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家樓的掌柜正倚著柜臺垂頭撥弄手邊的算盤,面前冷不丁罩下一片陰影,他打眼一看,正是孟衍行,身后還領了男男女女好幾個人。
他連忙擱下手上還沾著墨的筆,從柜臺里邊兒繞出去,臉上掛上討好的笑,微微欠身,“少東家,特地前來是有什么吩咐嗎?”
掌柜也是個人精,瞧他這大搖大擺的陣仗,多半就是帶著朋友來長臉來了,所以話里話外也給足了面子。
孟衍行此時就是那開了屏的孔雀,好容易才能在安定面前表現一番,巴不得將自己所有花里胡哨的羽毛統(tǒng)統(tǒng)展現出來。他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故作深沉地說:“沒什么大事,路過,帶幾個新朋友來吃頓便飯?!?p> 新朋友,掌柜瞬間抓住他話中的重點。
點點頭,恭敬道:“明白了。幾位客官,樓上請。”
孟衍行淡淡“嗯”了一聲,雙手背在身后,昂首闊步地跟在他身后走上樓梯,邊走邊道:“叫后廚溫一壺酒,再隨意做幾個家常菜送上來?!?p> 舉手投足間,盡是少東家該有的高高在上和壓迫感。
做為他的至交好友,陸長風怎么會不知道這小子打的是什么算盤,無非就是想讓人覺得他威風十足,由心的佩服他,只是這做法未免太過浮夸,算盤珠子都快崩到他臉上了。
他雙手環(huán)抱,翻了個白眼,極輕地嗤笑了一聲。
孟衍行腦袋后面跟長了只眼睛一樣,馬上回頭鎖定他,帶著幾分微不可察的心虛:“笑什么?”
陸長風故意笑給他看,嗆聲道:“你們萬家樓還不讓客人笑啊?!?p> 孟衍行微低了頭,放慢步調,手遮著嘴偷偷摸摸說:“別下兄弟面子,好不容易做一回東,不得拿出點主人家的氣勢啊?!?p> “成?!标戦L風看了他一眼,懶懶地搭了一句。
余光瞥見蠻月提著裙擺跟在子修后面,低眉順眼的乖巧模樣與方才判若兩人。她穿著異族服飾,靛青色的衣裳上繡著的鳥獸栩栩如生,腰上的銀飾相撞,發(fā)出一陣脆響。陸長風的思緒隨之飄遠。他好像喜歡上這個異族女子了,如此輕而易舉的,甚至只有一面之緣。
她是生得有些漂亮,但他見過盛京多少美人,比她貌美的大有人在,為什么偏偏是她呢?
陸長風止不住想,或許是他這人生來就愛異族風情也說不定。
他抬起頭,正巧撞上蠻月投來的視線。四目相對,陸長風這才發(fā)現,她的瞳仁生得很黑,如同兩塊成色上好的墨玉,讓人忍不住深陷其中。
少年情動,心事與羞赧都浮于表面。
陸長風幾乎是逃一般地避開她的目光,但還是無可避免的被一抹薄紅牢牢的占據了耳尖,耳熱得要命,他卻連伸手遮掩都不敢。
他從未如此失態(tài)過。
好在從樓下到二樓雅間的距離并不遠。掌柜的給他們開了門,入眼的就是一張可坐十余人的大圓桌,用來招待他們幾個確實是有些大材小用了。眾人依次入座,掌柜馬上招呼小二將酒水都上上來,見店小二將杯盞碗碟都給他們一一擺好,掌柜才端著一張完美無缺的笑臉向他們告退。
將門頁輕輕合上,卻認關緊了,掌柜邊走邊吩咐小二:“叫后廚多準備幾道招牌菜,都送到這間來,叮囑他們,今天可是少東家做東,務必要用心?!?p> 子修雖然頂著張大花臉招搖過市,但瞧他泰然自若的模樣,恐怕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孟衍行抓著衣袖捂住下半張臉,憋著笑叫小二給他端來一盤清水洗漱。
子修也不羞惱,慢條斯理將臉上的墨汁清理得干干凈凈,看著手中的一條白帕子都給染成了黑帕子,他暗暗橫了蠻月一眼,才轉身向孟衍行道謝。
蠻月和望歸縮著脖子,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就差將腦袋埋到桌底下去了。
子修:“家妹頑劣,讓各位見笑了。”
既然是孟衍行組局,陸長風也不搶他風頭,就安安靜靜坐在一邊當陪襯,客套話都交給他來說。孟衍行樂意非常,他家從商又是開酒樓的,嘴皮子更是溜得很,天南地北扯來扯去什么都能聊上兩三句。
姑娘家不愛和他們瞎摻和,湊在一塊兒,自然有自己的小話要說。
安定問道:“你叫蠻月,那姓氏是什么?。俊?p> 蠻月眨眨眼愣住了,這一問可給她難倒了,妖能有個什么姓氏,有個正當能聽的名字便不錯了。據她所知,許多妖取名都十分隨便,甚至有些妖修行幾百年,互相之間稱呼都還是哎喂哎喂地叫。
她搖搖頭,眼神十分真誠:“沒有姓氏,就叫蠻月?!?p> 安定“啊”了一聲,想她是異族人,肯定有自己的族姓,大約是用官話無法言明吧。
陸長手里把玩著沒酒的杯盞,看似漫不經心,實則一直豎著耳朵聽著她們這兒的動靜。
蠻字,他微微勾唇,這名很適合她。初次相見就跟只小牛犢似得,橫沖直撞,天不怕地不怕,倒真像野蠻生長的小獸一般帶著股頑劣的蠻勁兒。
姑娘家熱絡起來也快,話說多了,安定也沒那么怕生。羨慕地摸了一把蠻月腰上葉子樣的銀飾,她終于忍不住問道:“阿蠻,你這銀件兒都是去哪家鋪子買的,好看得很?!?p> 蠻月低頭一看,盛京女子腰間多是佩玉,自然不比這些小玩意叮叮當當碰起來有趣,“這是上官姐姐給我做的,我有好多,過幾天我?guī)┧徒o你?!?p> “這使不得?!?p> 蠻月一把按住她拒絕的手,態(tài)度強硬:“有什么使不得的,我喜歡你做我的朋友,是我自己想送給你玩兒的,不許拒絕我?!?p> 陸長風:“!”
這話怎么這么耳熟,好像曾經有人跟他說過相同的話。
她的話語直白,倒叫安定紅了一張臉,不好意思道:“年關也快到了,我也做了好多新衣裳,到時候你來找我,定將你打扮得如同仙女下凡一般?!?p> 酒過三巡,子修讓孟衍行灌了不少酒水下肚,面上燥紅一片,眼前迷蒙,天旋地轉。他撐著桌子,搖搖晃晃站起來,醉成這樣也不忘禮節(jié),對著人影抱拳,說道:“各位,在下實在是不勝酒力,就、就先行告退了,還望各位海涵.....”
說完,他撐著桌面,搖搖晃晃挪出了門。
蠻月支著脖子,呆愣地看著他走遠,指著門口,“他、他怎么就走了?”
望歸不緊不慢地將杯中僅剩的幾滴酒水送入口中,輕笑道:“小師叔別急,我數三個數他就回來了——”
“三。”
“二?!?p> “一......”
門框處傳來重物撞擊的聲音,半掩的門被猛地推開,發(fā)出一陣沉悶的響聲。罪魁禍首被嚇得后退一步,滿屋的人都看向他,子修后知后覺,鞠了一躬,“實在不好意思......”
他徑直朝蠻月走來,抓起她的手腕,自顧自說著:“妹妹回家?!?p> 醉鬼的腳步虛浮,身子搖晃了幾下,蠻月和望歸一前一后扶住他。子修醉成這樣,他們也不方便再留下來,于是約了其他時間再會。
望歸往子修前面一站,矮下身子,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上來吧。”
蠻月將他攙靠上去,子修喉頭一動,打了個酒嗝出來。兩人俱是臉色一變,四目相對,望歸顫抖著說:“他不會是要吐了吧?”
“小師叔,快把他拉下來!”
蠻月手上輕輕順著子修的背,生怕下一刻他張嘴就吐,她也急得很,“應該不會吧,趁他還沒吐,我們快沖回去!”
子修被顛得難受,眉頭緊鎖,喉嚨里的酒氣一陣一陣往上涌,迷糊之間聽見望歸在叫——
“小師叔,他又打嗝了,是不是要吐了!”
“沒有沒有,快走吧你!”
安定看著他們匆忙離去的背影,莞爾道:“哥哥,我應當能和蠻月成為好朋友吧?”
陸長風心頭空落落的,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么,抬頭看看天,和往常一樣的好天氣,如出一轍的藍天太陽和云彩,猶如一副巨大的畫卷蓋在頭頂。他出了神,思緒飄向遠方,輕聲道:“也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