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靈梔和花簪雪正說起百花宴的妙處,微醺中忽然聽到飛絮扯著嗓門大喊起來,兩個人俱是一驚,慌忙起身去看。
許是窗戶大開的緣故,借著江風(fēng)迅速騰起的濃烈煙火味瞬間撲鼻而來。
來不及細(xì)想,飛絮疾步回身,繞過兩方圓柱,使足了力氣扯下其上懸掛的四張輕羅帷幔,又急急趕回窗前。
此時,火焰已如張開血盆大口的饕餮巨獸直躥而上,勢要將這棟小樓吞噬殆盡才欲作罷。
在屋中快速搜尋一番,收回視線的江靈梔攔了飛絮想要將帷幔綁在窗框上的舉動,娥眉緊蹙,急聲勸阻:“這樣來不及!火勢已猛,還不等下去,連著這錦羅都會被大火吞沒?!?p> 飛絮聞言,愣怔中停了手下動作,輕輕踮起腳尖,只來得及瞥過窗外被火光點亮的江面,腦中迅速閃過一個念頭,便立刻埋首再次行動起來。
她先是將已擰成一股的帷幔一端往自己腰間環(huán)繞著,又騰出一只手來將那另一端遞向江靈梔,連聲催促:“姑娘,咱們綁在一處從這里跳下去,高是高了些,底下到底是江水,我又略通水性,不礙事……”
“不行!這樓底下是鐵盤根基,漫上的江水只有三尺來深,從這里跳下去必死無疑!”
飛絮話音未落,一旁默不作聲的花簪雪忙上前一步,一把拽下她腰間還未固定的帷幔長條,厲聲推翻她的提議。
面上無絲毫驚懼,只一雙看透塵世百態(tài)而盡顯坦然的美眸中略有憤惱并幾許愧然。
飛絮手上動作再次頓住,盯著花簪雪的目光呆滯一瞬,再往窗外探身去瞧,火勢已沒近二樓屋檐。
形式緊迫,再不容遲疑。
江靈梔回身看向緊閉的房門,恨恨咬了咬牙,松開攥緊的雙拳,將眼前兩人的手分別緊緊握了握,那雙如清泉碧潭般澄凈的眸子里盡是視死如歸的堅定。
“我們,沖下去!”
說完這句,她垂了眼簾掃過被花簪雪棄置于地的輕羅帷幔,俯身拾起,又撿了飛絮擱在窗柩前的兩條,快步走至壁掛下那方供桌前,將手中帷幔塞進青巖石打造的微型瀑布景觀下那小小的水灣中,又急忙將浸濕的帷幔分別遞給身后隨上來的兩人。
飛絮與花簪雪會意,反手將潤濕的帷幔綁在腦后,遮擋了唇齒鼻翼。
騰出了手,三人相視,萬分鄭重地點了頭,牽著手往樓下飛奔而去。
在生命遭遇危機面前,仿佛所有的潛能都會被激發(fā),而所有的恐懼又會被無形放大。
一直自認(rèn)為比任何人都能坦然面對死亡的江靈梔此時此刻才意識到自己之前的那些“以為”有多么自欺欺人!在真正的生死關(guān)頭,竟顯得這般可笑可憐!
原來啊,在心底深處,某個從開始就被刻意忽視的小小角落里,已然生根發(fā)芽的是對活著的無限渴望……
才剛下到二樓,烈火吞噬雕梁畫棟的噼啪聲已不絕于耳,濃煙滾滾,肆意彌漫,真?zhèn)€是伸手難見五指。
幸而她三人皆以濕布遮擋了口鼻,尚未將煙氣吸入肺腑。
如此無情的烈火,也徹底激發(fā)了求生的斗志。
飛絮咬咬牙,后背緊貼著靠內(nèi)的墻壁,一手摸墻探路,一手攥緊了江靈梔,腳步飛快繼續(xù)往下飛奔。
忽然,一根裹著火焰的橫欄猛地從頂上掉下,正好砸在樓梯扶手上,擦著江靈梔的胳膊砸落下去。
這一來,江靈梔因為害怕緊張突感體內(nèi)寒氣盡數(shù)涌現(xiàn),登時腳步開始虛浮,四肢也似散去全部力氣,根本無法再前進一步。
跌倒在轉(zhuǎn)角平臺上,眼看著周遭火勢愈加兇猛,江靈梔望著前來攙扶她的兩個人,緊鎖的眉眼露出一抹毅然決然的神色來。
飛絮又哪里注意到自家姑娘此時的變化,只扶著她剛剛站起身緊走了兩步,便覺手中一空,姑娘竟是再次掙脫了她的牽引。
待要回頭去看,那無故脫離的柔荑卻又瞬間落在她并未收回的掌心。
“飛絮,不要回頭!繼續(xù)走!接下來的路,要靠你了!”
裂帛撕錦中,耳邊傳來姑娘略微清晰的聲音。
聽著情緒不是很合時宜。
可正當(dāng)情急之下,飛絮一時難明深意,也只當(dāng)是方才自家姑娘不小心磕絆中打了個趔趄,沒有閑心再細(xì)細(xì)回味她的話,只抓緊了那只手,以更快的速度埋首往樓下出口逃去。
火光中,遺留下一個單薄纖細(xì)的身影,靠著墻壁緩緩滑落……
外門。
終究是上蒼不忍,留了條活路。
雖說兇險異常,衣袂裙角都被烈火撕裂,到底她們還是逃了出來。
打滾滅去身上帶出來的火苗,直到站在安全的地方。飛絮連忙回頭去瞧跟在身后的人,這才發(fā)現(xiàn)她緊緊拉著的竟不是自家姑娘!
覆面的濕巾也不知何時掉落了,已被煙火嗆得涕泗橫流的花簪雪,依舊想說話卻是喑啞著發(fā)不出聲音來,只顫顫巍巍指著身后已經(jīng)完全被大火吞沒的閣樓。
飛絮大驚失色,魔怔了似的四面環(huán)顧呼喊著自家姑娘,不見一絲回應(yīng)。
膽戰(zhàn)心驚的她眼中立時布滿血絲,不由分說就要沖回火場,卻被人攔腰抱住。
根本不管來人是誰,飛絮紅著眼睛,像極了憤怒爆裂的猛獸,掙扎的力氣之大讓史一航鉚足了勁兒才能勉強禁錮住她。
他原本是與其他兩人一道去傾風(fēng)樓的,只是剛坐下沒一陣子,柳清韻便在庶妹陪同下打了簾子進來,借著楊鈞的邀請,半推半就地與他們留在了一處。
史一航本就不怎么待見這位柳姑娘,不喜她作風(fēng)輕浮,又礙于楊鈞的面子不好阻攔,只陪了一杯酒就找借口離開了傾風(fēng)樓,無所事事地一路向西行來,竟誤打誤撞瞧見江邊起火,又趕巧攔了送死的飛絮。
任憑她如何撒潑打滾,撕咬撕扯,他只是不撒手,手背上被飛絮抓出幾條血痕也不吭聲,只默默將手上力道不斷加重,眼睛卻與飛絮一樣,緊緊盯著面前已經(jīng)完全被大火吞沒的臨江仙,神情悲憤而愴然。
“轟隆”一聲巨響,高如摘星云梯的火焰剎那間坍塌而下,猶如一條巨大的焰龍,吃飽饜足之后慵懶地橫臥在冰涼的霧瀾江面。
就在同一時間,飛絮仿佛靈魂被盡數(shù)抽離般毫無征兆地停下了一切反應(yīng),已然空洞的雙眼直勾勾瞪著前方,半晌不動。
史一航瞥過一旁同樣被趕來救火的好心人死命攔下的花簪雪。
她此時正癱倒在地伏首痛哭,也不知是在為自己的臨江仙哀嚎還是為了葬身火海的某個人而悲痛。
然而,這里本該最悲痛欲絕的飛絮卻異常安靜,免不得讓史一航心生不解,更不知該如何勸慰方才妥當(dāng),只慢慢松開了攔抱在飛絮腰間的臂膀,退后兩步,靜靜地凝視著她的背影,一言不發(fā)。
巡防役西城夜衛(wèi)隊眾兵士呵退圍觀的不多百姓,井然有序地進行著滅火的任務(wù)。
許是有江水為盾,大火吞沒了整個臨江仙后,火勢也逐漸減弱下去,并未蔓延波及到其余街舍屋宇。對巡防役兵士來說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可惜的是瞧著那幾個生還之人的樣子,似乎真的有人沒能逃得出來。
見慣了生死離別的兵士自然不會將這些放在心上,可對于飛絮而言,隨著火勢熄滅的還有她一顆崩裂成碎片的心。
“噗!”
一口深紅的鮮血從唇齒間噴涌而出,在地上勾勒出一片妖艷蝕骨的殷然血跡。
一直注意著飛絮的史一航趕忙奔上前去從后面扶穩(wěn)了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飛絮……姑娘?”
自那日被她嬌言笑語調(diào)戲之后,不可否認(rèn),他一直存著再見的心思,可萬萬沒想到卻是在這般難以言說的境況下。
又想著今日在市集上所見,念起江靈梔一張惹人憐憫的容顏。
史一航,一個從未體驗過人家疾苦的貴胄子弟,一個從沒努力上進只顧游手好閑的紈绔公子,竟是頭一次對“命運”這兩個字生了憤慨。
將因為極悲極痛而暈死過去的飛絮打橫抱起,緩步走至不遠(yuǎn)處一棵楊樹前,又輕輕將懷中人放于地上,輕柔地扶了她的頭倚靠在樹干上。
史一航半跪于地,也不避諱周遭人向他投過來探究的目光,只愣愣盯著飛絮禁閉的眉眼,抬手捻起衣袖替她擦干嘴角血漬,好看的眉眼蹙得更緊,忽感鼻頭酸澀難擋,數(shù)不盡的困惑悵惘襲入腦海。
好端端的一個人,在外安然度過恍若被詛咒的十五歲,誰曾想初回京都尚不足半月,竟會這般凄然葬于煙火之下?
命運,何其刁鉆難測?
生命,又何止何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