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七月中旬,正可謂秋高氣爽,攘攘長街上十里紅妝鋪滿,金箔遍灑,羨煞了不少閨閣少女,也嫉紅了幾許年輕少婦的雙眼。
微風(fēng)過,淡爽怡然的空氣里彌漫著喜慶的煙火氣,伴著若有似無的蘭花香。
沿街茶樓上,靠左端敞開的兩扇窗戶前,四五個錦裳玉環(huán)的少女半伏在窗柩上,或以團(tuán)扇遮面或以紗絹掩唇,嘻嘻笑著手指那底下四駕并驅(qū)瑯佩叮當(dāng)?shù)募t簾香車寶馬嘖嘖稱贊。
“古人謂‘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至’,如今我才是真真信了?!?p> “對啊對啊,沈家姐姐年前遭逢那場劫難,誰能想到如今卻這般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了錢侯為妻。誰不說是善有善報?”
“……”
婚車緩緩駛過,稚氣猶在的少女們不知矜持為何物地連連說著艷羨的話語,卻并未叫聽者生出聒噪之感,反覺其純真可愛。
忽地,隔窗響起一聲不屑的輕咳,聲音不大,卻正正好借了一縷涼風(fēng)送進(jìn)了窗,堪堪攪擾了這群少女的歡聲笑語。
“哼!不過就是陛下憐恤沈尚書只她一女,許了個侯爺夫人的名頭給她而已,有什么好招搖過市的?”
少女之中,一個束了高馬尾,只著一身水綠單裳短膝勁裝的圓臉少女站直了身子,雙臂輕挽倚靠在鄰近的窗框上,眉峰輕蹙,純真又似有凌厲的眸子淡淡向聲音來處掃了一眼,潤朗的聲音還摻雜著稚嫩,卻已有了不可容人忽視的氣勢。
“這長街十里紅妝皆是威遠(yuǎn)侯府的手筆,若說招搖也該是錢侯的事,與沈家姑娘本身何干?況且,在人家大喜的日子你躲在這里說些不過腦子的風(fēng)涼話,難不成是酸得牙疼?”
隔間,獨(dú)自站立在窗前的粉裙女子似是沒有料到自己一時不忍脫口而出的奚落竟會聽者有心。她先是微微愣了一下,暗自思忖之后向后撤開兩三步的距離,確定自己的身形不會被發(fā)現(xiàn)后才再度譏誚地冷笑了兩聲:
“莫說這龍陽城,放眼整個殷周,誰人不知威遠(yuǎn)侯錢若涵的浪子之名?即便妖嬈嫵媚如花簪雪那般的絕色也都難鎖住他的心,更何況一個容顏有損的沈知鴛?這陣仗再大又如何?到頭來還不就是讓她獨(dú)守著一個虛名恍恍度日?難道不叫人可憐可悲?”
“你知道什么?沈家姑娘溫和可親善以待人,正所謂相由心生,她必然會讓自己的夫君看到比外貌更重要的東西,那個時候,不由得錢侯爺他不收心!”
勁裝少女身旁緊挨著的一個雙髻小丫頭,憤憤地探出大半個身子,一副理論不過就要越窗揍人的架勢讓勁裝少女無奈扶了額,同時還不得不騰出手來拎著那小丫頭的腰封以防她不慎高空墜落。
“收心?呵!就憑沈知鴛那個木頭?”
粉裙女子絲毫沒有覺得自己大庭廣眾之下與一個年幼的黃毛丫頭爭執(zhí)有何不妥,她狀似不經(jīng)意地向身后某個角落瞟了一眼,不見那里有什么動靜,她便更少了顧忌,言語之間也是逐漸放肆,連帶著將錢若涵也一并貶低了進(jìn)去,輕蔑地笑道,
“她能有什么本事讓眼高于頂?shù)募w绔浪子回頭?他們二人,一個美色盡失,一個偏偏沉迷美色。說白了,不過就是一出給人看笑話的鬧劇罷了,有何可稱羨的?”
“你……”
雙髻小丫頭被對方一番話氣得紅了臉,秀眉倒蹙,張牙舞爪的就要躍出窗去與對方當(dāng)面理論,卻被那勁裝少女一把提住了后衣領(lǐng)拽了回去。
“媛媛,我不是告誡過你,人與狗是不能理論的?怎么這么快就忘了?”
勁裝少女唇邊漾著一抹狐貍般的狡黠,眼中透著些微冷冽以及……一股令人望而生寒的傲氣。
宇文媛雙眼盛滿了仰慕,忙不迭地連連點(diǎn)頭應(yīng)是。
那邊廂,粉裙女子剛要開口反駁,似又被什么人低聲喝止,只聽她唇齒不清地嘟囔了兩句便再沒了聲響。
耳目極佳的勁裝少女聽著隔壁的動靜,眼眸輕瞇著收好之前從腰間解下的精致短刃,舉步就要離開。
宇文媛見狀趕忙小跑過去,張開雙臂攔在她眼前,嬌嗔的語氣讓她本就年幼的面龐更加流光溢彩:“元姐姐,你要去哪里?我也一起!”
“你給我好好待在這兒,別惹事!”元儀反手拍了拍左臂上的錦團(tuán)刺繡,涼薄的唇邊依舊是那抹仿佛與生俱來的狐黠,“小爺我倒要去瞧個清楚,究竟是什么天仙口出狂言,辱你沈家小姨?”
“可是……”
鞭炮聲鳴,將宇文媛的聲音徹底淹沒在愈加熱鬧的喜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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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微醺,頂著如洪流溺頂般的窒息感,終于順利行完了正禮,沈知鴛依然只留了銀屏一人在新房里伺候。
貼了紅雙喜的紫檀木鴛鴦銅鏡前,除去面紗,沈知鳶因著毒瘡而未施粉黛的面頰在龍鳳喜燭的映襯下尤其駭然。白皙若雪的指尖輕觸過右頰,全然沒有了最初難忍的刺痛感,不知是她自己生了麻木還是那毒瘡已經(jīng)融進(jìn)了體內(nèi)。
“姑娘當(dāng)真要如此?”
銀屏雖然依言將房門從內(nèi)落了鎖,卻還是無法認(rèn)同自家姑娘的決定,一面向沈知鴛靠近,一面頻頻回頭瞧向處處透著沉重的門鎖,試探著開口企圖改變姑娘的心思。
“姑爺方才揭紅蓋頭的時候,奴婢瞧著他是打心眼里認(rèn)同了姑娘的,姑娘何不坦然些與姑爺相處看看?如今你們已是夫妻,應(yīng)是榮辱與共的,您又何苦無端猜忌姑爺?shù)臑槿?,平添您的煩擾不說,也讓姑爺難堪?”
沈知鴛聞言,苦笑著垂了眉眼,唇畔微微輕顫卻終是無言。
窗外,有風(fēng)更吹星云霧散,似攜著無盡悵惘于彌彌夜色中尋不到一個方向。
屋外,一只舉起的手在銀屏聲音傳來的同時生生頓在那里,等到沈知鴛聲聲嘆息劃破靜謐接連而來,他輕落在門扣上的手終是無聲滑落衣側(cè)。
清冷月光下,大紅衣袂猶如精靈伴著幽幽曇花香輕舞飛揚(yáng),月色將他的身影拉得頎長,與庭院搖曳花影融為一體。
事到如今,錢若涵心中雖還有著許多不愿不悅,可到底他是明白‘罪不及無辜’這個道理的。
是以,對于同樣被迫嫁他為妻的沈知鴛,他沒有半分怨恨,反而不知為何生出了莫名憐惜。只這份憐惜,卻無關(guān)風(fēng)月,只及同病相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