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寶六載,營州。
照徹古原深處的夕照,令一切播染金色,仿佛在熊熊燃燒。
烈風(fēng)時起時落,吹來無邊無際的黑色沉云。云中閃現(xiàn)的電光,與云邊被夕陽照亮的幻影,使天地仿佛已不再是人世。
風(fēng)帶來一陣陣狂雨的氣味,書生的坐騎青驄馬打了個寒戰(zhàn),趕緊加快腳程。
書生縱馬穿過古道,進入一道低沉的山谷,山谷里彌漫著散不去的塵霧,蒿草叢中若隱若現(xiàn)的,可以看到無數(shù)新尸舊骨,其間閃爍著點點野狼眼睛的寒光。
在一塊高聳怪石的背陰面上,坐著一個須眉濃重、面色冷峻的怪人,他循著馬蹄聲一下看到了書生,書生也看到了他。
書生含笑飛馳而過。
怪人站了起來,目送書生揚鞭打馬的背影,消失在不遠處那座小鎮(zhèn)散亂的炊煙下。
野狐鎮(zhèn)。
這清瘦的少年書生一人一騎進了鎮(zhèn)子,牽著馬在街道中間轉(zhuǎn)了轉(zhuǎn)。
須臾風(fēng)來,是一陣緊似一陣的猛風(fēng),原本熱鬧的小市場上,鎮(zhèn)里的人紛紛收攤撤火,相互打著招呼各返家中。
一派鄉(xiāng)居樂業(yè)的忙碌景象中,一個好心的大嬸告訴書生,街角有個高家老店,可以吃飯住宿。
“高家老店?太好了!”書生謝過大嬸,上馬匆匆趕了過去。
雨來得急了,書生將青驄馬拴在高家老店屋檐下、推門進到店里時,已經(jīng)被緊密的雨點打得全身沾濕了。
這店一樓吃飯,二樓住人,這時候也就三五個客人散落在一樓的幾張油木桌子邊。
小二不在,掌柜的過來熱情招呼書生:“客官,您住店?先坐下喝點熱乎的!”
這掌柜五十多歲,口音南腔北調(diào),少年書生點點頭坐下,先脫下了濕漉漉的外套給掌柜的。掌柜轉(zhuǎn)身取來干爽手巾和一壺熱水遞到桌上。那邊眼瞅著又進來幾個躲雨的人,掌柜的趕緊也去招呼,小二也進來了,附耳跟掌柜說了什么。
書生擦把臉、喝了口熱水的功夫,原本在窗邊站著看雨的一個少年公子信步走了過來:“叨擾了,看您是讀書人?”
“是啊,有點功名,不值一提,也行醫(yī)……”書生看那少年公子,真?zhèn)€是豐神俊采,玉面金聲,再細看時,此人寬臉細目,須眉舒朗,并非中土唐人相貌,“風(fēng)雨同駐,可謂緣分,敢問尊駕如何稱呼?籍貫如何?”
少年公子看了一眼掌柜的,笑道:“在下姓盧,范陽人?!?p> 書生疑惑了一下,起身拱手施禮:“真是三生有幸,原來是盧家公子,久仰久仰!”
“哈哈哈哈?!北R公子朗聲大笑,“您錯認了,在下雖然姓盧,且居范陽,但跟那個聲名煊赫的范陽盧氏,可是一點瓜葛都沒有的啦……”
“是啊,閣下是新羅人,寓居大唐的;而且在下若沒猜錯,你是花郎吧?”屋角的一個酒客抬起臉來,看著他們說道。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眾人都轉(zhuǎn)臉看這二人,掌柜的臉上已無笑容。
原來,花郎是當時新羅的頂級精英殺手組織,只在該國貴族子弟中擇優(yōu)培養(yǎng),這些花郎個個姿容昳麗、衣著華貴光鮮且身懷絕技。
花郎輕易不會出現(xiàn),出現(xiàn)則必有腥風(fēng)血雨,此事天下皆知,而此刻卻由那漢子張口點破。
只見那孟浪漢子相貌平平,褐衣麻鞋,體格壯碩,身背褡褳,桌邊立著一根行旅防身的長棍。
花郎盧公子朗聲一笑:“正是。這回就要讓你們這些偷偷摸摸的賤種死得明白!”
話說完,他沒有動,但是好些人一下子從前后幾個門進來了,手里都帶著武器,二樓房間門開,十幾個人,有男有女,也從里邊出來,都惡狠狠地看著這盧公子和他的隨從。
“太好了,差不多都在。這里邊沒有無辜的人吧?”盧公子掃了一眼他們,又看了一眼剛才那個書生:“對哦,無辜的人,都已經(jīng)被你們弄死了,現(xiàn)在你們就等那個人一來,一聲令下,你們就……”
不等他說完話,那個褐衣漢子抄起長棍直飛過來,手起棍落,卻不見了那盧公子,只打著了他褪下的綢衣,身形晃動之間,盧公子已在他的身后,用匕首刺死了漢子,另一手奪過長棍,“有點沉,還算順手?!?p> 聲聲嘶叫,店里的人面孔扭曲,操著一種奇特的語言互相招呼,一擁而上,圍住盧公子和他的幾個隨從砍殺起來。盧公子也是下了殺手,雙方招招奪命,毫不留情,都是身背絕大的家仇國恨。
卻沒有人來動少年書生。
這書生快步來到窗前,看外邊驟雨沉云如晦,雨聲中隱約可聽見喊殺的聲音。
幾十年前,百濟國滅,其遺民一直沒有放棄復(fù)國的努力,很多人潛伏在大唐、渤海和契丹,大唐北境營州境內(nèi),這座偏僻的小鎮(zhèn),因為武朝、李唐與契丹的戰(zhàn)爭,一度荒廢,最近卻人煙熙攘起來,原來這里被選為了復(fù)國敢死軍的軍械基地之一,鎮(zhèn)上原本的百姓均被害死,現(xiàn)在全鎮(zhèn)的“百姓”都是敢死軍的將士和軍屬,而近一段無意間路過此地的行旅,也是有進無出。新羅的花郎得到唐人給他們的情報,于是今日追殺到此。
花郎與敢死軍之間,已經(jīng)有無數(shù)的血仇,所以見面就要互殺,這盧公子和他的隨從侍衛(wèi)都是花郎中的頂尖高手,而這些敢死軍雖然武藝不如,卻是個個拼命死戰(zhàn),了無退意,而且從外邊涌進來的男女老幼越來越多,都操著利刃。街上,屋中,院里,整座鎮(zhèn)子的各處,花郎和敢死軍都在廝殺,雙方死傷慘重。
高家老店里,滿地尸首,多半死的是敢死軍的人,而盧公子這邊也只剩了他一人,盧公子退到屋角,猶自死戰(zhàn)。
這時一個敢死軍的老婦撲向那個書生,利刃直刺向他的后心,書生急忙躲開,卻正是剛剛在路上他問過路的那個好心大嬸。
“你為什么幫他們害我們都死絕?!”大嬸凄厲地喊道。
寒光閃處,她被刺中倒地,一個青衣人不知從哪里出來,護在了書生身前。
書生回她道:“那些無辜的唐人鎮(zhèn)民呢?你們又為什么害他們都死絕?”他看見,她的眼睛里漸漸失去了生氣,唯有恨意未絕。
這時只聽一聲鳴鏑響處,店里閃進幾條青衣人的身影,形如鬼魅,身影到處,敢死軍的人無聲地倒下,片刻之間,店里恢復(fù)了平靜。
連鎮(zhèn)子里也漸漸沒了聲息,幾個幸存的花郎渾身是血地沖了進來,見到盧公子還活著,連忙圍攏過來扶起他,盧公子身上多處受傷,敢死軍的刀上有毒,那幾人手忙腳亂給他上藥。
盧公子臉色煞白,問他們:“我沒有傷到臉吧?我們損失大嗎?”
他看著一個大個子同伴,那人的臉上狠狠中了一刀,已上了藥,但肯定是破相了。
大個子同伴臉色悲戚地點了點頭:“就剩我們幾個了?!?p> 那些青衣人都蒙著面,門外一個青衣人進來,與為首的那個耳語一下,退了出去。
盧公子站立不穩(wěn),有人搬把椅子過來扶他坐下。
青衣人的首領(lǐng)摘下面具,露出須眉濃密的臉孔,走過來拱手施禮:“盧首領(lǐng)?!?p> “混沌?!北R公子也回了個招呼,“你們動手得真是時候啊。”
混沌面無表情:“我們之間不都是這樣嗎?在對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才會伸出援手?!?p> 盧公子沒有再說話。
混沌介紹那個少年書生:“這位是雨師?!?p> 雨師說:“盧首領(lǐng),這雨還要下到明天一早卯時,可以幫你們收拾好,不留痕跡。到時候你們再放火藥,接應(yīng)他們的人,會在巳時之末抵達,你們的時間應(yīng)該足夠?!?p> 盧公子點了點頭,對雨師拱了拱手。
“那我們就此別過,首領(lǐng)保重?!被煦甾D(zhuǎn)身離去。雨師本來還想說什么,但看到混沌已經(jīng)走了,也匆匆別過盧公子。
他們到得外邊,只見野狐鎮(zhèn)街路上一派狼藉,大雨沖刷著血跡,青衣人在清點著人數(shù)。
混沌低聲對雨師說:“看看,你還想勸和他們嗎?差一點把你自己也搭進去。”
雨師說道:“萬一勸和了呢?可以少死很多人,我們的誠意,花郎他們應(yīng)該能夠明白的?!?p> 混沌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真不好說人家是怎么看這件事的。”
見混沌、雨師出來,蹦蹦跳跳過來一個半大孩子:“混沌哥,咱們的人沒有死的,有幾個受傷了。”
“暗坊,對頭刀上帶毒,受傷的都上藥了嗎?”混沌問身邊一個手下。
“都沒事,放心吧?!焙笳叽鸬馈?p> 眾人紛紛上了馬,混沌側(cè)過臉,看青驄馬上的雨師,雨師看上去有些悶悶不樂。
“你可憐他們,誰可憐我們?”混沌問他。
“我不是可憐他們,我只覺得,那個盧首領(lǐng),可惜了……”雨師喃喃自語。
“可惜什么?好好的一個大唐貴公子不做,為了一個女人,非要跟那些新羅人攪和到一起,盧氏早晚壞在這些不肖子孫手里?!卑捣焕淅涞氐?。
說話間,他們催馬而去,前路昏暗,只有道道閃電,不時照亮一下泥濘的古道。