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遷一腳高一腳低出了西旱寨,抬頭四望,猶覺頭暈目眩,渾身無力,低頭看才發(fā)現(xiàn)一身衣衫已經(jīng)濕透。他索性席地而坐,心中盤算起來。林沖和馮駿不過是想要挾宋江放了劉唐,并非要深究此案,否則不會如此輕易放自己回去??勺约罕I藥之事已經(jīng)難以隱瞞,若是宋江不愿受林沖挾制,舍車保帥,自己恐怕難逃一死。想到這里,又是一陣冷汗。
“趕緊逃離梁山?!睍r遷腦子閃過這一念頭,轉念一想,哪里能夠?就是要逃離梁山,也得宋江首肯。他畢竟是個見過風浪的人,而且一向有勇有謀,忖量多時,終于拿定主意,便做了決斷。
他先去第二坡右房去找戴宗,卻被戴宗的手下告知還沒回山。時遷和戴宗同時下山,分頭去辦差,時遷去了汴京,戴宗另去他處,居然至今未回。
時遷略一猶豫,便直奔東房。到了東房,門口守值的嘍啰告訴他宋江正在書房與幾個頭領商議大事,吳用不在房內。時遷不敢貿然驚動宋江,便出去尋找吳用。一路打聽,到了山頂?shù)耐ぷ?,便望見吳用獨自一人坐在亭子的石凳上,一身灰袍,面色沉靜,不知在思忖什么。
時遷見左右只有來回巡視的嘍啰,便跑上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叫道:“軍師救我。”
吳用正沉思,忽見時遷在面前跪下,吃了一驚,道:“怎么了?你何時回山的?”說罷把他扶了起來,讓他也坐在石凳上。
時遷便把適才西旱寨發(fā)生的事跟吳用一一細說了一遍。吳用一向鎮(zhèn)定,此時也面有驚惶之色,問道:“他們沒問你是否受人指使?”
時遷搖頭道:“沒問。”
“你對我休要有所隱瞞,否則我也救不了你。”
時遷又跪倒在地,道:“我時遷不敢有絲毫隱瞞。”
吳用又扶他起來,問道:“你如何看這件事?”
時遷不再坐下,他早有準備,道:“林沖志在救劉唐,并不想把事搞大,否則便不會輕易放我離開。他審訊我,只是要敲山震虎。因此,林沖才會說放出劉唐,相安無事?!彼悼磪怯媚樕灰妳怯妹嫔呀?jīng)變得沉靜,便又說道:“如果不放劉唐,也有別的辦法。他們所依仗的就是藥鋪的那個伙計——”說到這里,時遷又囁囁嚅嚅起來。
吳用看了看他,輕笑道:“你說的很好,只是該如何做呢?”
時遷見吳用終于有了贊許之色,便鼓足勇氣道:“我今晚潛入西旱寨,殺了那伙計,他們便沒有什么可依仗的了?!?p> 吳用笑著搖頭道:“不好,不好。你去西旱寨刺殺毫無把握,只是自投羅網(wǎng)。”
時遷卻松了一口氣,道:“是,是?!?p> 吳用沉思了片刻,又問道:“你這次去汴京,可打探到老種經(jīng)略相公什么消息?”
時遷道:“我到汴京后,平時就在樊樓閑逛,倒也打探了不少事。聽說皇上有旨讓老種經(jīng)略相公去打黨項人,老種經(jīng)略相公上奏說時機未穩(wěn),不宜出兵。朝中大臣紛紛上折斥責老種經(jīng)略相公,有的說他擁兵自重,坐吃空餉,有的說他老邁昏聵,畏敵如虎。聽那些當官的私下議論,老種經(jīng)略相公這次怕是在劫難逃了?!?p> “那皇上可有什么旨意?”
“說是皇上把這些奏折留、留——”
吳用接口道:“留中不發(fā)?!?p> “對、對,就是留中不發(fā)。我還聽說童貫前些日子出京去巡視邊關,不知與老種經(jīng)略相公有沒有干系?!?p> 吳用點了點頭,沉思了多時,從懷中掏出印章,道:“今日我就救你這條命。你且去裴宣那里,就說我安排你到東旱寨關勝那里待命。你到時就聽命于關勝左右,千萬不要離開?!?p> 東旱寨的主將大刀關勝,在梁山排名猶在林沖之上,為人有勇有謀,時遷躲在東旱寨,林沖也無可奈何。
“是。”時遷雙手恭恭敬敬接過印章,“軍師便是我時遷的重生父母,從今往后我全聽軍師吩咐。”他一抬頭見吳用目如寒刃,忙低下頭,卻聽見吳用一字一頓地說道:“今日之事,休要有一字外泄?!?p> 時遷又一次跪倒在地,指天發(fā)誓道:“時遷若說出半個字,天打雷劈,必遭橫死。”
吳用這次卻沒有再扶起他,甚至連看都沒有再看,施施然起身而去,只留下時遷跪在地上,已經(jīng)汗流浹背。
吳用并沒有回東房找宋江,而是先到第二坡的左房找裴宣聊了幾句,見時遷也進來了,才慢悠悠地轉回了東房。進了正堂,見空無一人,問門口的嘍啰才知道宋江和幾個頭領還在書房議事。
原來上次馮駿血染忠義堂后,吳用彈壓不住,此事在梁山兄弟中也多有非議,這使得吳用威望大不如以前,宋江接連幾日都不單獨找他議事。吳用知道宋江此刻正舉棋不定,故意在眾人面前冷落他。吳用心中雖有秋扇見捐之意,卻也不動聲色,只是靜待時機。
他在正堂踱步想了片刻,便獨坐的一角的圓凳上看書。過了多時,才見宋江從書房出來,把小旋風柴進、撲天雕李應、神機軍師朱武等五六個人送走。宋江回到正堂,見吳用獨自一人坐在那里看書,好不落寞,心中不忍,搭訕道:“軍師又在用功,讀什么書?”
“《孫子兵法》?!?p> 宋江笑道:“軍師人稱智多星,一部《孫子兵法》,早就爛熟于胸了?!?p> 吳用放下書道:“不然,常讀常新。剛才讀到軍形一篇,就深有感悟。”
“哦,有何感悟?”
“孫子說,善戰(zhàn)者之勝也,無智名,無勇功。為何如此說?”吳用頓了頓,拿起杯子喝了口茶,“善戰(zhàn)者,立于不敗之地,而不失敵之敗也。是故勝兵先勝而后求戰(zhàn),敗兵先戰(zhàn)而后求勝。這真是晨鐘之音,發(fā)人深省。精通謀略之人,能料敵先機,未雨綢繆,禍患弭于無形之中,功業(yè)成于談笑之間,大謀略不為常人所見,因此無智名,無勇功。我的綽號帶個智字,便落入下乘,想想這些年干的不過是臨渴掘井,江心補漏的勾當,如此下去,真是誤人誤己。”
宋江從未見吳用如此迂腐,一開始心中還暗暗好笑。但兩人畢竟相交多年,聽完便知道他必是另有文章,便笑道:“耳聰者聞弦歌而知雅意,可惜愚兄不才,猜不出軍師胸中丘壑?!?p> 吳用道:“哪有什么丘壑,不過是拆東墻補西墻罷了。”
“軍師何必過謙。來,我們到書房品茶談文?!?p> 兩人進了書房,兩個打雜的嘍啰正在收拾,宋江伸手請吳用坐下,又對嘍啰輕聲道:“你們先出去吧?!?p> 嘍啰們一退出,不待宋江開口,吳用便道:“哥哥,時遷回來了。他跑來告訴我,上山時林沖和馮駿把他扣留審訊了一番?!?p> 宋江吃了一驚,道:“他們憑什么這么干?”
吳用道:“他們懷疑時遷偷聽了曾頭市的誘敵之計,還有偷毒藥、偷史文恭的箭?!?p> “無稽之談,林沖居然這么大膽子?!?p> “他們手上有一個人——當時時遷偷藥那個藥鋪的伙計?!?p> 宋江一怔,道:“那個伙計知道什么?”
吳用道:“那個伙計認出了時遷,就是他們藥鋪被盜那天,時遷去藥鋪打探過射罔膏?!?p> 宋江不覺吸了一口涼氣,問道:“時遷說什么了?”
吳用道:“時遷當然什么也不承認?!?p> 宋江疑惑道:“那他們就如此輕易把時遷放了?”
吳用道:“林沖讓時遷帶回八個字——放出劉唐,相安無事?!?p> 宋江如受羞辱,勃然作色道:“這個林沖膽敢如此,休想?!?p> “哥哥有何計策?”
宋江道:“時遷呢?”
吳用一聽便知宋江的意思,道:“我已經(jīng)讓他到東旱寨去了?!?p> 宋江已經(jīng)冷靜下來,道:“我何曾想過要害劉唐,只是關押他幾天殺殺他的性子。劉唐可以放,不過這個時遷不能留了。”
吳用搖頭道:“不可?!?p> 宋江看出吳用似乎胸有成竹,道:“軍師有何妙計?”
吳用道:“劉唐不能就這么放了,如此在眾兄弟面前倒成了我們理虧。英雄豈可受制于人,今后哥哥在山寨威望何在,法令何行?時遷不必殺,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殺時遷是揚湯止沸而已,殺掉那個藥鋪的伙計才是釜底抽薪。”
宋江道:“林沖不是無謀之人,西旱寨那么大,找到那個伙計的藏身之處都難?!?p> “此事我已經(jīng)謀劃好?!?p> “已謀劃好?”
“正是?!?p> 宋江大喜道:“山寨之中,唯有軍師能與我共謀大事?!?p> 吳用也笑道:“哥哥過獎了,我是馬齒徒增,不堪驅馳了?!?p> 宋江擺手笑道:“老馬識途,況且軍師還沒我年長呢?!?p> 兩人一齊哈哈大笑,待笑聲稍歇,吳用道:“此計只在一人身上?!?p> 宋江道:“讀左傳可以佐酒,聽妙計須配香茶。來,我來沏茶。”說罷,出門吩咐打雜的嘍啰去煮水。
自攻打大名府后,柴進帶著人把大名府留守梁中書茶室的器具全都搬到宋江的書房,茶籠、砧椎、茶鈴、茶碾、茶羅、茶匙、湯瓶、茶盞,一應俱全。柴進時常與宋江切磋茶藝,宋江大受裨益,茶藝日有長進。
不多時,一室之中茶香飄起,沁人心脾。
審訊時遷之后,林沖與馮駿都嚴陣以待,不料放出去的時遷如泥牛入海,無聲無息。到了第三天,林沖正在西旱寨巡查,一名嘍羅跑過來報:“柴大官人請林頭領商議事情。”林沖點了點頭,對左右的親隨吩咐了幾句,便獨自直奔柴進處。
柴進是前朝周世宗柴榮的嫡親子孫,宋太祖趙匡胤陳橋驛黃袍加身奪了柴家的江山,深感愧對死去的周世宗,便賜給柴家丹書鐵劵,若犯事有免罪之權。柴進有丹書鐵劵護家,又頗多糧田店鋪,做事無所顧忌,一向仗義疏財,結交天下英豪,江湖人稱小旋風。
當年林沖被發(fā)配滄州,虧有柴進照顧,林沖殺了高俅派去暗害他的人后,也是柴進舉薦才逃上梁山。宋江殺了外室閻婆惜后,也一度逃到柴進家中避難,頗得柴進庇護。以后柴進被高唐知府高廉囚禁,宋江親自帶領梁山好漢前去營救,林沖也十分出力。到了梁山后,兩人也頗多交往。林沖暗想,必是宋江要托人與他談和,柴進正是十分合適的人選。
果然,林沖一進門,柴進把他領進里間,又對侍候的嘍啰一揮手道:“你們都下去。”等候嘍啰退下,關了門,兩人甫一落座,柴進便道:“我今天是做說客的。”
林沖早有預料:“替何人做說客?”
“當然是宋江?!辈襁M十分坦率,他頓了頓,繼續(xù)說道,“你追查晁天王的死因,知道這會惹了多少人?劉唐魯莽,可是你做事一向慎重,何必要趟這趟渾水?”
林沖沉聲道:“我開始也并不想管,可是如今馮駿重傷,劉唐被押,我不得不查出真相。”
“查出真相又有何用?”
“只有查出真相才能救劉唐,而且,我也很想知道真相?!?p> 柴進一曬,道:“真相?你奉命到太尉府看刀,結果卻被高太尉誣陷持刀擅闖白虎節(jié)堂。這就是真相,可這真相有什么用呢?你還不是被發(fā)配滄州府?!?p> 柴進接人待物一向不失禮節(jié),讓人如沐春風,今日卻一開口就如刀子一般尖銳,林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柴進繼續(xù)說道:“人人都說趙官家仁厚,厚待柴家的人,我卻自甘墮落做了賊寇??墒俏覀儾窦业慕?,被人奪去;我們柴家的祖宅,被人侵占;我們柴家的族人,被人欺辱打死。這些都是真相,可是誰會在意呢?”他語氣平淡,卻難掩激憤。
柴進喝了口茶,道:“沒人在意真相,只在意利害。你與我也同樣如此,都不需要什么真相,我們需要的是跟著宋江招安。到那時候,你做了軍官,建功立業(yè),才不負平生之志。若此時山寨亂了套,你我又有何好處?又能到哪里安身?”
林沖一言不發(fā),只安坐飲茶聽柴進的說辭。
柴進望著林沖,誠懇地說道:“林兄,山寨之中,唯你是我的至交。我們都是百般無奈才上了梁山,不過梁山只是我們的一時棲身之所,卻不是長久的容身之地。我們只求以后能全身而退,至于他們之間的紛爭,我們不要管,你趕緊收手吧?!?p> 林沖點了點頭道:“是啊,柴兄說的沒錯,我想也到了收手的時候了??墒沁@手不是我一個人就能收得了。”
“你收手,宋江只能感恩于你,讓你一同掌管軍務?!辈襁M終于說條件,“馮駿的傷已經(jīng)好了,讓他搬回客館。你還有曹正,不要再和他碰面了。至于馮駿的去留,他們自有安排?!?p> 林沖忽道:“柴兄可知道宋江為何對馮駿另眼看待?”
柴進搖頭道:“我也發(fā)覺宋江對他頗有顧忌,但不知是什么原委?”
“馮駿受老種經(jīng)略相公之命而來,是想打探梁山的虛實,若是可以,種相公愿意幫梁山招安?!?p> “哦,原來如此。”柴進似乎并不十分吃驚,只點了點頭,雙眉微皺,隨手拿起幾案的一只羊脂白玉的貔貅,放在手上反復把玩。過了多時,柴進才笑道:“我看老種這是病急亂投醫(yī)。他苦心經(jīng)營邊關多年,卻朝中無人,御史臺的那些官兒時不時就參劾他挾兵自重。若是他再把當今天下最讓朝廷頭痛的這伙賊寇招進去,朝廷上上下下還不翻了天,御史的吐沫星也能把他淹死?!?p> 林沖問道:“柴兄以為老種經(jīng)略相公的門路走不通?”
柴進頗為自負地點了點頭,把玉貔貅又穩(wěn)穩(wěn)放回幾案的木架上,道:“侯門深似海,何況朝廷。宋江這一回怕是當局者迷,想苦海上岸,不想?yún)s抱了尊泥菩薩?!?p> 柴進上梁山之前,對官府也頗多結交,深明其中三昧。林沖聽了他這一番話,也覺得頗有道理。他想了想又道:“那好,別的我不管,但有一件事,宋江萬不可害劉唐?!?p> “好?!辈襁M很有把握,“宋江的為人你我都很清楚,正因為他為人精明,所以才不會給自己惹這個麻煩的,畢竟這么多眼睛都看著。不過,此事再這么拖延下去,那就不好說了。”
林沖點了點頭道:“及早放了劉唐,我從此置身事外?!?p> “你放心好了?!辈襁M也非常滿意,他十分舒服地向后靠在椅背上,笑道,“有日子我們沒有飲酒談心,今日正好小酌幾杯?!?p> 林沖卻沒有這心情,道:“改日吧柴兄,我先告辭了?!?p> 柴進也不強留,起身送他出去。到了門口,卻見守值的嘍啰都在竊竊私語。柴進對手下人的規(guī)矩很大,一見如此好生慍怒,道:“出了什么事?”
一個嘍啰低聲道:“西旱寨起火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