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番外（2）清明

　　清明。

　　那是千?埃茨還在和冰羽希一起當郝老師學徒的時候。

　　他發(fā)現(xiàn)每年清明，冰羽希都會帶著一籮筐的東西，甚至用上了平時絕不會用的保姆機器人，向郝老師請了一天假，到一處墓園。

　　然后開始從保姆機器人的肚子里掏出一件件東西，擺在墓園的一個個石碑前。

　　每次她都到得很早，凌晨1點。

　　除了墓園的主人和主人們，一個人都不在。

　　直到早晨，開始陸陸續(xù)續(xù)有人來時，她才立正，敬禮。

　　隨后悄悄離開，去吃清明的第一頓早飯。

　　似乎是對此事習以為常，許多來到墓園的家屬們對于先自己一步出現(xiàn)在石碑前的各類祭品沒什么驚訝，只是偶爾會抹一抹眼淚。

　　千發(fā)現(xiàn)，有些東西一看就不像是給墓碑主人的，倒像是給主人的孩子或者家屬的。

　　只不過他們大都很統(tǒng)一，不貴重的會含淚帶走；太貴重的不會拿走，會直到第二年它還在這里，為了不造成墓園的凌亂，才會取走。

　　有些，估計是冰羽希不熟悉或者沒啥要好的，那些墓碑前會放一個青團。

　　吃過早飯后，冰羽希會來到一處很遠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沒有，只有一棵香樟樹。

　　冰羽希就會在這里待上一天。

　　一開始，她會興致勃勃地對著那棵樹說些什么，也許是記不清細節(jié)了，有時，她會掏出自己的手寫日記本來念。

　　等到這一通胡來后，她會靜靜地靠在樹干上，仿佛是睡著了，帶著淡淡的微笑，放松下來的面容。

　　不過到中午，明明沒有設置鬧鐘，她又會準時醒來，把停在附近的保姆機器人叫了回來。從它的保溫格中取出兩碗熱氣騰騰且相當勁爆的酸辣粉……還有青團和可樂，要藍瓶的。

　　然后取出兩幅筷子，一碗放在旁邊，一碗自己大口大口嘬了起來。

　　等吃完午飯，她又說了些什么，雖然聽不見，不過千覺得她是在評價自己那獨特的冰羽牌廚藝。

　　然后冰羽希就躺倒在草坪上，感受春風拂面，感受清草芬芳——還有樹的陰涼。

　　她會透過樹蔭望向藍天，也會突然就這么“大”字型地開始打盹。

　　一派清明。

　　直到晚飯時間，她才會離開，離開前，會留下兩朵玫瑰花——那是從她家早晨新鮮采摘的兩朵黑白玫瑰。

　　接著她會一直站著，打開那枚月光石懷表，凝視良久，再閉眼，像是在祈禱，又像是在做什么決定。

　　最后再離開。

　　就近吃一頓晚飯，總是那一碗雞湯小餛飩。

　　“苗哥？冰羽希她每年都是去祭拜誰？為什么？她不是孤兒嗎？她……”終于有一天，千按耐不住自己的疑問，問了他同組的一個老人，大家都喚他苗哥，因為他和郝老師同期，是和郝老師認識最久的人。

　　那么同樣認識冰羽希也最久。

　　“啊！這個嘛……”對方明顯是知道，不過還是故意賣了賣關子，“你去樓下給我買一塊草莓巧克力，我就告訴你。”

　　切，這個少女心老大叔。

　　不過千還是乖乖買了草莓巧克力。

　　“要說冰羽希這小鬼頭?！泵绺缦袷窃诨貞浐芫眠h的事，不過還蠻津津有味的，也不知是不是草莓巧克力的作用，“一開始碰見這小丫頭的時候，那可得勁！和她的姓一樣，冰得很……雖然沒啥人看得出來，因為她禮數(shù)是真的周到，也很聰明。但是我經(jīng)過我外冷內(nèi)熱的阿笙錘煉20年的經(jīng)驗來看，這小家伙是真冰，不會錯?！?p>　　千知道，不過能這么斷言冰羽希的的確不多，他有些意外……不過話說這位苗哥單戀且追了郝老師20年，看來還真不假。

　　“那她為什么還去掃墓？”千問道。

　　“其實一開始她是不掃的，就連阿笙都會抽空去，她卻覺得是毫無意義的浪費時間的迷信行為，接著泡在實驗室里?！泵绺缦袷窍肫饋硎裁?，“哦對了！說起來小家伙明明已經(jīng)夠聰明了，連我都甘拜下風，卻還是和跟個不知疲倦的機器人似的，不好好享受生活，反而連軸轉(zhuǎn)……不過現(xiàn)在是好多了。”

　　這是有原因的……千知道，不過不能說。

　　“那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好一點的？掃墓開始嗎？”

　　苗哥想了一會兒……最后冒出來一句——差不多吧！

　　感情你就是在為了一板草莓巧克力誆騙一個未成年少年？！

　　“哎哎年輕人！別激動！”苗哥及時打住，“你知不知道她還經(jīng)常去一棵香樟樹下面祭拜？那是她前男友，咱院的病人，當時追得可猛了！特別熱情！冰羽希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不過我們當時都覺得他沒戲，因為冰羽希這小鬼和阿笙幾乎一個德行，而且這小子他還生著我們都沒法子還時好時壞的奇怪漸凍。結果你猜怎么著？人兒成功了！但戲劇化的是，沒多久他的病情突然惡化，直接嗝兒了?！彼牧伺那У募绨?，像是在安慰他頭頂?shù)囊黄淮嬖诘暮魝愗悹枺八詮哪且院?，這丫頭每年清明都會請假去給他掃墓……小子啊！你這下想追她，也難哦！”

　　“一邊去，這事兒我知道。”千說，“我是想知道她為什么每年都會特別早去我們當?shù)氐哪箞@？是祭拜誰？”這苗哥回答牛頭不對馬嘴，一不小心就背帶偏了。

　　“嘖嘖嘖，知道還問，真實一片癡情……唉，沒辦法，隨我！”苗哥依舊脫線……不過過了一會兒……突然肅穆，“那些……是我們曾經(jīng)的同事?！?p>　　千安靜地聽他繼續(xù)講了下去。

　　幽靈菇不僅有第一次事件的強力初始版，還有后來各項能力弱化，但存活時間和傳播率強的二版。

　　那次可把平民區(qū)的一處地方給整慘了，貴族區(qū)也不例外。

　　雖然御錦景很快就控制了感染區(qū)域，但是由于它算是第一次完整出現(xiàn)在我們眼皮子底下，而且人數(shù)眾多，咱們也犯了難。不止是缺救治幽靈菇的感染者的人，也缺救治其他病的感染者的人。

　　那次冰羽希負責在內(nèi)部進行完全治愈藥物和疫苗的研發(fā)，我和阿笙跑去前線搶救。

　　她們每天都會視頻通話報報平安，就好像真的母女一樣。

　　只不過有一天，兩個人大吵了一架，不應該說是冰羽希被單方面訓斥了。她很聰明能干有禮貌，堪稱完美，那是第一次見她被阿笙訓斥

　　起因是阿笙救了一對以前來我們這兒醫(yī)鬧的母子。不過說來那對母子也是真的過分，當時差點就一巴掌扇到我親愛的阿笙了……

　　“所以冰羽希攔下來了？”

　　“何止??！那次也算是那丫頭第一次本性暴露一點點的時候，也是手勁兒大，她把倆成年人的手腕都掐紅了，倆人愣是掙脫不開。當然也有可能是被氣場嚇到了，她眼神是第一次這么冰冷，像是要當場把倆人活剮了，你猜怎么著？那男的當場尿了出來！”

　　“后來呢？”

　　“后來那倆人被劃入了我院的黑名單，不過他們也再也沒敢來這兒?！?p>　　“你肯定不會啥事兒沒干吧？”

　　“我多么正直一人，也就后來和一些朋友打了招呼讓他們在各院里的消費多那么一丟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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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歸正題，就是某天視頻通話時，相機的一角掃到了那對母子，而恰好兩人突然惡化，阿笙剛休息就跑去搶救了。

　　“為什么要救那種垃圾？他們的命毫無價值！有救他們這時間你還不如去好好休息！”

　　“躺在病床上了，有病了！就是我們的病人！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樣在拯救生命時不是依嚴重程度排序而是按照價值分門別類！那我們可以隨隨便便拋棄許多生命了！況且！懲罰他們！不是我們要做且該做的事！”

　　那天阿笙直接氣鼓鼓地掛了通話，啊……她生氣起來也很可愛。

　　不過我想，冰羽希那個小丫頭肯定是有反思的，雖然只有一點點。

　　苗哥這么說。

　　后來咱們回來了，也有不少人沒回來。

　　冰羽希啥也沒說，只道了句：“歡迎回來?！比缓蠼o了我們一個大大的擁抱。

　　那擁抱很長，很緊，很溫暖。

　　這是我覺得這丫頭做的第一件符合她年齡的事情。

　　不過主要還是第二年。

　　第二年的清明。

　　所有醫(yī)院都來了批客人。

　　一隊自稱是“感恩者”的隊伍，給我們所有人獻上了禮物，有花有水，也有一部分家里有礦的直接拿錢捐助。

　　其中也有那對母子。

　　那倆人看見冰羽希還是有點怕，但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給她和阿笙道了歉，給了補償。

　　“要謝也不要光謝我?！卑Ⅲ险f，“每年清明，記得祭奠并紀念、感謝每一位我們逝去的同事，時時刻刻對我們的同行都抱有敬畏之心?！?p>　　雖然這倆人哭得稀里嘩啦，但這話不止是對那兩個人說的，我知道。

　　然后冰羽希這丫頭開始偷偷跟我了解那些沒回來的同事們，他們喜歡什么？有什么牽掛。

　　高傲聰明如她，這是她第一次向我虛、心、請、教，喊我?guī)煾?！四舍五入我就已?jīng)和阿笙在一起了啊啊啊啊啊??！我自然是不能放過這個機會了！

　　于是我一分錢沒要，事無巨細地跟她說了，不過有些也不需要，因為沒回來的那批人里面，也有和她比較熟的。

　　喂喂，苗哥，鼻子邊長了。

　　好吧，其實是我要求她喊我?guī)煾?，不過也就那一天，告訴完她了以后，她也就拔D無情了。

　　千：“……”

　　不過剛開始我還以為這丫頭最多完成一點點，就算全完成了，每年也不可能堅持下去，沒想到她還真是個死心眼，她那前男友要還是活著，那可真是幸福了。

　　不知為何，千笑了出來。

　　“哎哎年輕人！幸災樂禍??！”

　　“不……噗……不是?！鼻[擺手，說道，“謝謝苗哥，我知道了！不過我可不是幸災樂禍，而且我也不認為她是死心眼才這么做的?！彼?，“她只是認同了這件事，并覺得這是有意義的，并且還敬愛著這些逝去的人，找到了表達自己心意的方法，才這么做的！”

　　隨后，千同苗哥告了別。

　　“傻孩子?！?p>　　1年后，冰羽希，19歲。

　　千·埃茨，17歲。

　　清明。

　　二人一同去掃墓。

　　包裹中多了一板草莓巧克力。

　　苗哥死于去年10.11的一場醫(yī)鬧。

　　兇手在院里四處亂砍，郝老師正巧經(jīng)過，差點斃命……苗哥替她擋了刀。

　　他最后死在了郝老師懷里，遺言是：“生日快樂?！?p>　　那天正好是郝老師的生日。

　　冰羽希當時出差在外，兇手在苗哥擋刀之后被千打了個半死。

　　而后來，兇手在警察來之前逃之夭夭，不久后尸體在一處下水道被發(fā)現(xiàn)，死于自殺。似乎是因為他生平的惡劣事跡被全部被一個用戶名為2358.10.11的人在網(wǎng)上扒出來，詳細到身高體重尺寸。引來了所有人的冷嘲、熱諷、憎惡、不屑。

　　甚至民間自發(fā)組織人員搜尋他的蹤跡。

　　他不僅僅是被物理性毀滅了，連社會性也一并毀滅了，還非常詳細，哪怕穿著衣服，恐怕與光天化日下一絲不掛沒什么區(qū)別，被人從內(nèi)部刨開，從一根根腸子開始分析評判也沒什么區(qū)別。

　　他尸體旁邊還有他的手機，里面有一條匿名信息——現(xiàn)在的你，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

　　這條信息的發(fā)送時間正好與他的死亡時間相隔不遠。

　　這當然不是千做的，千知道。

　　而在尸體被發(fā)現(xiàn)后的第二天，冰羽?；貋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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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事先不提。

　　這天，千和冰羽希一同去掃墓，帶著保姆機器人。

　　只不過這次，他知道了——那包泡面是小董的最愛；這沓卷子是給小李的孩子的；小肖和冰羽希不熟所以只有青團；小張愛打扮，這是最新的口紅，老齊的老婆快要退休了，這是一點心意……

　　由于千的加入，這次比較快。

　　他們在苗哥的墓前停得比較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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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是逝者?！北鹣Ｕf，“也是英雄?！?p>　　“那你呢？”千問道。

　　冰羽希沉默，似乎是思索了一下，才找到合適的措辭。

　　“是背負他們的希望，繼續(xù)活下去的人?！?p>　　千微微一笑。

　　“那我就陪你一起?！?p>　　冰羽希瞥了千一眼，沒說什么。

　　“向英雄致敬！”

　　至于向逝者，那是他們的家人，他們的親朋好友該做的事情，冰羽希不會多摻一腳也沒法多摻一腳。

　　哪怕現(xiàn)在向這些逝去的同行哀悼致敬，也只是她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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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凌晨墓園之后，冰羽希就讓千先回去了，雖然她知道他還是會偷偷跟著她。

　　她又去了那片香樟樹，做了一樣的事。

　　每一次都讓千領悟到何謂“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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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愿無論是過去、現(xiàn)在還是未來。

　　至少在這天，無論生死。

　　我們都能獲得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