀，做事干練，深得領(lǐng)導(dǎo)賞識，是很不錯的。”
“我不喜歡?！?p> “那還有別的，我們老鄉(xiāng)還有好幾個?！?p> “我是有條件的，只找本科生，并且是地方大學(xué)的?！?p> “軍校的為什么不行？”
“軍校的那幫人太油了，我駕馭不了。”
“太花心了唄。”
“差不多吧?！?p> “你以為地方大學(xué)的就老實？看看你師傅，李樂隆就老實？就不花心？”
“老實啊，不花心啊?！?p> “哈哈哈哈，看來你是喜歡上你師傅了！”
“我早就喜歡了，可惜他有女朋友?！?p> “女朋友不合適可以吹的，李樂隆，是不是？”
樂隆沒吭聲，感覺極其不好意思，沒想到她會這么直接地說喜歡他，還是在別人面前這么說。況且，她跟熊小強談過，現(xiàn)在是不是真的吹了也還不一定，這么快就說喜歡他，也太隨便了吧。所以，他的內(nèi)心對她是拒絕的。
有一次，她問他：“你找女朋友的條件是什么??？”
他說：“怎么？要給我介紹女朋友？”
“是啊，有人問起你?！?p> 他故意說：“我要找能在家做家務(wù)的，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什么都能做的?！?p> “那你呢？什么都不干？”
“是啊，我最不愿意干這些?！?p> “那算了，別人不會同意的?！?p> “就是嘛?！?p> “你女朋友答應(yīng)了能干這些？”
“也沒問，應(yīng)該能吧?！?p> 她笑了，說道：“你跟你女朋友談了這么久，卻還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做家務(wù)?！?p> “我們見面并不多啊?！?p> “知道啊。你太虧了?！?p> “怎么是太虧了？”
“你這真的算談了女朋友嗎？好久也沒見她來信了。”
“來了，只是你不知道，為什么要告訴你??？”
“我天天在辦公室，怎么會不知道？”
“你還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包括你怎么認(rèn)識你女朋友的?！?p> “嗯？熊小強告訴你的？”
“你就別問誰告訴我的，反正我知道?！?p> “不想跟你談這個。”他有些生氣。
“其實，做家務(wù)不算什么，至少對我來說。”
他聽了，深感驚訝，但并沒有減少對她的怨氣。
這時熊小強突然來找她。她一臉怒氣地說道：“吹都吹了，還來找我干什么？”
“吹了？誰說的吹了？”熊小強說。
她苦笑道：“還用誰說？我早就跟你說不談了的。”
“說不談就不談了？總得有個理由吧?！?p> “還要什么理由？我不想談了就不想談了?！?p> “你這也太任性了！”
“任什么性？任性又怎么樣？你再來糾纏我，我就告到領(lǐng)導(dǎo)那里去?！?p> 熊小強悻悻地走了。樂隆低著頭看書，卻仔細聽著他們吵架，覺得不是滋味。這時她走到他面前，一把搶過他正端起來準(zhǔn)備喝水的水杯。他嚇了一跳，覺得她的舉動匪夷所思。
“師傅！這水不能喝！”她說道。
“為什么？”他覺得十分奇怪。
她遲疑了一下，說道：“他趁你不注意偷偷喝了你的水，我看到他還往回吐了一口?！?p> 他驚呆了：“真的假的？不可能吧，你怎么會注意到的？”
“我聽他們告訴我的，說他現(xiàn)在很變態(tài)，到別人那里去聊天的時候，總是趁人不注意就喝別人的水，還往水杯里回吐一口。我也不相信，但還是長了個心眼，看他是不是真的會那樣。結(jié)果果真看到他喝你的水，還回吐了一口?！?p> 熊小強變成這樣了？自己得了肝炎就想傳染給所有的人？這不僅僅是變態(tài)，而且是惡毒了。劉惠中在跟熊小強吵架的時候，還留著心思關(guān)注這些，他不禁對她充滿感激。但他又對她很擔(dān)心，畢竟她和熊小強談了那么長時間的戀愛。
“那，那你呢？沒被傳染上吧？”他鼓足勇氣問她。
“我檢查了沒有。我一直很注意，離得他遠遠的。本來我們就沒怎么談，沒怎么接觸。我當(dāng)時看他人挺老實的，又是你的同學(xué)，就沒有拒絕。其實我并沒有喜歡上他?！?p> 她忽然一低頭，將頭伏在桌子上，抽泣起來：“我怎么這么倒霉！我當(dāng)時就不應(yīng)該答應(yīng)他的?！?p> “當(dāng)時怎么會知道以后發(fā)生的事情呢？”他說道。
“我根本沒有喜歡上他，當(dāng)時只是心太軟沒有拒絕。從那以后，各種倒霉事都來了。所有的人都說我，說我沒眼光，說我草率，沒有一個說好的。所有的人都欺負(fù)我，你看看王興宇，還老鄉(xiāng)呢，說話總是帶刺。機關(guān)的、技術(shù)室的、甚至連隊的戰(zhàn)士，都來欺負(fù)我?！?p> “不理他們就是了，這些人都是窮極無聊，逗逗樂而已?！?p> “我是不理他們，但是心里難受。我從來沒有說過誰的壞話，也沒有傷害過誰?！?p> “你越是脆弱，就越是容易被傷害?！?p> 她抬起頭，抹了抹眼淚，說道：“只有你沒有傷害過我?！?p> 他聽了，內(nèi)心很感動，但又想掩飾住這種心情，于是說道：“因為我是你師傅啊?！?p> 她終于破涕為笑了。
天氣變得炎熱起來，他又開始盡可能地呆在機房，畢竟機房有空調(diào)，而辦公室只有風(fēng)扇，再說，去辦公室的路上太熱。她見他不在辦公室，就到機房來找他。兩人又回到了最初認(rèn)識的狀態(tài)，似乎她跟熊小強的事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他終于寫了一封斷絕戀愛關(guān)系的信給于慧芬，說他們之間還是太不現(xiàn)實了，這樣下去彼此都會感到又苦又累的。他以為她雖然會不甘心，但也只能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的，卻沒想到她的回信措辭十分激烈。“收到你的信我痛哭流涕，好像覺得這個結(jié)局遲早會來，但又害怕它真的會來。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我父母都已經(jīng)把我算成了遲早要遠嫁的人了。我雖然內(nèi)心也有過猶豫，但我還是堅定地選擇相信你，相信我們有一個美好的結(jié)局。不要就這么不要我，我會受不了的?！?p> 他不知所措，沒想到提出分手會深深地傷害她。他有時打算寫信去向她道歉，就說是自己一時糊涂，一時沖動才寫了那樣的信。但有時他又覺得，真的是時候該一刀兩斷了。
他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心情難免浮躁。劉惠中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問他：“怎么？跟你女朋友鬧矛盾了？”
“我提出了分手?！?p> “而她死活不愿意?！?p> “是的。我該怎么辦？”
“怎么辦，只有冷處理。你越去解釋就越麻煩?！?p> “不回信？”他驚訝地問。
“是啊，要不然呢？沒辦法?！?p> “那樣會惹她生氣，甚至發(fā)火的?！?p> “你以為寫信就不會惹她生氣，不會惹她發(fā)火了？除非你反悔，否則沒有退路的?！?p> 他真的沒有回信。劉惠中說得對，除非反悔，否則怎么回信解釋都是沒用的。而從她稍后的回信中可以看出，他真的惹怒了她。
“……一直等你的回信卻沒有等到。我在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地煎熬，你卻狠心得連封信都不回了！你一定要給我回信，否則，我有的是辦法治你！”
沒過兩天，又是一封信?！拔以谕纯嗪徒^望中掙扎！我第一次喝酒，把自己灌醉，吐了一地，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嚎哭?！?p> 接著又是一封?！啊乙フ夷?！要去找你問個究竟！你肯定是跟別人好上了，才會這么狠心！要不是我父母拽著我不讓我去，我一定要去找到你。我要給你們領(lǐng)導(dǎo)寫信，告你的狀?！?p> 他想著，這次輪到自己了？她如果真的寫信給領(lǐng)導(dǎo)怎么辦？會給我處分的吧。處分就處分吧，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幸虧離得遠，路上難走，要不然她沒準(zhǔn)真的會跑過來的。
同時，他想象著她的痛苦，內(nèi)心也很痛苦。他只有找劉惠中訴說。他前言不搭后語地跟她訴說了一陣，隨后問她：“她要是真的寫信給領(lǐng)導(dǎo)怎么辦？”
她想了想，問道：“你有沒有做過對不起她的事？”
“應(yīng)該沒有?！?p> “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什么叫應(yīng)該沒有？你跟她有沒有做過出格的事？”
“沒有。”
“那應(yīng)該沒事。她要是真的對你好，就不會寫信。她要是寫了信，那這樣的人你趁早斷了也是好的?！?p> 他轉(zhuǎn)而擔(dān)心起于慧芬來，她不會干出什么傻事吧。
“你這沒什么，不像我?！眲⒒葜行氖轮刂氐卣f。
“你怎么啦？”
“你不知道，他們說得多難聽。說我腳踏兩只船?！?p> “一只是熊小強，那另一只是？”他疑惑地問道。他心里懷疑著，不會是說我吧。
“你真傻！是你呀！”
“我？”他雖然猜到了，但還是覺得驚訝。
“我天天跟你在一起，外面的流言蜚語已經(jīng)滿天飛了，唾沫星子都快把我淹死了，你卻還渾然不覺，真有你的。熊小強雖然沒有再到辦公室去找我，但總是在路上截我，還到女單身宿舍去敲我的門。我哭著喊著，大家都聽到了?！?p> “那我們以后不能老在一起了?！?p> 她眼睛里閃現(xiàn)出一股怒火，但隨即又消失了。
“好了！你現(xiàn)在單身了，我可以給你介紹對象了。”她說道。
他的腦海中隨即閃現(xiàn)出有時跟她在一起的那個姑娘。
“好?。 彼f。
“你看上誰了嗎？”
“我都不熟悉。”
“你熟悉我啊?！彼f完，哈哈大笑起來。
“開玩笑的吧。”
“誰跟你開玩笑？你就那么不喜歡我？”
“我沒想過，我們是師徒關(guān)系啊?！?p> “徒弟更應(yīng)該關(guān)心啊。”
他疑惑地看著她。她目不轉(zhuǎn)睛地、含情脈脈地盯著他看。
沒想到過了幾天，她對他說：“我們分手吧，趁現(xiàn)在別人還不知道。我打算這兩年不談戀愛?！?p> 他驚愕不已，感覺自己的內(nèi)臟在翻騰。他說道：“這也太隨意了吧，說談就談，說分就分，鬧著玩呢?！?p> “不是我隨意，我也不想這樣?！彼﹄脻M臉通紅。
她遞給他一封信。他匆匆看了一下，看到有這么一句：“你還小，又單純，自己要特別小心，不要被別人騙了，要是有人糾纏你，你要大膽地告訴領(lǐng)導(dǎo)，讓領(lǐng)導(dǎo)來處理。”
她說：“我爸媽說得對，我還小，沒必要談戀愛這么早?！?p> “主要是怕被別人騙了吧?！?p> “是呀?！?p> 他不知道她給她父母寫的是什么，但信中所指的肯定不是他，從時間上來說不可能有這么快，肯定是指熊小強。于是他說道：“那他要是再糾纏你，你就會去告訴領(lǐng)導(dǎo)吧?！?p> “是呀，我告訴領(lǐng)導(dǎo)就是了?！?p> “那好啊，問題都圓滿解決了。我們吹就吹了?！?p> 他想著，這也太搞笑了，這算是談戀愛嗎？剛開始就結(jié)束了，并且結(jié)束得這么沒理由。他覺得，未來依然充滿了不確定性的誘惑。
“其實我又舍不得。”她喃喃地說。
“嗯？”他感到無比驚奇，說道，“拜托，別這么翻來覆去的，受不了?！?p> “我只是不想這么快，別人說的閑話我受不了?！?p> “其實不用去管別人，你怎么做都會有人說閑話的。”
“我可以不管別人?！彼皖^想了一會，然后猛然抬起頭，問他：“但是你喜歡過我嗎？”
他沒想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考慮了一會，說道：“喜歡是喜歡，但是以前沒有朝這方面想?！?p> 她笑了，說道：“也就是說不可能像你的女朋友那樣一見鐘情?！?p> “有心動但是沒有一見鐘情。我當(dāng)時看到你太小了，再說我也有女朋友了?！?p> “我跟你女朋友差不多大?！?p> “你看上去小多了，我當(dāng)時以為你還沒滿十八歲呢?！?p> “說實話，我當(dāng)時見了你，有些失望。你胡子拉碴的，顯老，我以為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說不定都已經(jīng)有孩子了?！?p> “所以說，我們對彼此的第一印象都不好?！彼脨赖卣f。
“是不太好?！?p> 他的內(nèi)心仿佛比聽到她說“我們分手吧”受到的傷害更大。
“不過，我們第一次見面太特別了，你蹲在白雪覆蓋的房頂上，沖我微笑。我對這個畫面印象太深刻了，時時會想起，想忘掉都不可能?！?p> “那我們是分手還是不分手呢？”
“我也不知道?！?p> 其實，說分手也好，說不分手也好，他覺得，他們已經(jīng)沒法分開了，是命運把他們安排在了一起。每天吃完晚飯，他們就一起到附近的田地里散步，看漫山遍野的金黃的油菜花，不管周圍人異樣的目光，也不管背后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
到了周末，他們散步走得更遠，能走到教導(dǎo)隊去。他們都是在這里進行的軍訓(xùn)，雖然不是同一年。他們開開心心地談?wù)撝娪?xùn)時的趣事。他每次經(jīng)過牽著方萍的手幫她跨過去的小溝，內(nèi)心總是會感慨萬千。
他又收到了于慧芬的信，是大大的一包。他很慶幸劉惠中不在旁邊，要不然不知道會生出什么事端。他打開看，里面有他寫給她的所有的信，整理得整整齊齊的，還有照片。
她在信中寫道：“……這是命運的捉弄嗎？我相信掌紋的預(yù)言，你有兩次戀愛，而我只有一次。我知道你是不會回信的了，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也不想再去追究。你把我們的信和照片都燒掉吧，我不愿意讓別人看到，更不愿意讓未來的嫂子看到，她會笑話我的?！?p> 他看著信，淚流滿面。他一直怕她做出傷害她自己的事情，這封信使他放下心來。他把她以前寄來的信也整理到一起，加上她退回來的信，摞在一起厚厚的，沉甸甸的。他抱著信，加上她的所有照片，還有他送給她的照片（背面都寫了留言），來到一塊空地。他把信和照片分開放在一旁，從信的最上面取出一張，用打火機點燃。他本打算一張一張地?zé)?，但是實在太多了，到后來只好一次取出兩張一起燒，再后來，三張、四張、五張。信燒完后，他開始一張一張地?zé)恼掌?。他本來已?jīng)干了的眼淚又開始嘩嘩地流下來。燒到她的最后一張照片，他無比留戀地注視著她的臉、她的眼睛，心想這就是看到她的最后一眼了。他燒自己的照片的時候，感覺燒掉的是過去的自己。
熊小強到辦公室找他，說有話跟他談。他倆一起來到走廊的盡頭。樂隆內(nèi)心有些忐忑不安。
熊小強從煙盒里掏煙，手指頭哆嗦著，好不容易掏出來一支，捏著過濾嘴遞給他。
樂隆想著，這也太不衛(wèi)生了吧，這難道又是故意的嗎？他說道：“不用了，我抽自己的?！?p> 于是熊小強將煙叼在嘴里。樂隆掏出打火機，給他點上，自己掏出一支煙，也點上。
“劉惠中是個好姑娘。”熊小強說。
“嗯?！?p> “她就是有些幼稚，有些任性，太在乎別人說的?！?p> “是有些。”
“我女朋友早就吹了，我們在上大學(xué)的時候就鬧矛盾。我們坐火車到華陽報到的時候，她到車站去送我，你看到了的，她對我說，那算是最后的告別?！?p> “她不是挺好的嗎？長得不錯，又是本科生?！?p> “是挺好的，但不知道為什么，可能是太熟悉了，反倒沒感覺。我們從小就認(rèn)識。”
“那既然斷了，為什么她又跑到這里來找你？”
“我們雖然沒談戀愛了，但還是很熟悉，還是通信的。我春節(jié)回家，見她已經(jīng)談了對象，但那男的條件不怎么樣，是他們學(xué)校的代課老師，是函授大專畢業(yè)的，個子矮矮的。我替她不值，勸她。她就哭了起來。她來這里之前，說她很快就要結(jié)婚了，想過來看看我，看一眼我生活的環(huán)境。我預(yù)感到她來了會有麻煩，勸她別來，我們這個地方太小太封閉了?？墒撬€是自作主張來了?！?p> “沒想到事情變得很嚴(yán)重?！?p> “其實也沒有那么嚴(yán)重，這只不過是她（劉惠中）提出分手找的理由而已。主要還是我們不合適。她一開始就不是多么愿意。只是按她的條件，地方本科生，卡下來，合適的本身就不多?！?p> “嗯?！?p> “她能喜歡地方生，需要很大的勇氣。大家都說她，說她太幼稚。她承受著很大的壓力。”
“是啊，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p> “我們地方過來的，很吃虧，大學(xué)四年不算軍齡。別的方面也沒有軍校生那么自如，軍容軍紀(jì)、說話辦事，都比不過人家。”
“是啊。”
“她對我有很多要求，要求我像機關(guān)干部那樣，八面玲瓏。我也試過，但是做不到?！?p> “是啊，我們都做不到?！睒仿∠胫幸魂囆苄娤褡兞藗€人似的，說話大大咧咧的，但明顯是裝的，特別不自然，特別令人討厭。
“后來，我們經(jīng)常吵架，我以前的女朋友來，只是一個導(dǎo)火索而已。從那以后，其實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后來去找她，其實是為了向她道歉。其實分開對我來說是一種解脫，我沒有什么不情愿的?！毙苄娬f道。
樂隆沉吟著，不知道說什么好。
熊小強接著說：“我看得出來，她是喜歡你的，只是當(dāng)時你有女朋友，她覺得不可能。”
“我也有很多跟你一樣的在他們看來的缺點?！?p> “是啊。她會對你有所要求的。難道沒有嗎？”
“目前還沒有?！?p> “她也許也吸取了一些教訓(xùn)?？墒侨耸呛茈y改變的?！?p> “你們就是公開得太快了，這樣對你們和我都很不利，大家都在看笑話。我們是一個學(xué)校畢業(yè)分配過來的，又是名牌大學(xué)，大家都嫉恨我們的學(xué)歷，最想看我們的笑話，看我們吵起來，爭起來，甚至打起來?！毙苄娊又f道。
“是啊，你說得有道理。我們地方生和軍校生，技術(shù)干部和行政干部，好像都是對立面。假如她找過機關(guān)的人，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找她的?！?p> “她們一起的女干部，除了她以外，找了的都是找的機關(guān)的。你以后會有苦吃的?！?p> 樂隆有些疑惑，不知道熊小強找他談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對他善意地提醒？似乎不全是。
有一天，錢立鵬過來檢查工作，一副領(lǐng)導(dǎo)的派頭。他一見到樂隆，就對他說：“怎么女朋友說吹就吹了？還跟熊小強搶女朋友，不好不好?！?p> 樂隆的內(nèi)心一股怒火往上冒，但還是忍住了，畢竟是大學(xué)同學(xué)，平時也沒什么瓜葛。他想，錢立鵬只不過是把大家的普遍看法說出來了而已。他只是覺得，不利的消息傳得真遠真快。
“什么叫‘搶’？他們吹了在先的?！彼约憾加X得這種辯解多么蒼白無力。
“那叫‘撿’？”錢立鵬隨口說道。
“你他媽的！攀龍附鳳了，當(dāng)了官了不得了了？”樂隆控制不住地罵了起來，并起身打算離開。
“哎呀，老同學(xué)好久不見開個玩笑嘛，沒想到你這么當(dāng)真。我道歉，以后不說了?！?p> 錢立鵬起身拉他的胳膊，被他甩開了。
“你如果還念及老同學(xué)的面子，以后就不要開這種玩笑?！?p> “好好好?！卞X立鵬笑嘻嘻地說著，順手遞給他一支煙。他有些不情愿地接了。
“說實在的，你以前那個女朋友據(jù)說特別漂亮?！?p> “太遠了，不現(xiàn)實啊?！?p> “有什么不現(xiàn)實的？云干事都快當(dāng)干部科科長了，你找了他小姨子，你們就是連襟了，他到時候沒準(zhǔn)還能幫忙把你調(diào)到華陽市去呢?！?p> “你小子，現(xiàn)在滿嘴跑火車。他怎么可能幫我？再說我也不稀罕?！?p> “怎么不可能？你到了華陽市，一切都好辦了，她可以過來隨便找個工作，等你夠隨軍條件，就可以辦隨軍手續(xù)，在單位分房子，落實工作了。”
“不要再說這些了。你們家方萍怎么樣？”
“你還惦記著呢。她挺好的，已經(jīng)懷孕五個月了。”
“哦。那挺好的?！睒仿≌f道。
正如熊小強所說，劉惠中對他開始有所要求了。有一次，她對他說：“你以后不能再打麻將了?！?p> 他輕描淡寫地說：“現(xiàn)在打得越來越少了?！?p> “少也不行。別人都說你是個賭棍，說我眼光太差。”
“誰說的？”
“別管是誰了，反正我周圍的人都說你不好。”
“你找我之前也是知道的啊。”
“我想了你會改的，你本質(zhì)上是好的，只是被別人帶壞了。”
“熊小強不是沒這些毛?。俊?p> 她怒氣沖沖地看著他。
他立即說道：“我會慢慢改的。”
“慢慢改不行，必須立即斷掉?！?p> “他們來找我，我也不太好拒絕?！?p> “我天天跟著你，看他們怎么辦?！?p> 她真的隨時都跟著他，平時一起吃完晚飯，出去一起散步，散完步回來，要么一起在辦公室，要么一起去她的宿舍，到很晚才回機房。周末，她早早地就到機房去找他，兩人一呆就是一天。有人說他們，正處于“熱戀”狀態(tài)。
這樣的日子過久了，他覺得很無聊，開始懷念起單身的自由生活。然而她對他的“改造”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有一天晚上，在辦公室里，他正在看著英文版的小說。她對他說：“看英語是好的，但是你太沉溺于小說了。還是要學(xué)學(xué)專業(yè)，你有那么好的基礎(chǔ)，不要把專業(yè)丟了。”
“專業(yè)，在試驗中，在設(shè)備改造和項目中都會用到的啊，在實際應(yīng)用中會提高的?！?p> “那樣還不夠。聽說有全國計算機水平考試，你應(yīng)該買些書來學(xué)習(xí)，參加考試?！?p> “這個水平考試我知道，挺難考的，再說是地方的考試，部隊并不一定承認(rèn)的?！?p> “地方的考試才好啊，誰能保證一輩子在部隊啊，大部分人遲早是要轉(zhuǎn)業(yè)的。”
“轉(zhuǎn)業(yè)？我還沒有想過。”
“要早做各方面打算，等到時候就來不及了。我父母今年就轉(zhuǎn)業(yè)了。他們不愿意，但是單位讓他們轉(zhuǎn)，一點回旋的余地都沒有。部隊就是這樣，越往上去，職位就越少，競爭就越大，一旦升不上去，競爭不過人家，就得轉(zhuǎn)業(yè)。我爸是室主任，升不上去了，又不能老是呆在室主任的位子，得給下面的年輕人讓位，所以只有轉(zhuǎn)業(yè)了。像我爸那么大年紀(jì)，轉(zhuǎn)業(yè)到地方上很難安置，好不容易找了個礦務(wù)局的單位，離縣城都還有很遠的距離?！?p> “形勢這么嚴(yán)峻？”
“你以為呢。我爸也是名牌大學(xué)計算機系的，當(dāng)時全村就出了他一個大學(xué)生，很風(fēng)光的，到現(xiàn)在還不就那樣?！?p> 她給他買了一套《計算機水平考試叢書》，督促著他看。他有些不樂意，但是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看著。后來，他竟然看出些樂趣來了，特別是一些需要根據(jù)上面和下面的程序語句來填寫一句程序的題，他動腦筋填出來后，很有些得意。
他努力看書，看《計算機水平考試叢書》。他報考了高級程序員。他覺得看專業(yè)書還是沒有多少樂趣，只有看小說才真正有樂趣。但他又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真正看明白過一本小說，不論是外國的，還是國內(nèi)的。就拿他曾經(jīng)仔仔細細看過的《喧嘩與騷動》來說，現(xiàn)在想來，并不比他匆匆翻過的其它小說有更深的感受。他總是覺得自己是在昏昏沉沉的狀態(tài)中看小說，有時會對某些字句感興趣，但從來沒有把握住一部小說的情境，連情節(jié)也是稀里糊涂的。他看《追憶似水年華》，這種感覺更加明顯。他有時想逼著自己看下去，卻實在難以看下去，看著看著就感覺頭昏腦脹。但過不多久，他又會把書重新拾起來看。他疑惑為什么自己看得稀里糊涂的東西會對自己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他聽譚詠麟的歌，喜歡粵語歌曲更甚于國語歌曲，心想也許是這種似懂非懂才更具有吸引力。
相反地，他在看《高級程序員考試叢書》的時候，對各種概念和算法，心里是明明白白的，而這反倒令他覺得索然無味。他時常懊惱地想，自己長著一顆理科生的頭腦，卻偏偏愛好什么文學(xué)，由此注定自己的一生將一事無成，真是悲哀啊。
“你不僅要準(zhǔn)備計算機水平考試，其它方面也要積極一些，該爭取的就要爭取。”劉惠中在一旁說道。
他有些不快地說道：“好好學(xué)習(xí)可以，表現(xiàn)積極也可以，但有些東西跟別人爭來爭去的就不好了。老子說，‘不爭故莫能與之爭’。”
“什么老子不老子？你不爭取，就不會是你的，吃虧的是你自己。”
“如果自己做得不夠好，你以為靠爭能爭取得來嗎？”
她顯得有些不耐煩起來：“哎呀好煩人。我這兩天不舒服，不想跟你爭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