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版圖
不知道是什么樣的情感,自從接到余雅楠電話,牧羊的心就一直懸著,沒有一刻放松。他恨不得立刻回到H城,可是這時間啊,此刻過得如此之慢。也正是在這樣的時候,回憶潮水般涌來……
“嘿!”正趴著準備睡覺的牧羊突然給人拍了一下,他從渾渾噩噩的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轉(zhuǎn)身看著拍他的女孩?!澳愫?,我叫李一凡?!?p> 牧羊突然感覺大腦沒信號了,他沒有做任何動作,她已經(jīng)微笑著對他伸出手了,兩個酒窩很迷人。他就這么面對著李一凡,眼神空洞,隨即感覺自己的手被人拉起來,他的眼睛又重新獲得了視力般的,看著李一凡的左手拉起自己的右手和她的右手握在了一起。然后,他的“腦碼數(shù)”似乎有點跟不上了。
“你可以不用介紹自己,我知道你叫牧羊。”李一凡松開他的手,“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朋友了!”
牧羊一臉錯愕,同時又覺得很有意思,在他的世界里還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的女生。
“我叫牧羊?!彼鼗晁频拈_口道,隨即伸出手,伸到半空又想起來李一凡剛才已經(jīng)和他握過手了。不過想想她之前特別的握手,牧羊揚起一個笑容,“不用我親自動手吧?”
……
兩個多小時后,他終于站在了B市的土地上。牧羊沒耐心排隊等出租,趕緊攔了一輛黑車往H城趕。一路上他不停地催司機快點快點,司機本來有些不高興,可是當(dāng)他說出原因后,司機二話不說猛踩油門,拉著他直接上高速。70多公里路程,花了差不半個多小時,下車的時候,牧羊把兜里僅剩的300塊塞給他然后頭也不回的跑進醫(yī)院。
“535,535……”問到了李一凡的病房號,牧羊一刻不停地念叨著往住院部跑,多一刻他也等不了,“535,一凡……”
……
“我說了你不用在這里陪著我,有事你就去忙?!崩钜环部恐眍^坐在病床上,盯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是我老公嘛,我當(dāng)然要留下來照顧你。再說叔叔阿姨都被你趕出去了,我不陪你誰陪你?”余雅楠坐在房間里的另一張病床上,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她并不是學(xué)醫(yī)的,對李一凡的病她束手無策,可是她能陪著她,這是她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別跟我提他們!”李一凡對自己的父母倒是很不耐煩,連提也不準別人提。
“他們也是為了你好,難道……”
“我說了不要提,再提你也出去?!崩钜环仓钢》块T口說道。
“好,我不提,我不提行了吧?!庇嘌砰坏眠w就她,兩人無話小半晌,她突然問道,“你想見他嗎?”
“我才……”
李一凡話沒說完,只聽得門鎖“咔”地一聲響,“一凡!”熟悉的聲音,還有,那張她朝思暮想的面孔,雖然有點氣喘。這一切都如此真實,點滴還剩大半瓶,消毒水的味道很嗆人;同時這又讓人懷疑是一個夢,否則他如何又會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呢!李一凡坐在床上,看著眼前的人,大腦有點短路,淚水卻已濕了眼睛。
盡管喘著粗氣,牧羊還是站直了身體。他本想一直跑到李一凡身邊,可是看著床上坐著的那道身影,他突然邁不動步子,眼淚開始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盡管她穿著寬松的病號服,牧羊還是感覺到她瘦了,瘦得弱不禁風(fēng)。
“我先出去一下?!庇嘌砰t著眼說。她繞過牧羊,輕輕帶上房門。
“你回來了!”李一凡扶著床站起來。
“我回來了!”他大步走過去,把李一凡擁進懷里,眼淚滴落在她的肩膀上。
“我好想你,”李一凡的眼淚終于決堤,“我好想你。”她把臉貼在牧羊胸前,雙手環(huán)上牧羊的背,緊緊地抓著。她再也不想放手,因為她再也經(jīng)不起失去。曾幾何時,她威脅余雅楠不能把她的病情告訴牧羊,她害怕見到他?,F(xiàn)在見到了,才知道自己當(dāng)初有多蠢。
牧羊抱住她,緊緊的,一言不發(fā)。
良久,李一凡開口問道:“是不是雅楠給你打電話了?”
牧羊抹了抹淚花,雙手扶著李一凡的肩膀,待她在床上坐定后,他問道:“要是雅楠不告訴我,你還想瞞我多久?”
“人生中沒有什么是不可或缺的?!崩钜环驳椭^說道。
“沒有你,我的人生就是缺了一部分的?!蹦裂蛘J真說道。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片世界,父母,兄弟姐妹,愛人,朋友,各自是一片版圖。他如今確乎覺得,李一凡占據(jù)了最大的一塊。
“你還有家人,還有朋友,缺一點點也算不了什么?!?p> “要是得……要是是我呢?”
李一凡沉默不語。
“接受治療吧!”
“你了解我的病情嗎?”
“我……”牧羊一時無語,對的,自己還不了解她的病情,余雅楠還沒來得及細說電話就摔死機了。后來的匆匆行程,牧羊忙著訂機票,忙著趕回來,整個人都慌了神,“不管怎樣都應(yīng)該接受治療,總歸還有希望?!?p> “沒用的,發(fā)現(xiàn)的時候就已經(jīng)晚了,這兩年算是撿來的?!?p> 在來的路上,牧羊已經(jīng)做了最壞的打算,可是現(xiàn)在聽李一凡親口說出來,他依然不知所措,大腦“嗡”的一聲,四周忽地褪去了色彩,大腦似乎還在運轉(zhuǎn),又好像已經(jīng)停了。
“要不,那……”許多雜亂的想法在他腦海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股無力感油然而生,他只好先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咱們?nèi)市,那里的醫(yī)療條件……”
“沒用的,”李一凡提高嗓音說,“已經(jīng)沒用了。我知道這很難接受,記得當(dāng)初有一段時間我消失了嗎?你找我我也沒理你!”
牧羊沒有答話,她接著說:“就是那時候,是一個壞消息,肝癌,可是還有一個更壞的消息,醫(yī)生說接受治療的話還有一年??墒悄憧?,醫(yī)學(xué)對我沒用,不然我這兩年算什么。”
她露出一個俏皮的笑容,蒼白的臉頰上兩個梨渦依稀可見,還有她的小虎牙,她知道牧羊最喜歡她這樣笑:“我一直在爭斗,我也想過去更好的醫(yī)院治療。但是我最終沒有去,這兩年,支撐我走過來的不是醫(yī)學(xué),醫(yī)學(xué)早就給我判了死刑,是你讓我活了下來。”
牧羊感覺到心里一陣痛,從未有過的痛,他并沒有給過李一凡什么,甚至連喜歡她也不自知。眼淚再一次滑落,滴在襯衫上,留下兩條斷斷續(xù)續(xù)的痕跡。
“我很難過一件事?!彼又f,“我不理你之后,你也有一陣子不理我,后來你好像喜歡上了鐘若若。那時候我真恨不得把什么都告訴你,可是我不敢,我不能這樣把你留在身邊,我給不了你什么。我想是該有個人陪著你,可是我不熟悉鐘若若,雅楠是我的好姐妹,所以我給你們創(chuàng)造機會獨處??上Р恢朗遣皇悄銈儧]有緣分,你和別人好了又分,還是沒有喜歡她。去跆拳道館回來我才知道,這件事我做錯了,要是她沒有打上我的標簽,你喜歡她的可能性應(yīng)該要大得多。”
“不?!蹦裂蜃诶钜环才赃?,摟著她顫抖的肩膀說,“要是沒有你,我和她只是同學(xué)。你叫我和她坐在廣場上等你,那我就坐;你叫我送她回家,那我就送。我和她的這些交集都是因為你,你叫我做的事情我就做,我喜歡的人是你,只是一直竟然沒有勇氣說出口,生怕被你拒絕。”
“我不怨你!”李一凡靠著他的肩膀,雙手環(huán)著他的腰,臉上的表情滿足而又不甘。
又是“咔”的一聲響,進來兩個老人。理智告訴牧羊這是李一凡的父母,但眼睛欺騙了他,相較兩年前,他們遠不止老了十歲。
牧羊拍拍李一凡的肩膀,站起來打招呼:“叔叔阿姨好。”
二老點點頭沒說話,他們?nèi)缃褚褯]有更多的精力去關(guān)注除自己女兒之外的其他人了。
李一凡她抓著牧羊的手說:“你先出去會兒,我有話要跟我爸媽說。”
“嗯!”牧羊點頭,揉了揉她的手,輕輕沖二老哈了一下腰,出了病房。余雅楠正站在門邊,牧羊拉著他走開,皺著眉頭問道:“她住院幾天了?”
“確切時間我也不是太清楚,前天她自己打電話給我的?!?p> “那你為什么這么晚才告訴我?”牧羊不假思索地說,然而隨即他就想到,這不能怪余雅楠,他了解李一凡。
“她不讓我說,我提過好幾次,她說要是我告訴你她以后就不見我了?!?p> “對不起,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去年國慶?!庇嘌砰o了一個簡單的答案,但是她想說的遠不止這些,“高中畢業(yè)以后,你趕去SJ市上大學(xué),她的身體就在那時候突然垮了。聽阿姨說她和叔叔陪她去過G市第一醫(yī)院,醫(yī)生建議她接受治療,盡量延長生命??墒撬粯芬?,還和叔叔阿姨鬧翻了,在那邊沒待幾天就悄悄一個人回來了。后來到了假期,你從外面回來,她不顧家里反對要去見你,和你去快餐店,在大街上閑逛……說起來,她這些年,好像都是為你過的。”
牧羊沒有接話,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李一凡的了解太少,余雅楠也保持沉默。走廊上,護士來來往往,推著一車車藥進入某些病房。新來的病人很多,探病的不在少數(shù),探完病離開的也有。一些人如釋重負,一些人寒心銷志,然而又不乏事不關(guān)己的面孔。
牧羊偶爾認為醫(yī)院是一個悲傷大于歡喜的地方,偶爾又認為兩者是相等的,產(chǎn)房與太平間之間,就像一座天平,人生雖有百態(tài),或喜或悲,或愛或惡,到了極致也不過平衡在各自一方。這一次,他被擺在了悲傷的一頭。
不知道過了多久,病房的門再次打開,二老從病房里出來,步履沉重。牧羊和余雅楠趕緊迎上去。
“小兄弟,”李爸爸一把抓住牧羊的手,像是攥著救命稻草一般,開口懇求道,“你替我勸勸她,我們沒有辦法了,誰的話她都不聽,你幫幫我們。”
“叔叔您別激動,我會盡力的?!蹦裂蜈s緊答應(yīng),他真怕稍微慢一點二老會做出別的舉動來。
“好好好,”李爸爸忙不迭地回答,“我就拜托你了。”
牧羊沒有答話,認真點了點頭,轉(zhuǎn)身進了病房。還來不及關(guān)上房門,一曲熟悉的旋律傳進他的耳中,只是一時間怎么也想不起歌名,李一凡的事情已經(jīng)占據(jù)了他全部的精力,“心情不錯,聽什么歌呢?”
“我唱給你聽吧?”不待牧羊點頭,她把歌曲調(diào)到開頭,低著頭跟著旋律開始哼唱起歌來,“只要為你活一天,這是我心愿,別再讓我心傷感……”
牧羊恍然,不過并不是為知曉了歌曲,為的是李一凡的用意。他猶豫了,進門之前他答應(yīng)了李父要勸李一凡接受治療,可現(xiàn)在看來,李一凡反而可能勸服自己。
牧羊坐在李一凡身邊,摟著她的肩膀,一言不發(fā)。他試圖說服自己冷靜下來,可是感情總是一絲絲從心里漏出來,左右著他的決定。越是努力去克制,受感情的影響反而越深。
“你知道我來干嘛。”有些話牧羊還是要說,不能完全說服自己并不是太大的問題,說服李一凡才是目的。
“你來替他們當(dāng)說客?”李一凡坐直身體,冷著臉盯住牧羊。
“我來替自己當(dāng)說客。我們相處的時間太少了,我舍不得,所以只要能讓我多陪陪你,哪怕一天,我也要抓住這樣的機會。我不想放棄,我還有好多事沒有跟你說,我還沒帶你去看我長大的地方,我還沒有把你娶回家。我不想放棄,你也不可以放棄,以后要是沒有你,我要怎么過?”
“你真不適合當(dāng)說客?!崩钜环驳椭^咬著嘴唇說。
“我的確不適合,總是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可我說的都是心里話。我希望你能陪著我一起看日出,一起看日落。每天早上我做好早餐就去叫你起床;中午我下班了就買菜回來,你開門給我一個擁抱;下午我們出去逛街,去公園也行,去鄉(xiāng)下也好,等天黑了吃了飯坐車回來;晚上我陪你一起看電視,你睡著在我的肩頭。等終于到了周末,我要騎自行車載著你去郊外踏青,帶上你的畫板,我們坐在小山坡上,你用畫筆描繪鄉(xiāng)村風(fēng)情。風(fēng)吹過來,帶著些許稻香,山坡下的田里翻滾著稻浪。可能有幾只野鶴飛過來,它們并不怕田里的稻草人,要去捉養(yǎng)肥了的魚。這時候辛勤的農(nóng)民出現(xiàn)了,他們親自去趕野鶴,還罵它們是小偷。我們也會遇到別的踏青的人,他們向我們問好,我們也向他們問好。天黑了不愿回家,我們就在山上露營,第二天早上日出之前,我看著熟睡中的你,舍不得叫醒,為此你要埋怨我。但好在你醒的時候露水未散,樹葉和小草尖上,一粒粒晶瑩的露珠閃射著耀眼的陽光。這種簡單的小日子,我們就這么一周一周地過,好好過一輩子?!?p> 牧羊從憧憬中回過神來,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淚流滿面。李一凡也泣不成聲,她撲進牧羊懷里,哭成了淚人兒。不是為了牧羊描述的生活,而是為了那樣的生活里的牧羊,更為了不能那樣生活的自己。如果真的可以,她愿意拋棄一切。牧羊抱著她,久久沒再說話。
“你這個騙子!”李一凡終于收住哭聲,“你的自行車上載了我,哪里還放得下帳篷?”
“呃!我——我……”一連吐出幾個我字,牧羊還是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我允許你騙我?!崩钜环猜冻鲆粋€狡黠的笑容。
“你答應(yīng)了?”
“我想和你過那樣的生活,可是我做不到,一輩子太久了。”李一凡一臉輕松,似乎把一切都看開了一樣,“最后的時間,我不想在病床上躺著度過,你也不想看到一個神志不清的我吧?你包容了我那么久,就讓我再霸道一回。”
“可是……”可是什么呢?牧羊還能怎么反駁,李一凡說的沒錯,與其神志不清地茍延殘喘,不如轟轟烈烈地活,轟轟烈烈地死。生如夏花,死如秋葉,在乎的是擁有過什么。
“你出去幫我叫我爸媽進來,我親自跟他們說?!?p> “嗯?!蹦裂蛭橇艘幌滤念~頭,起身出了病房,對二老鞠了一躬,“對不起,叔叔阿姨,我說不動她,她要親自和你們說?!?p> 二老的表情略顯失望,他們把希望寄托在了牧羊身上,可是如今這希望破滅了。當(dāng)然他們不會為此埋怨牧羊,他們是李一凡的生身父母,他們尚且做不到的事,何況別人呢?再者李一凡叫他們進去,也就是說還有希望。
等二老進了病房,余雅楠才又湊過來問:“她是不是放棄治療了?”
“是?!?p> “你怎么不多勸勸她?”
“沒有辦法再勸,也不用再勸。她已經(jīng)做了決定,接下來我只要陪著她就好。”
“她怎么勸說你的?”
“她說她不想神志不清地躺在病床上?!?p> “就這么一句話就把你勸服了?神志不清怎么了,你要是不愿意,我可以照顧她?!?p> “我——我不能強迫她?!?p> 李一凡出院后,牧羊就帶著她去了鄉(xiāng)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